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无一点价值。本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但是那摘星楼的门客,竟然逃过了师尊的层层追捕,来到天池里,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他没有提任何要求,只给我带来了一枚种子。】
一根藤条探出来,指一指黎应晨怀里。
——在衣袄的包裹中,“顾潮平”坟墓里的种子,静静地躺在黎应晨怀里。
记忆里,那个笑眯眯的男人摊开手。
“这种子名为[苦痛荆棘]。它汲取人类的苦痛为生。当你供养它的时候,它会听从你的指挥,释放一些特殊的力量。我需要你留着它,在你认为需要的时候,把它种下去。”
他吹了声口哨:
“当然,如果您一直不需要,一辈子放在箱底吃灰也是可以的!怎么样,很划算吧?”
当年的顾潮平还是那个白衣仙君。他迟疑着说:“……可以。只是,现在昆仑护山大阵全开,不允许任何法器进入,你是如何把这种子带进来的?它现在在哪?”
“这个简单。”
男人笑眼盈盈地说。
下一秒,鲜血四溅。
他瘦削的手指插进自己的胸腔,指尖塞入血肉里,生生地将那苍白的胸膛撕开了。
在那跳动的心脏上,用针细细地缝着两颗种子,植物坚硬的种皮和血肉融在一起,已然不分彼此。
砰咚。
砰咚。
那种子随着心脏一起脉动。
男人的呼吸破碎,身体因失血而微微发着抖,嘴角呛出一点血来。
“咳…哈……”
他还在笑。顾潮平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是被缝起来的。
“没办法,这东西娇贵,只有放在人的血肉魂魄里才能活着运输,小生不才,获此殊荣,喜做了传菜盒。”
“哎呀…别这个表情啊,顾仙君。”
“您放心,小生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苦痛都被吸收了,小生现在,非常的……”
他笑眯眯地歪过头。
“幸福。”
——被苦痛荆棘蚕食的灵魂,痛苦与灵魂被一同吞吃,只剩下了泼天的幸福和快乐。
在淋漓的血肉里,摘星楼的门客幸福地敞开胸襟,请求顾潮平摘走他的心脏与魂魄。
或许是看出了顾潮平的犹豫,那人哈哈大笑,笑容声嘶力竭,近乎疯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仙君,你这又是何意啊?”
“摘星楼大门常开,广渡天下生灵。不论出身,不论天资,只要有心救世,皆可入门登楼,扶阶而上。”
“不必为我哭丧,顾仙君。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一条烂命横人世,值不得几个钱。”
“皮肉灵魂皆不足道,只求以身开大道,天堑变通途。”
“顾仙君,请吧!”
顾潮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昆仑收徒试炼五年一开,全天下选出十万天资卓绝的童子,远赴千山万水来参加昆仑试炼,最终得以通过试炼的,只有寥寥两三人。有时甚至一个都无。
每一个昆仑弟子都无比金贵。
他实在很难想象吊树影的这句话:一条烂命横人世,值不得几个钱。
吊树影笑累了,咂咂嘴,吹了声口哨,好像谈得并不是自己的性命:“您快点的行不?这么喜欢欣赏小生对您掏心掏肺的样儿?”
……最终,顾潮平还是伸出了手。
那种子已经和这人的血肉魂魄生长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如果要生生撕下这两颗种子,这个人一定魂飞魄散,十死无生。
顾潮平最终还是没能忍心。仙君白皙无茧的手落下,只扯下了其中一颗种子。
——刺啦!
随着心脏破裂的声音,那人的身体生命随风而逝,七魂六魄也随之扯下去了一半,被顾潮平攥在手里。
他软软地倒下去,却被顾潮平一手拦住。
顾潮平将摘星楼门客的尸体吊在了天池边的桂花树上,浸在天池的水里,在旁边摆上镇魂阵,停灵十天,替他稳定好了残缺的魂魄。又将他好生埋葬在师尊为自己准备的墓地里,蕴养神魂。
等待几百年后,此人的神魂恢复完整,或可重新投胎。
“……还行吧。”黎应晨低头看着地板,“他的神魂恢复的还行。能贫嘴能犯贱,还算有点小聪明。”
“就是身上老滴水,估计是天池里泡的太久。”
【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顾潮平颔首。
【摘星楼充满谜团,但所有门客都是一副如此行为,似是疯疯癫癫,又似是义无反顾,令人捉摸不透。】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待在天池。】
【后来,我感觉到修罗池中人数大增,但是新增的人具体是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
【再后来,这大增的人数也没能控制住那颗被囚禁的星辰。我们称它为[主巢]。主巢彻底爆发,余波攀卷,直接冲破了三生修罗池。三生修罗池倾覆,诸多受难的灵借机远遁,逃出昆仑,散布在黑凤山各地。】
接下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血幕降临。
邪祟爆发。
粮食短缺。
黎应晨还记得白凝春那骨瘦伶仃的腿,像两根火柴棍。
“在回忆中,那位’卢先生‘与陈清歌掌门所说的大灾劫,就是这一难吗?”
【不是。】
顾潮平说。
【主巢爆发,黑云血灾,这些都是那颗星辰暴动的后果。而这颗星辰本身,是昆仑用来试图对抗灾劫的力量。】
“也就是说……”
【没错。目前为止,那真正的灾劫还未到来,不知道是被消解了,还是被推迟了。】
【我希望是
前者。】
恐怕不是。
连苦在准备黑云血灾时就算出,立春之后,仙力——也就是星辰之力——潮汐翻涌,将有一大难。
三生修罗池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昆仑宫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将这场大难推迟了六年而已。
黎应晨扶着额头:“可……仅仅是这样,付出如此代价,真的值得吗?”
顾潮平说:【我不知道。】
黎应晨盯着地面呢喃:“昆仑宫把少数个体投入三生修罗池,试图从灾劫中救下天下苍生,最后却导致了邪祟爆发,死了数以万计的人……”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顾潮平,你认可吗?”
藤茧说:【我不知道。】
黎应晨抬起头来:“曾经你不认可,但是……最终的你,还是使用了苦痛荆棘。”
虽然没有三生修罗池这么过分,但是苦痛荆棘其实是与三生修罗池大同小异的东西。汲取人类的痛苦为食,换取能干涉世界的力量。
【我不知道!】
藤茧吐出的字条,微微打着颤。
【有些时候,那些牺牲是必要的。】
——这句话何其眼熟!
可是,还没等黎应晨说点什么,那茧就开始震动起来。
伴随着逐渐剧烈的震动,里面的字条像雪片一样,洋洋洒洒落下来。
顾潮平好像被踩了痛脚的猫一样,一下就开始激动起来。
【牺牲是必要的!在下无比厌恶这句话。】
【但是,但是啊,我有什么办法?】
【你来的太晚了,黎小姐,邪祟爆发已经五年了。五年!】
【主巢失控,我的真力也流失了。我就坐在这矮崖上,眼睁睁的看着邪祟席卷黑凤山,看着村里人一个一个被邪祟吞吃……】
【是的,我最后还是用了这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一张纸条,字迹疯狂潦草,已经几乎不可辨认了。
是啊,邪祟爆发已经五年了。
黎应晨看着那藤茧,轻轻地敲一敲。
她靠坐在山洞里,声音轻得厉害:“别害怕。我不是来指责你的。”
“对不起,我只是……也有点迷茫。”
“顾潮平,能让我看看你吗?”
一个猜想慢慢地从她的脑子里冒出来,迫切需要验证。
“把茧打开。牧松。让我看看,就看一眼。没关系,我什么也不会说。”
【……】
烛光摇曳,山洞无言。
少顷,那如同多足虫一样的苦痛荆棘,微微发着颤,一条一条抽开。它们伸出去的样子就像是蚰蜒支起身体。
巨茧逐渐解开。
借着昏黄的烛光,黎应晨看到了那块被巨茧包着的东西。
那是一根人形的枯藤。
顾潮平被荆棘缠得死紧,拴在山洞顶上。他几乎不像是个人,只是依稀有个四肢的形状。一层干瘪松垮的表皮之下,裹着嶙峋的瘦骨。脸庞已然认不出人形了。他的身上没有半点红肌白脂,唯有蜿蜒的荆棘藤蔓,深深地扎进他的皮肤之下,饱食他的苦痛与血肉。
他竭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拿着一支笔,一沓纸,蘸树汁为墨,与黎应晨交流。
干瘪的脸上,带着那样病态而夸张的笑容。除了嘴角微微抽搐着,再没有别的表情。
那是苦痛荆棘供养者的标志。
黎应晨仰头看着这枯藤一般的人形。
他是顾潮平,是昆仑掌门最喜欢的小徒弟,是白衣飘飘,丰神俊朗的小仙君。
你来的太晚了,黎小姐。
邪祟爆发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来,悬崖下的黑凤村,为什么一直百祟不侵?
在这末世之中,为何会存有这样一块宝贵的地方?那些孤儿寡母普通百姓,是凭着什么活过这地狱一样的五年的?
黎应晨一直将【生物立场】当做大自然的馈赠。
新手村是安全区,安全区可以好好休息,不允许战斗和杀人,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不是。
这世界不是游戏,从来没有理所应当的安全,更没有毫无代价的馈赠。
它在燃烧顾潮平的血肉。
第50章 凡人
画面一闪,黎应晨的眼前,亮起了点点幻象。
那是此地几千米之下的山崖中层,苦痛荆棘扎根的地方。
山洞中缠绕着叠压的荆棘,就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百足虫。根须交错之间,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
是白成峰他们本体所处的地方。
他们在黑漆漆的山洞中生活,目不能视物,也没什么东西可做。但是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大大的笑容,自以为在天地下自由行走。他们吃进去的每一口东西,都是藤蔓从山顶运下来的。每个人的脚上,都缠着一根荆棘,棘刺深深地扎进血肉里。
有些人偶尔会躬身低头,举起双手并拢,将十根手指拢成半弧状,放在自己额前。
这是一个蜷缩起来的动作。
他像是花苞一样把自己团起来,荆棘们便一拥而上,将他裹住,变成和顾潮平一样的荆棘茧,吸取生命力。
原来这就是白成峰他们“行礼”动作的来源。
……那讲的倒是没错,确实是做的越多越接近仙人。毕竟仙人已经成干儿了。
村中无水,大家都不需要喝水,这一怪异也有了解释。因为所有人都正在被植物控制着,植物根须吸收着水分,自然也会供养他们。
顾潮平的声音在黎应晨的身后响起。
他终于开口了,只是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磨碎的砂砾,听得黎应晨耳朵发麻。
“我知道凡人的体力不可能登上山顶,便用幻象将他们留在了那里。”
“……他们对我感激涕零。”
“我很想……非常想,纯粹地帮帮他们,只是……”
黎应晨回头看他。一条人形枯藤。
……只是,这具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
近似于植物汁液的血泪,从干瘪的眼眶里涌出来。
“想把黑凤村的结界维持下去,我就必须吸收他们的力量。”
“我在他们面前露出过手臂,警告过他们,这个动作越做,就会越接近我这样子。”
“但是他们好像…反而将这当成了一种荣耀。”
“那个领头的百姓,我知道他叫白成峰。他的身体是被吸吮最严重的。”
“他一直非常聪明,早就意识到了不对。他明明知道,越做蜷缩姿态,身体变化就越大。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异化。”
“但是,他还是那么做了。甚至做的更多。”
“因为我只让荆棘取必要的营养,来维持黑凤村和这里的结界。”
“而他发现了,只要自己被异化的多一些,他的同伴就会被异化的少一些。”
“——他想靠自己保护他的同伴。”
顾潮平的声音几乎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