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前看来,话间安慰,“夭卿,你不必担心,我出去再想想其他法子。”
话虽是如此说,可若是真有别的法子,又何需到断指这般地步?
夭枝目送滁皆山钻狗洞离去,满心叹息,却已分不清是不是庆幸宋听檐没有来。
他不信任她,这一劫就永远成不了。
…
远处忽然吹起一阵风,拂过她的裙摆,带来一丝凉意,风拂过树叶,树上的花瓣纷纷落下,像是一场春雨。
远处隐约有人缓步而来,长身玉立,花雨落下,偶有几片落在他发间肩上,又随风翩然滚落而下。
夭枝愣了神,低头一看竟不知这是何处,且自己被绑着手捆在树上,似诱远处那人前来。
酆惕出的新主意,怎不与她商量好?
他从远处慢慢走来,对上她的视线,面色温和,“先生。”
夭枝神情一怔,他已经许久没这样叫过她了,他现下都叫夭大人,疏离至极。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开口诱他上前,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思想般,“簿辞,过来替我解开。”
他却站在原地未动,眼里全都了然,“先生要杀我?”
前面的花枝垂落而下,被风拂过,在她眼前摇晃。
她心中一涩,一时怔滞,回答不出半字。
他一字一句皆是艰难,“胜负已分明,你为何还偏心于他?”
夭枝思绪渐止,心中酸涩难言。
他眼里苦笑,轻道,“你不许我争夺皇权,我自认了……
我可以放手,但先生能不能不杀我?”
夭枝手一颤,衣袖里的刀险些掉落在地,她手间绳索不知怎么松开了。
她下意识握紧了刀,却不知怎么握成刀刃,刀刃划伤了她的手,疼意入骨。
她猛然惊醒过来,才发现眼前没有落花,也没有风,亦不是白日山间。
入目殿中床榻顶部,她睡着了。
方才只是一个颠三倒四的虚无之梦。
她虚惊一场,虚汗不止,断指处还有细微的疼痛传来。
她才恍然发觉一旁有人,猛地抬眼看去,便见宋听檐坐在床榻旁。
她一时微惊,下意识坐起。
他垂眼替她的手上药,一旁是她白日包扎伤口的布,太医来看过,替她处理了伤口,嘱咐她需得及时换药,只那根断指是没办法再接上了。
她哪有心思换药,不想如今却是他在替她换药。
她不知他怎么解开纱布,她一向觉轻,轻易便能醒,想来他一定很轻很慢,才能不叫她醒来。
宋听檐见她醒来,抬眼看了她一瞬,未置一词,只伸手拿过一旁放着的净布替她包扎。
殿中静默非常,她看了眼旁边,发现胖乎乎的小鱼玉雕就放在她枕头旁。
“嘶。”她正看着,手指一疼,忙要收回手。
宋听檐却握着她的手腕,“别动。”
夭枝只能忍着,宋听檐包扎伤口的动作越发放轻。
夭枝又想起方才的梦,心中莫名发涩,见他只身一人,连常坻都没跟进来,一时愣住,“你一个人来?”
“你不就是想要我一个人来吗?”
夭枝听闻他这话一时顿住,喃喃道,“你……知晓是假的?”
“怎会是假?”宋听檐垂眼看向她刚包好纱布的手,纱布依旧染红了血,他虚虚握着,“你不是真的砍下了自己的手指吗?”
夭枝一时错愕,难言涩然涌上心头,他话里平静,她却莫名能听出他所有的委屈。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目的,却还是过来了。
从夜半三更到夜尽天明,他一定想了很久,他追逐半生的权力,他的野心,他马上就要得到的皇位……
若是她,以他的谋算和理智,心机和城府,为了追求半生马上就要得到的东西,她绝不会来,虽然她也必定会难受不舍,但她也能狠下心来的。
可他竟然来了。
她知道她可能骗不了他,但他总归是会因为她的安危而来,可却没有想到,他即便知道自己在骗他,也还是来了……
这叫她如何自处?
她的呼吸微微僵住,衣袖里冰凉的刀刃贴着她的皮肤,凉得她有些受不住。
她慢慢直起身,另一只完好的手握着衣袖里的刀柄,指尖用力到发疼,“明明知道是陷阱,为何还来?”
宋听檐默坐片刻,他本就性子静,如今更是少言,再开口竟是笑而涩然,颇含苦意,“你当初说与我一见如故,如今我来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真的要杀我?”
夭枝闻言一窒,竟一时连呼吸都透不上来。
她眼眶微微一酸,衣袖里的刀都有些握不住。
宋听檐看向她藏在衣袖里的手,不知是不是看出来了,亦或是换药之时就知道了。
他慢慢抬眼看过来,视线落在她这处,叫她不敢看。
她收回视线,唇瓣微动,缓缓开口,“倘若我说你做不成皇帝,你信吗?”
宋听檐闻言良久,才吐两个字,“为何?”
他显然根本不信,甚至他也不屑问别人他能不能,因为他不需要别人来判定,他有做皇帝的能力,比天生的人皇还要像皇帝。
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应当知晓我非常人,我能算到后事,自然也知晓谁是下一任皇帝。
你没有帝王命,你皇兄才是下一任人皇,这是天命。”
宋听檐听着她一字一句说完,“天命?”他忽然笑起来,“你便是不想让我做皇帝,也无需撒这样可笑的谎言。”
夭枝轻声开口,“你不信我?”
宋听檐看着她的神情平静,眼里已显冷意,他薄唇微启,“我信你,然后要我将帝位拱手让给皇兄,认命等死?”
夭枝听完也是一顿。
是了,他是天家子弟,半生醉心权力,怎会信这话?
第79章 往后你嫁人生子不要告诉我(二更)
便是算命,也得挑些好听的说。
若是她马上就要做皇帝,却忽然来了这么个人,说她无帝命,她不只会不信,还会杀了这个胡诌八扯之人。
夭枝未语。
他许是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不再言说这话,伸手去握着她的手,“还疼吗?”
夭枝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往日在禹州救了一城百姓可是真心?”
宋听檐并未欺她,他言辞淡漠,“真心不真心的又如何,救了便是,我既能办到,目的如何重要吗?”
“所以自你生来,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江山。”
“是。”宋听檐坦然自己的所行,也从不避讳自己的野心,“蛮夷频频来扰,天下已显颓势,皇兄只会加速江山衰败,不出五年,诸侯四分五裂之势,必至纷乱数十年。”
他眼睫微垂,漫不经心,“我不在意什么苍生疾苦,但有能力可护苍生,却让无能之人居皇位,看着其因弱小而受欺辱战祸,岂不可笑?”
夭枝眼睛微睁,没想到他竟将后事都预料得一清二楚,宋衷君登基之后,虽清明,但重大决策难免会有失误,终是改变不了天下之势四分五裂,诸侯犯上的局面。
宋听檐没有慈悲心肠,他眼里也没有百姓疾苦,但他足够强,强到无需费尽心力便可护天下人。
就像鯤鵬二者,其广数千里,其翼若垂天之云,那么巨大羽翼之下庇护旁人,替其遮挡一二又何妨,皆是顺带而已。
反正他要做的事也是天下人向往之处,虽不为天下人,但终究殊途同归。
或许兼济天下,本无需慈悲心肠,若视万物皆慈悲,又岂有平常心,难免有失偏颇。
她突然明白丞相为何那般坚持,以宋听檐的能力,他在皇位几时,百姓便有几时安宁。
她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他手腕上还带着的佛珠,片刻才低道,“你既有求神拜佛的习惯,可信不信这世上真有神仙?”
她这一句话说出,那熟悉的痛感瞬间传来,她一时疼到说不出下一句。
“求神拜佛?”宋听檐话间轻浅,他慢慢抬眼而来,视线落在她面上,“我若求神佛早便死了,还能活到如今让你问我,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
是啊,他不会信,所以他从不会怀疑她是神仙。
他笑了起来,话间嘲讽,“求近在咫尺的人都尚且不会看你,求神佛又怎会看你?若世上真有神仙可求,我何需这般经营?”
他站起来,“天授弗取,反受其咎,我做皇帝有何不可!
这天下我有能力换一个繁荣盛世,宋家历代皇帝皆是废物,有哪一个称得上丰功伟绩,守着江山没叫人诸侯瓜分了去都算能耐!
这漫漫十数年,我若终日是这求神拜佛懦弱之举早便死透了!”他俯身看来,不再是往日礼佛静性的公子,眼里心里都是张狂妄为,“你真相信这世上有神明?你不见事成事毕皆在我自身谋划?
有什么神佛可求,我不就是神佛!”
她身上的疼痛阵阵袭来,眼前视线模糊,剧烈的疼痛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瞬间席卷她的全身。
疼痛停去,她失力往后倒去,本以为会撞到木榻上,却不想有人伸手接住了她。
夭枝闻到他身上檀香气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自也不会太严重,她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子,脑子却更加清醒。
宋听檐见她面色苍白,终究软和下来,扶着她的头轻轻放上枕头,“你阻止不了我,何必平添忧烦?”
这般躺下她舒服了许多,她慢慢摇头,面上半点不显,沉默几许,“倘若我非要阻止你呢?”
宋听檐闻言眼中眸光渐黯,看着她的手,声音都低了几分,“我就这般让你不喜吗?”
他眼中不解感伤,难得如孩童一般无措,“为何皇兄总能轻而易举得到我费尽心思都得不到的?”
他看过来,明明在和她说,声音却低到似在和自己说,“我只想你可怜我一丝一毫便可,这都不行吗?”
她眼眶忽然一酸,想起方才的梦,心口莫名涩然难言。
他这半生寥寥,所求不多,终究还是苦楚良多……
她微微支起身子,扶上他的手,认真道,“我并非是帮他,你有你的路,我亦有我的路,你做了皇帝,我便势衰,你也依旧要做这皇帝是吗?”
这便是在人和江山中选一个。
宋听檐看着她,这般床榻之旁难免暧昧,可他眼中尽是复杂,“……你要走。”
他不是问,而是肯定。
夭枝看着包扎好的伤口,心中默默有了答案,“是。”
宋听檐闻言微不可见一笑,却全无欢喜,“我不可能放弃,既有能力,为何不争,既争江山,又凭什么拱手让给无能之人?”
果然是如此答案,也在她意料之中,因为疼痛,她额间起了一层薄汗,面上却不显,“你我相识一场,我自也不会辜负一见如故这句话,你的江山社稷也供我一份绵薄之力罢。”
宋听檐看了她许久,伸手而来,慢慢替她擦去额间汗水,“你要去何处?”
夭枝面色微微苍白,笑着道,“无妨,此消彼长,先生不在此,你便能做皇帝。”
此去山高路远,便是不再见?
宋听檐沉默下来,耳旁只有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夜尽天明之间最是寒冷。
他看着她许久,“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不舍,他声音很轻很缓,却能轻易听出几许不让人察觉的难过。
夭枝起身往床榻而下,“明日登基之喜自有无数人道贺于你,我便不道了。”
她步履蹒跚出去,出了殿门熟悉的晕眩感又随之而来。
她感觉身后有人走来,正要转身,却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他的手环抱着她的肩,颇为用力,檀木清香瞬间围绕而来兼带暖意。
她正要开口,下一刻,却感觉肩膀处微微一下疼,他咬她,似要用力,却终究松了下来。
她呼吸微止,他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揽着她。
他低头靠在她的颈窝处,手抱着她越发紧,平素温润清和的声音难得低沉狠意几许,“往后你嫁人生子,生辰寿庆都不要告诉我,连一丝消息都不要让我看见。”
她心中难言,抬手去抓他的手,片刻后,唇瓣微动,终究只说出一字,“好……”
殿内安静太过,只有微微燃烧的火烛,衬出几分旖旎。
宋听檐慢慢抬眼,眼尾泛红,他话间有几分重,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平和,“你走罢。”
江山美人,自古以来就是江山为先。
…
夭枝出来东宫,再无人拦她。
她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天际湛蓝。
她几乎摇摇欲坠,脑子像是糊了一层浆糊,迷蒙混乱,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片刻后,便陷入了黑暗。
“夭枝,夭枝……”
夭枝睡梦之中,隐约感觉有人叫她,那声音极为熟悉,似乎是师兄。
她费力睁开眼睛,只觉耳旁风声极大,再看便见滁皆山在一旁唤她。
她无力坐起身,已不再是长街,乃是山间一处崖边。
她阖过眼之后,舒服了些许,“你怎么来了?”
“我们就在宫外躲着想对策,不曾想你突然自己走出来了。”
酆惕就站在一旁,也没了往日的从容,见她一脸惨白虚弱,“夭卿,你怎这般虚弱?”
夭枝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有些累。”
酆惕闻言微微颔首未再语,三人皆是静默。
夭枝既然能自己走出来,就说明宋听檐去看她了,且还放了她。
可宋听檐未死。
说明她没有动手。
酆惕沉默几许,开口问,“夭卿,如此好机会,你为何没有动手?”
滁皆山不好管他们这处差事,起身走向一边,并未过问。
夭枝闻言默了一默,慢慢站起身,看着悬崖远处,入目茂然生机。
“容他做两日皇帝,全了他的心愿便好,宋衷君反正未死,过后再让他做皇帝也一样。”
酆惕闻言暗道坏了,他急忙上前,“你要让他做皇帝?”
夭枝却面色平静,“此间事是我所为,天界公平,只罚罪魁祸首,拖延之事我一力承担,不会连累酆卿。”
“我是怕你连累吗,我们同僚这么久,我怎可能看着你犯糊涂!
你说两日,可以!
可当真不会两日之后又两日吗?
究竟是两日,还是说两月,亦或是两年?你如今都下不了手,时日长久,岂不更难!”
崖边的风极大,吹得她裙摆飞扬,她话间疾声,根本不怕,自也不怕兜底一事,“我修千年为仙,既是神仙,难道还不能许凡人一个心愿吗!
我总归是会杀他的,如今成全他一二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