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脸开始融化。哭丧的眼角和嘴角向下融去,粘稠的血肉滴落,粘在一起。
【你能看见!!你原来能看见!!】
它的声音逐渐凄厉,刺耳的嘶吼扎进黎应晨的耳朵。
【你本来就能看见!你一直都能看见!你只是闭着眼睛!!】
这哪门子台词,多稀罕啊!你还指望我失明咋的?黎应晨匪夷所思。
可是扭头一看,她立马就老实下来,觉得自己真还不如失明。
在她的周围,是一片广阔的山洞。天池上燃起一片滚滚火海。无数的无皮血尸在火海中凄厉绝叫,挣扎崩溃,就是无法死去。被扒了全身的皮肉,眼球也裸露在外,那火燎上去得有多疼,黎应晨都无法想象,
砰!叭!
祭祀上声声燃响的爆竹声,原来是血肉在高温下迸裂的声音。幼小的血尸捧住自己爆裂的腹腔,嚎啕大哭。
咕嘟咕嘟……
祭祀上飘荡的烤肉香气,原来是被炙烤到焦糊融化的血尸。
山洞上趴着一只只密密麻麻的虫豸,在无尽大火中嗡鸣。这些虫豸身生两翅,通体漆黑,热浪扑在它们的身上,毫发无损。
那便是她所听到的幻境之声了。
——是啊,她早就发现了,那声音是真实的,并不是幻境。祭祀的时候怎么会出现肉香味呢?
黎应晨环视这一圈,每一个被她目光所波及的血尸都停了下来。它们在烈火中伫立,头颅生生拧转大半个身体,直勾勾地盯着黎应晨。
最近的那个血尸已然伏在了黎应晨的身上,怨毒的眼球溜圆,声声泣血:【你能……看见!】
“对啊。”黎应晨叹口气,一点头,“我能。”
嗡!
周围的场面一下炸开了。烈火翻滚,所有血尸一同以极其扭曲的姿态,猛扑上来!
窄小的木舟陷在水面上,黎应晨已经无处躲避。
黎应晨也没有躲避。她手指迅速动了几下,然后立马低头翻身,蜷缩起身体。
轰——
极高温度的蓝色火焰,瞬间爆燃!
雅舞最终极的形态,滚滚烧了起来。
这次爆燃几乎在一瞬之间用尽了雅舞的全部怨力,灼热的蓝色火浪像海啸一样澎湃涌出,将黎应晨整个人裹在了怀里,像一个移动的火球。
血尸们刚好被烧个正着,一个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荒水没再管黎应晨,将整个小舟包裹了起来,竭力对抗着这样的火。
小舟慢慢向前行。
过了一会儿,小舟终于出了山洞。那些血尸没有跟出来。凄厉的声音在黎应晨身后逐渐变弱,慢慢扭曲,最后彻底消失了。
雅舞渐渐熄灭。黎应晨抬起头来,回头看去,发现自己刚刚从“昆仑宫”下方驶出。
她一人一舟,坐在天池中央,只见星垂平野,晚风习习。
旁边,真正的连苦在她的频道里说:“两刻钟到了。”
黎应晨脱力一般倒在小舟里,四仰八叉地躺平了。
“低级错误啊……”
黎应晨看着茫茫星空,如此评价。
自己竟然被那幻境描述的故事吸引了神志,随着人物的悲喜而提心吊胆,心神波荡。以至于在“大结局”之后放松了心神,下意识地听从了耳边“连苦”的话。
还好黎应晨曾经对队伍下过指令。
【若我按下三次这个摇杆,不管现实中是什么情况,雅舞立即开始用最大的怨力爆燃。火球要裹住我全身,遍布整个舟上,尽你所能,能烧多久烧多久。而荒水要竭尽全力护好木舟本身。】
她在燃烧剑穗之前,就说过这样的话——“还记得我交代’你们‘的事情吧?”
三个邪祟都表示明白。不过只有连苦长了嘴,能说出声。
身为主人,黎应晨并不畏惧雅舞的火焰。在关键时候,自爆一样的燃烧也许能救她一命。不知道目标在哪也无所谓,火焰只要把黎应晨包起来就好了。
黎应晨枕着手臂,凝视着巍巍昆仑:“行吧,或许你能小赢,但总之我更胜一筹。”
黎应晨侧过头,看向雅舞燃烧过的灰烬。
在烧焦的木板上,躺着一团保存良好的剑穗。
那剑穗五颜六色,材质不一,却被保存得好好的,没有半点脏污褪色,一如当年那样温暖热烈,招人喜欢。
“……”
黎应晨拿起剑穗,翻看一下,了然。如果她没猜错,这才是姜家村在典礼上献给顾潮平的百家剑穗。
自己刚刚丢火里烧的,恐怕是人骨中掺着的那枚旧剑穗。
说来,姜小女应该会认真珍惜那枚剑穗,怎么就这么巧掉在泥地上,被别的小姑娘捡去了?又这么巧,这个捡剑穗的小姑娘恰好被吃掉了?巧成这样,吃那小姑娘的灾民非要留着人骨下葬不说,还把剑穗一起留了?还刚好给顾潮平看见?
那个含笑声音出现的时间,也太恰到好处了吧。
黎应晨垂眸。
……还是那句话,她不信巧合。
“摘星楼”是个什么组织?
他们一直在引诱顾潮平叛出昆仑,但是一直被顾潮平拒绝。
那么,顾潮平最终是如何成为“昆仑叛徒”的呢?
黎应晨想到了最后的火海。
那些血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各式样人一视同仁,并且数量颇多。
就好像…把好端端的一个村子扔进了火海一样。
她一下子汗毛倒竖。
不会吧……
那……那些……不会是姜家村的人吧?
养黑蚕看起来是没什么风险的。那些漆黑虫豸也没有伤害那些血尸。那…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把他们丢进火海里的?
在闭着眼睛的时候,血尸们是不会伤害行舟人的。但是血尸们非常忌讳行舟人睁开眼睛。他们会哭着说:你原来能看见。
你本来就能看见,你只是闭着眼睛。
一个诡异的猜想逐渐成型。
顾潮平把村民们带回了桂花村,安置下来,繁衍生息,就这样过了几百年。
几百年后,突然出了什么变故,使得桂花村遭逢大难。
桂花村的人们试图求助他们世代祭拜的顾潮平,却联系不上他。
……顾潮平其实,一直知道这件事。
只是他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管。
所以在火海中挣扎的血尸们才会哭着跪在船上,无法原谅他们的星君:你本来就能看见,你只是闭着眼睛。
“这…”黎应晨拿起百家剑穗,举目四望。
天池广阔无波,夜幕下的桂树藏在阴影里,再看不见一朵黄花。
这不像是顾潮平的性格啊。黎应晨迷茫地想。在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呢?这和昆仑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冥冥之中有种预感,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机关算尽,恐怕不会轻易放弃,也许摘星楼也参与其中。
天池给自己看这些场景,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己的身份是“天池之上行舟人”。它又为什么会将“纠错”这种考验,丢给自己呢?
黎应晨回头望向牌匾。
只见上面潇洒周正的大字:【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等等。黎应晨眉头一竖。
结合幻境里看到的一些事,她好像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天池……可能根本就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荒水,得罪一下。”黎应晨舔舔嘴唇,盯着星河洒落的池面,“这池子……你可能非得下去一趟不可了。”
=
黎应晨回到山洞的时候,白成峰已经不在那里了。
雅舞在那一次爆燃中消耗了80%的怨力,只剩下20%怨力维持存续。这样的程度,尚可充当普通火焰和照明使用,指望它再一次战斗却是不可能了。
黎应晨借着雅舞的亮,再一次站到了那荆棘茧面前。
镇魂阵中,似虫似藤的茧块脉动。
黎应晨说:“东西我拿到了。”
藤茧轻轻一颤。
她叹口气,扶着额头说:“牧松啊,咱俩就别整那幺蛾子了行不,我不想拿纸条了,你直接开口。”
连苦侧
目。
……这个表字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有多熟。
茧块轻微弹动着,发出轻微的漏气声。
黎应晨了然:“哦,你不是在摆谱,你根本说不了话。”
藤茧:“……”
黎应晨微微一笑。她索性也不站着了,自己把那些什么材料阵法扒拉扒拉,腾了块空地,盘腿坐下,笑得活像个话本子里的魔教教主:“哎呀——那么问题就来了。”
她撑着脑袋,歪着头说:“你连话都说不了,当然也就出不来,我若是偏就不把这东西给你,你待如何?”
藤茧:“……”
好过分。
好过分的发言。
藤茧飞快地蠕动着。看起来急得可以。黎应晨赏了个脸,派腐烂的手去拿了一下。
纸条拿出来,上面写着正楷:【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黎应晨抬抬眼皮:“嗯?我乐意。这个理由够不够。”
那字条气得都有点哆嗦了:【它又不是神仙法器,只是一个普通穗子,于你没有任何作用。请把它给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真不愧是读书人,都羞辱到脸上了还在讲道理。他甚至还用了“请”哎。黎应晨痛定思痛。我好过分啊。闯进他家,被好吃好喝招待了,还拆房扒屋踹人的大闹一场,骗来信息又反悔,现在还在这里耍赖……
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碰见这种牲口,别的不说,揍是要先揍过瘾的。哎,他人真好。
“牧松,你人真好。”
黎应晨发自内心地说。
藤茧:【……】
藤茧抽搐两下,没有纸条出来。
是一个具象化的无语。
黎应晨笑了:“我此来呢,不是来送东西的。”
“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她将剑穗套在手指上,悠起来转了一圈,最后“啪”的一声拿回手里,抬眸道:
“这东西不是个纪念品。”
“它是你我离开此地的钥匙。”
第48章 秘辛
【这是何意?】
纸条充满了困惑。
“你是准备瞒着我,还是真不明白?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黎应晨微微一笑,“我还知道,天池也好,这悬崖和桂花林也好,压根不是什么昆仑的一部分。但也不是黑凤山的一部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天池本身,是一个巨大的监狱。”
藤茧微微一顿。
“理由很简单。”
黎应晨说。
“在天池中央的门上,有您的师父——也就是陈清歌掌门写下的牌匾。”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万木春】
“我泛舟天池之上,从昆仑宫底划过,体感自己走过千山万水,岁岁年年,睁眼之时,时间不过两刻钟。”
“这便是【半刹那间万木春】。”
“那么,前半段【一微尘里三千界】又是何意呢?”
黎应晨想起那天池如镜,一池水中盛着无尽的满天繁星,微微一笑。
“我想,就如同它的字面意义一样。所谓天池,将天空纳入池中,就是在狭小的一隅空间,藏着巨大的空间。”
“极度压缩的封闭空间,不停重复的轮回考验,长久被困于此处的罪人叛徒。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这山顶是一所监狱。昆仑掌门陈清歌专门为你而设的监狱。”
顾潮平半晌没回应。
明显,他并没有想到,只是通过这些蛛丝马迹,黎应晨就推测出了如此准确的真相。
过了一会儿,他才吐出一张纸条:【你真的很聪明。】
黎应晨轻叹一口气:“只是没想到你小子,竟然让我去面对你自己的心魔考验。”
顾潮平:【……你这是何意?】
“从刚刚进去那一刻起,我就在奇怪了。”黎应晨拧着眉头,“这天池若是要施加考验与难题,方法多的是,为什么要选择向我展示这些往事?”
“并且,每一次需要做出行动,进行纠错的,都是’顾潮平‘的重要抉择。”
“需要把顾潮平的决定扭转到与现实相符的道路,一切才能继续行进下去。而这其中有些问题,甚至是开放式的,需要自己填出答案。若不是极其碰巧从其他渠道得知了一些信息,现在我已是水下亡魂。”
“我们都知道,考验呢,就是要拿来给人通过的。十死无生的考验没有存在的意义。那么,有谁一定能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选择的正确答案呢?”
“——只有你本人了,顾仙君。”
顾潮平说:【抱歉,我并不知道在后半程有这样凶险的问题。】
【害你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是我之过。我会尽力补偿。】
哎不是,重点在这吗?黎应晨乐了。
她咳嗽两声,继续说下去。
“咳……而且,细细想来,每一个抉择都很有趣。”
“幻境中的顾潮平,做出的错误决定分别是:在第一次被师尊拒绝时就答应摘星楼,在师尊教导后放弃干涉世俗,想不出理由说服师尊救济姜氏族人。”
“这所有的分歧,都引向一个共同的结局——”
黎应晨抬眸,金红相间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藤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