此时若是以这个借口废太子,那岂不是承认了他这个皇帝昏庸失误,错杀了人吗?
他不可能承认,因为他巴不得将这罪名压得更死,那是送上门给他杀的理由,不管是冤枉,还是不冤枉!
只是……他一代帝王,一个老子怎能忍受被儿子这般算计,玩弄股掌之中,还让自己将最为看重的长子冤枉废去!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下!
皇帝咳到吐血,面色已然惨白,“来人!来……”
皇帝扬声喝道,外头却无人应声,他看向一旁跪着的老太监,却颤颤巍巍,不敢看他。
宋听檐看着他这般,忽而轻声道,“父皇,你知道求天无门、求地不应的滋味吗?
我自懂事以来,就总在这样的境地苦苦挣扎。
你还记得我母亲吗,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皇帝听到这话似乎陷入回忆,隐约想起那个单薄弱小的宫女身影,他只记得应当年纪很少,可他想不起来太多,他一时兴起,不过玩意而已,没有多少记忆,也根本不记得。
宋听檐看向宫殿,便是这里烛火通明,也依旧太大太空,“父皇,你与皇后怄气,临幸宫女,可知皇后会怎么对付这个宫女,这宫里的狗奴才又是怎么仗势欺人?
你知不知道太医院的药有多难得,宫里的奴才有多难求,我求他们救救我那命苦的生母都求不到。
我求天天不应,跪地地不理,看着她在我面前活活疼了三天终究断了气,他们却说,正月里头宫里还死人,太晦气。
一条人命却只得来一句晦气……
这个皇宫太深冷了,她总说要我好好表现,叫你看见,日子便会好过了,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父皇您才不喜欢我,才没有如待皇兄那般待我好。
父皇,你每每总会抱起皇兄,掂量他多重,看他长了多高。
我那时还寄希望于你,可惜啊,你儿子太多了,看见我这样学狗叫哄人开心,便会嫌恶地闭上眼睛,你说你这般人物怎会生出这样奴颜婢膝的东西,果然是奴才生的,一脸奴才相,倒不如溺死了干净……”他想起那时,轻啧一声,“您不知道儿臣在皇宫活下来要花多少力气,就因为你这一句话,我险些就死了呢……”
皇帝听到这里看向他,难掩复杂,这个儿子和他太像了,一样备受欺凌的童年,也是他的儿子,可却是如他一样,还是他一手造成……
因果轮回总不休。
宋听檐似乎想到什么,面目依旧平静,“后来皇祖母收留了我,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把我当成皇兄的狗培养,因为番邦进贡的狗不通人言,若是一个不小心咬坏了她的宝贝皇孙,她会心疼,我这样的最好,命贱又听得懂人话,还会学狗摇尾乞怜。”他说着突然笑起来,眼里都有几分病态,“可惜她忘了,不叫的狗咬人最疼,我筹谋了这么久,终于让她老人家死了,她真该死!你更该死!
您这皇宫不止害了我生母,还害了你最爱的皇后娘娘,她死前还叫你名字,让你救她,啧,真是可怜……”他微微摇头,似乎觉得那场面太过残忍,他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佛珠,似在忏悔,可神情却极为残忍,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皇帝听到这里,瞳孔瞬间放大,“你……杀的她……!”
皇帝想伸手打他,却被宋听檐轻而易举擒住了手,“人都凉透了,还来问这话有什么意思?”他眼中没有半点情绪,只是慢声道,“我如今还叫你一声父皇,是我给你留了体面。
我要是不留体面,我早就弑兄弑父亲自做这个皇帝,还由得你这个儿皇帝自诩情深的蠢货来立什么太子,你配吗?这万里江山你管得如此辛劳,区区个外戚干政这几十年都解决不干净,早该退位让贤了!”
他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
这般自幼在外戚中杀出来,拥有铁血手腕,让朝臣闻风丧胆、不敢妄言的皇帝,都这般敢明目张胆地骂蠢,他甚至都不是牵强,是真的觉得蠢得无可救药。
“殿下慎言……”大太监颤颤巍巍地开口,已经吓得肝胆俱裂。
皇帝的面色已然发白发青,他喘不上气,却还是艰难开口,看着老太监,伸着颤抖的手指着门口,“去……叫人来,给我把……这个畜生,拖出去斩……”
宋听檐拽着皇帝的手,将老皇帝硬生生拖起来半截高,只能靠着床杆才能保证自己不摔下龙榻。
“父皇,我劝您还是别费力气了,你以为这宫里还有人会听你的?您不了解宫里的人最知道见风使舵吗……” 他言辞张狂,“我既做了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谁敢忤逆未来皇帝?!
他伸手指向跪着的老太监,“包括这个老东西,你看他敢出去叫人吗?”
老太监听到此话,头都不敢抬,直低着头不敢对上皇帝的视线。
皇帝见他这般心中瞬间了然,一时间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身子都软了下来。
“你的自私和冷漠,我见识得明明白白,也没有必要装什么父慈子孝,显得你愚蠢。”宋听檐将早已拟好的传位圣旨,放在皇帝手中,像是非要他记住自己是怎么戏耍他和太后的一般,“父皇,您就忍忍罢,被儿子算计没什么,不也达到你的目的了吗?
反正我们这天家也没什么亲情可言。”
“畜……畜生!你竟敢……逼宫……”
宋听檐依旧平静至极,他手上还戴着佛珠,他越是这样平静的说,就越让人害怕,“父皇,您踏踏实实走罢,这诏书你写也罢,不写也罢,儿臣今日之后都会有。”
他抓着他,手间微重,皇帝自是吃不消,疼叫出声。
“乌古族的宝藏儿臣分作两处,您猜猜儿臣另一份分给了谁?
您再想想贺浮这个年少将军,这个你不喜的贺家,当初在边关因为你的将在外,军令必受,他死了多少亲人,又死了多少下属,这些都是儿臣替你善后,儿臣花了多少心血,让那些匪兵替他们做冬衣运粮草,如今将军活着回京,边关那八十万重兵,您猜猜有多少愿意为我这个畜生卖命?”
皇帝听闻此言,脸色一片青紫。
宋听檐说着也不再拉着他,他松手放开,笑起来,语调依旧平静,“您死得早些,还能留个好名声。”他话间怜悯,却是在怜悯幼时的自己,“父皇,你放心,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我自然孝顺你,你最疼爱的皇兄,我会亲手送下去,叫你们一家三口好生团聚,永不离分。”
皇帝没了支撑扑倒在龙榻上,极其狼狈,猛烈地咳嗽迅速而来,几乎让他背过气去,“咳咳咳!咳咳咳!!”
宋听檐看着他,无动于衷。
窗外月光照下来,落在他面容上依旧平静如玉佛般,让人根本无法想象,那些不尊君,不尊父的狂妄之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宫殿之中安静至极,连殿外都一片静谧,只有皇帝不停加重的咳声,似乎要将身子咳穿,他拽着他的衣摆,似想要亲手打死他。
宋听檐看着他垂死挣扎,不顾他的拉扯,“父皇,其实皇兄这个太子做的和我一样,心里都恨不得您早点去了。”
他面容平静地说出残忍至极的话,“你不信?您做太子时没有这般想法吗?”
自然有,做东宫太子最是提心吊胆,权力也只有握在手中才是真,无论挡在前面的是谁,都会希望他消失,皇帝做太子时,也是如此。
他说得轻飘,皇帝本就凉薄,自然也信。
他一时猛地吸了一口气,瞳孔却骤然增大,连呼吸都僵住一瞬,下一刻,他面色慢慢灰白,手松开了宋听檐的衣袖垂落而下,腿径直往后蹬去,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皇帝睁眼睡去,永远都要带着自己宠爱长大的长子却想要他死的真相长眠。
宋听檐看了他许久,眼中静到没有一丝波澜,他转身往外走去,只随意扔下一句,“尽数杀了。”
便消失皇宫夜色中,连替皇帝合眼都不屑。
第78章 你要杀我?
星象淡去,皇帝提前驾崩了。
她从早间被困在这处,到如今也不过一日过去,局势竟翻天覆地。
“夭枝。”
夭枝坐在窗边,看着外头全院天空出神,忽听有人轻声唤她。
她转头看去,师兄化为原形,口中叼着移魂器进了殿。
夭枝当即将窗子合上。
滁皆山进来,变回人形,“宋衷君已下落不明。”
夭枝叹息开口,“如今寻到他恐也来不及……”
滁皆山自也知晓,“我来时,皇帝已然驾崩,宋听檐明日必然继位。”
夭枝默然,也知道多拖一时便越多为难。
滁皆山将一块玄铁放在桌上,如机关盒般精密,镶嵌之处没有一丝缝隙,乃是移魂器,可收六界任何物种的魂魄。
据掌门所说,是他年轻时穷得受不了,排队去淘废铁无意间得到的宝贝,本是要称斤卖的,没人要,只能放着当摆件玩意儿。
掌门颠三倒四,说得是真是假,他们不知道,但这玩意儿是真能用起来。
“宫中防守太过严实,酆惕他凡人之身进不来,我只能将他的魂魄暂时引入器中,带进来与你相商,时间有限,需得尽快。”他说着转动法器,酆惕的虚影很快从其中出现,落在他们面前。
他一出来面色凝重,“如今必须阻止殿下登基。”
宋听檐如今都如此难对付,更何况成了皇帝,万人之上。
夭枝闻言沉默许久,知道她必须要动手了,“如今这般时候,他必然不会来见我。”
现下东宫都重兵把守,宋听檐身旁必然也是层层护卫,他们在不能伤人命的情况下,必然是闯不过去见到他人的。
只能让宋听檐心甘情愿来见她,且在东宫是最好的动手机会。
可要让宋听檐过来却是难如登天,有听心镯这样的物件在先,难保不会有别的奇物威胁。
她这个时候要见他,他如此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她要做什么,登基之前他绝不会和她见面。
便是施计,他这般城府深远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根本无法。
他们三人枯坐,竟是一个法子也想不出,又或者说他们已经想出了无数个法子,但都能确定绝对骗不来宋听檐……
夭枝思来想去,终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命簿之中,洛疏姣是宋听檐心头所爱,一度求而不得,生了执念,可以此拿捏。
但如今他既说要与她成亲,且有心思与她那般,既如此,或可一试。
夭枝当即一身柔弱,作西子捧心状走到了外头。
常坻疑惑,“夭大人,如此夜深还不消停?”
确实是没消停过,毕竟洛疏姣才刚走没多会儿。
夭枝看向常坻,十分柔弱状,直白随意找了个借口,“我方才做了噩梦,夜里一个人孤枕难眠,想见一见殿下。”
常坻见她柔弱模样,一头雾水,看向老莫,老莫自也不懂。
他们疑心这厮里头芯换了罢,连嫪贳那歹毒玩意儿怕她得厉害,真的会因为做了噩梦睡不着?
但饶是如此,常坻还是派人去传话了。
只是等来的却是平淡的一句吩咐,“夭大人,殿下说了,让你把药喝了,莫生闲心。”
她深夜相邀,他不止不痛不痒,竟连问都不问?
这美人计是彻底失效了。
夭枝一时懵了神,恍惚端着药回到殿内。
酆惕看着她端着热腾腾的药进来,一时也没想到宋听檐竟对夭枝这般照顾,连滋补之药都每日熬着,本他还以为,这般敌对,他必然会厌她。
她被囚在东宫,恐怕是受尽刁难,可如今哪有刁难的影子,吃食不断变化费心做着,满院栽花引蝶,景色宜人,还留了只猫与她作伴,这哪是敌对的做派?
他想到此,看着热腾腾的药,忽然想到什么,“我有法子了,你屡屡与殿下作对,他却依旧没有动手,倘若你有危险,他一定会来!”
夭枝放下药未语,东宫围得水泄不通,她在这里能有什么危险?
滁皆山看着移魂器,开口提醒,“你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夭枝沉默许久,终是拔下滁皆山腰间匕首,伸出小拇指,猛然挥下,手起刀落,
转眼间,她的小拇指掉落在地,剧烈的疼痛瞬间传来。
酆惕、滁皆山:“?!”
二人呆在原地,双眼发直,皆没想到她会如此速度。
周围一片寂静,夭枝弯下腰,看着断指一声没吭,瞧着很是硬气。
酆惕看了眼滁皆山,眼神似在问,‘夭卿一惯如此不怕疼?’
滁皆山微微点头,‘何止不怕疼,她是丧心病狂,往日便爱折剪自己的枝丫。’
酆惕一时感慨,不由感叹,还好他移魂而来,没有实质。
酆惕见她平静不动,不由佩服道,“夭卿,你好坚强。”
夭枝脑子嗡嗡响,直疼弯了腰,往日修剪枝丫,也没这般疼啊!
她疼得没了表情,慢慢直起身,莫名有种和差事同归于尽的死感。
酆惕、滁皆山见她两行清泪,一时皆没了声响,下意识都缩起手指,这表情难保不会多削几根。
夭枝颤颤巍巍用衣角捂住自己的手指,面色苍白从怀里拿出一块小鱼玉雕,递给滁皆山。
滁皆山忙从乾坤袋中寻了一个木匣子,闭着眼飞快将手指捡起放进木匣。
夭枝缓过劲,才若无其事般走出去,将木匣交给常坻。
余下便只能静等。
酆惕看着她的伤,许久才艰难开口,“你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其实只需装晕,他必也会关切于你……”
“他不会来。”夭枝一边替自己裹伤口,一边笃定道,“只有让他真的看到损伤,只有让他知道,若不见我,我便自绝,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酆惕闻言沉默下来。
确实,以宋听檐的心境之稳,晕倒又如何能叫他相信?
夭枝将伤口裹好,看着微微渗出来的血,有些失神般喃喃自语,“如今我们只需等待便好……”
酆惕闻言安慰道,“夭卿放心,虽本是要在朝堂之上背叛宋听檐,但如今陛下早亡,如今宋听檐的死期自也临近,你诱骗其而来,取之性命,也算背叛,此劫勉强可成。”
夭枝一时未在开口。
天色由浓黑转青黑,夜渐淡色,视线慢慢亮起,周遭模糊缓缓褪去。
夭枝站在殿中默然看着天色。
天光渐渐暗下,送木匣的侍卫早早便回来了,如今都已经换班看守,宋听檐应当是不会出现了,或许只有登基之后才能见到他了。
酆惕与滁皆山的面色越发沉重,夭枝缓缓道,“他是不会来了。”
酆惕叹出一口气,“如此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滁皆山看了一眼移魂器,“拖不得了,我们得走了,你离魂太久,恐回不去。”
酆惕点头,只能先行离开,他也不曾想宋听檐如此难骗,这般情况下,还有什么法子让夭枝有背刺他,完成这最后一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