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潮平从未把姜家村引入黑凤山。”
【……】
“再加上我最后看到的内容。姜家村疑似全村遭难,而你一直知道,却从来不管,多半是有心无力。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天池行舟,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你的一场试炼。”
黎应晨直视着顾潮平的藤茧,一字一顿道:
“只要你承认你曾经做下的事情,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你就能通关天池行舟,拿回百家剑穗。”
“但是你不能。你一直在后悔,一直在痛苦。每一次你乘坐小舟进入山洞,都不忍走向正确的方向。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不想让姜氏族人再一次来到黑凤山。”
“所以你选择了求助于我。”
“对不对,顾仙君?”
藤茧蠕动两下,血脉跳动。
俄顷,那纸条才慢慢出来。语气已然变了样子。
【因着我从未听过修真界有姓黎的后起之秀,之前白成峰对您千般夸赞,我都从未当真。是我错了。谬以千里的错误。】
【您非常厉害,黎小姐。】
“哎不是,你心胸真宽广啊。”黎应晨感慨,“我都欠揍成这样了,你竟然还给我捧场。”
顾潮平无语。
【……黎小姐说笑了。】
【只是,您有一点说错了。】
【在师傅眼里,我此刻已是一个死人。】
【您之前的推测都是对的。我将姜氏族人带回黑凤山之后几百年,大祸横生。我为此悔愧难当,心魔泛滥,被摘星楼蛊惑,犯下大错。】
【师尊将我囚于此处,又将剑穗夺走,放于天池行舟下。】
【几次争执之后,他终于对我彻底失望,决心清理门户,将我击杀。】
【我只是通过一些不光彩的手段,躲避了那致命一】
黎应晨没看完,把这张纸条团一团,随手扔到脑后。
“你不是死人。”黎应晨拄着脑袋,杏眼微微眯起,“陈清歌也知道你不是死人。他若真想狠心杀了你,怎么会为你设下这样的考验,直至今天都能正常运行?”
【……】
“承认吧。陈清歌根本就知道你没有死。你那点花招瞒不过他。”
“他给你准备了离开监牢的钥匙。就是那颗剑穗。”
“他一直在等你。等着你突破心魔幻境,拿到剑穗钥匙,出去见他的那一天。”
不管顾潮平做了什么,为何而成为昆仑叛徒,最后又落到何种境地。
在陈清歌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双手抱剑,腼腆而笑的白衣童子。是他善良勤恳,天资聪颖的小徒弟。
他永远给他留着万壑松,也留着一条悔罪离开的路。
只要顾潮平愿意回头,他的师尊永远在等他。
一时之间,藤茧停止了跳动。
空气静止下来,只能听到微弱的血脉流动声。
黎应晨轻笑:“仙君不是蠢人,仙君一直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非人非鬼的藤茧,半晌才吐出来一张纸:
【有时候,您讲话很毒,黎小姐。】
“过奖。”黎应晨神了个懒腰,“鄙人只是谁也不惯着。”
黎应晨不知道昆
仑和摘星楼的恩怨,也不知道陈清歌究竟是何等样人。当她低头凝视剑穗的一刻,她看到了深重的良工苦心。与一切恩怨对错都无关,只来自于一个师长。
她无法判断任何人的对错,也不认为陈清歌是什么好东西。但她只是对一件事认死理——
事情已经发生,就摆在那里。不管是愧疚,悔恨,还是恩怨交加,人们都需要去面对它。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姜家村的毁灭也好,师尊的苦心也罢,顾潮平必须从茧里出来,面对这一切现实。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不干涉顾潮平的决定,黎应晨也得把他薅出来,才能使用这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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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松啊,聊正事吧。第一个问题,你现在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宛如活物一样的荆棘包裹成茧,吊在镇魂阵中间。这是在做什么?
那茧蠕动一会儿,吐出来一条有些困惑的纸条。
黎应晨拿起来一看,只觉得呼吸一滞:
【您不知道么?您和摘星楼那家伙如此熟悉。】
【他一直在您身边。】
他一直在你身边。
没错。黎应晨捏着纸条,深呼吸。
早在行舟之时,第一次听到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她就有这样的预感了。
那声音音色大变,与自己之前所听的声线完全不同。
但是语音和语调,有七八分相似,是骗不了人的。
——那是吊树影的声音。
昆仑门徒身边的黑影,一直在引诱顾潮平的摘星楼鹰犬……
正是生前的吊树影本人。
这一猜想,最终在此刻得到了确认。
“啊,虽然能理解,执行任务要保密,死后也不能随便说。”
黎应晨微笑着揉揉额角。
“但还是好生气。”
你小子,到底瞒了我多少东西?
咔呲咔呲。
藤茧再次蠕动起来。
【如果他没有同您说过太多内情,也是正常的。】
【我大概能理解,他一定忘了不少东西。】
【因为……他有将近一半的魂魄,都在我这里。】
黎应晨愣住。揉额角的动作也一时停住。
【要解释这个,便说来话长了。走笔速缓,请您听我慢慢道来。】
【事情要从天空说起。】
【不知您是否有过这样的疑问,卜筮之法是如何同天沟通的,又如何能指引未来发生之事?……】
“啊,这个我知道。”黎应晨话长不了一点,立马打断他,“因为天上有星辰,星辰之内有人类不能理解的生物。”
藤茧微颤一下,似乎很意外。
【黎小姐看起来不像奇门之人,果真博学。】
【是的,修道之人将星辰生活之地称为[九霄星外],修道人的力量便来自于九霄星外。所谓修道一途,修的便是与九霄星外的沟通之道。感悟天地规律,借星辰真力为己所用,是为[修真]。星辰们于九天之上按照规律移动,仿佛各自沿着固定的道路行走,所以星辰规律也被称为[天道]。】
【一千年前,修真之人慢慢发现,此方天地与星辰的沟通变得愈发困难,天道也愈发捉摸不透。不论修为如何,所有修士的真力都在缓慢下降。这种下降似乎无底洞一样,直至彻底变成凡人为止。这一现象,被称为[天地灭法]】
【又有修士算出,一千年后,也就是距今五年之前,天道将有一场大波动,会对世间降下巨大灾劫。】
【对此,整个修真界都在做出自己的努力。昆仑也一样。而昆仑的方式……很特殊。】
【请您稳住心神,不要太过惊讶……】
“啊,这个我也知道。”黎应晨再一次打断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们把一颗星辰抓下来绑了嘛!”
轰隆!
藤茧剧烈振颤了一下。整个山洞都一同晃动起来,烛火飘摇,狠狠晃了晃。
【这…这您也知道?】
那藤茧几乎有些发抖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怎么会知道昆仑宫死守了千年的秘辛!
在藤茧之内,顾潮平心神剧荡,几乎眼前发昏。
在他狭窄的视野里,黎应晨眯着异色的一双眼睛,非人非鬼,捉摸不透,笑眯眯地看着他。
要知道,哪怕是叛出昆仑的时候,顾潮平也没敢把这样的东西透露给任何人。
这可怕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到底……知道多少?
“都说了,我知道的事情很多。”黎应晨笑眯眯地抬手敲敲藤茧,“来,继续说。”
藤蔓交错的缝隙里,顾潮平看黎应晨的眼神几乎带着一点恐惧。
他摸不清黎应晨到底知道多少东西,再不敢有半点隐瞒。
【没错,您说的对。】
【而昆仑用以将星辰拽入凡间的力量,正是……】
【人类本身。】
第49章 枯藤
“人类?”黎应晨重复。她拿着地上一块很好看的水晶样的石头,对着光看一看。
别说,这用来摆阵的东西还挺漂亮。
【人类。人类最激烈的情感波动,那些极致的恨意,会成为驱动星辰的力量。】
【越是感受到非人的痛苦,恨意愈发深重,星辰就越是喜欢。】
【星辰汲取人类的感情为食,又被人类的感情影响。感情越强烈,星辰被影响得越厉害。那么,理论上来说,只要制造足够激烈庞杂的人类感情,就可以彻底控制一颗星辰。】
黎应晨一下想到了邪祟的怨力。
啊,是的。如果说谭星这个【主巢】有什么东西能够驱动这些邪祟,那就是怨力了。
邪祟们徘徊在怨恨与憎恶中,血泪流淌过千百个日夜,是一场永无止尽的折磨。
“……这就是怨力。”
黎应晨呢喃。
“你们……昆仑宫,在制造惨案,用仇怨之力控制星辰,驱动星辰的力量。”
顾潮平没有否认。
【是的。这就是昆仑的力量来源。怨力的源头名为[三生修罗池],就在真正的昆仑宫外,黑凤山背阴河的源头。】
【三生修罗池中,有最卓越的镇魂阵,出自天下第一阵修陈清歌之手。镇魂阵切断了轮回路,使受难者无法死去往生,只能生生承受一切。每一个被投入三生修罗池的灵魂,都要在刺心裂胆的折磨中,度过无尽的时光。】
三生修罗池里,烈火灼烧,滚油沸煮,血尸哀嚎。人皮被生生扒下,使得他们能够更好地沐浴神恩。爆裂的躯壳在烈火中融化,然后一次次被阵法重塑。他们清醒着挣扎,无法昏厥,不会死去,一遍又一遍,无限重复这个过程。
永无天日。
泼天的怨憎与鲜血从上流源头直冲而下,将整条河流淹没。
在河流中的飘摇的水草,被这滔天怨恨浸泡,变成了食人邪祟。
黎应晨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抖:“你们…从哪里弄来这些人,投进池子去?”
【姜家村每年都会向山神献祭。】
咔!
藤茧一时不动了。
黎应晨深呼吸半晌,慢慢地松开手。
她的掌心里,水晶石已经碎成了齑粉。
“姜堰姐姐,田恕己……”她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瞪着地面,声音却轻的诡异,近似于呢喃,“啊,原来是因为这个啊……我说呢……”
顾潮平介绍了一切。
姜家村被隐蔽的降下诸多天灾。干旱,饥荒,山体石流,应有尽有。
为了活下去,他们只得妥协,向山神献祭。
村子里每年都会暗中定下两位祭品,通过人绣、打生桩等方式,献祭给山神。
为了确怨恨足够,祭品要特别挑选那些健康而幸福的人。让他们去遭遇巨大的落差,用突兀而残酷的命运撕碎他们的心智,让极致的苦痛在漫长时光中发酵。
而“山神”也会给予他们足够丰厚的回报。比如兴盛的织造厂,比如能给村子开辟生路的吊桥。
但姜家村和祭品们并不想要。他们不甘心出卖同胞,一次次哭得撕心裂肺,五体投地跪于神龛之前,头颅触地,磕得声声见血,乞求昴宿星君的庇
佑。
昴宿星君……闭目不见。
“……你一直都能看见,你只是闭着眼睛。”黎应晨呢喃。
顾潮平不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对。】
【因为我无法违逆师尊。也没法阻止他。更重要的是,我无法说服我自己。】
【若是我阻止师尊建设三生修罗池,我们又要用什么方式,来面对几百年后的浩劫天灾?】
【若因为我这一时表面仁慈,葬送天下苍生,我便是罪孽最深重的渣滓。】
他不敢。
不是每个人都是黎应晨,身有大运加护,想干什么都先做了再说。
少年总要长大,总要知晓这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些【坏人】不一定是错的,而自己也不一定是对的。
你觉得完全无法接受的现实,也许已是许多人尝试过许多方法之后,最有可行性的一种了。
顾潮平非常明白这一点。
当年的天灾,他自作主张,将姜家人带回昆仑山,使许多无辜的灵魂饱受折磨,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悔恨。
这一次,他再也不敢托大了。
那少年心气,终究是被慢慢磨掉了。
但是啊,但是。
黎应晨垂眸,看着被血浸透的掌心。
“但是你也无法说服自己,和昆仑一同建设三生修罗池。”
【是的。】
【那位摘星楼的门客,伪装成姜萍的后人,化名姜孝。他似乎对昆仑无比熟悉,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能悄悄潜入昆仑来。】
【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他。】
【于是我成为了昆仑叛徒。】
哪怕过去这么久了,写下这一行字,顾潮平的手还是在抖。
黎应晨轻叹一声。不做评价,只是说:
“摘星楼的人费这么大劲策反你,是要你做什么?”
出乎意料的,顾潮平却回答:
【没有任何要求。】
咦。黎应晨微微抬头。
【我刚刚与他们联系上,便被师尊发现了,将我关在天池里。竖子无知,年少轻狂,与师尊大吵一架,被师尊教训,假意击杀,埋葬于天池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