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潮平看着他们两个打闹,在漫天乱飞的棉絮里,感受到了某种近乎于无条件的信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余先生”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就连这种人也能驯服,黎小姐真是个很神奇的人啊。顾潮平微笑合目,轻叹一声。
好,那就舍身陪君子。
“昆仑并不在寻常的峰顶。”
清朗的声音响起来。明明并没有多么大的音量,却好像一行清泉在沙漠中流淌开来,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相信这一点,黎小姐也有预感吧?”
黎应晨看着顾潮平,点点头。
昆仑宫地图守则:
【昆仑宫终年飘雪,不见日月星辰。】
【昆仑宫位于极乐峰顶。】
“我之前看这个的时候我就很奇怪。”黎应晨歪歪头,“我虽然脑子不聪明,但是眼睛还没瞎。我爬上的天池悬崖,已经是整个黑凤山脉最高的峰顶了。但那一路的高度,还远远到不了终年飘雪的程度。”
“等知道天池出去直接就能到飘雪的山顶,我就更加奇怪了。”
“我们真的有爬那么高,一路爬到了终年飘雪的海拔高度吗?我觉得没有。”
“事实上,我觉得,整个黑凤山,就没有终年飘雪的山顶。”
那么,问题就逐渐浮出水面了。
【7、前往昆仑宫不能够依靠视觉。】
【8、前往昆仑宫不能够依靠听觉。】
【9、在前往昆仑宫的路途中,不可使用腿脚,也不可使用手臂】
这三条规则,都在提示一件事——用物理方式移动身体,是根本到达不了昆仑的。
黎应晨托着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昆仑本身,应当是一个凌驾于本方世界之上的独立空间。”
“对不对?顾先生。”
顾潮平微微有些愣神。他知道黎应晨猜出了一些东西,却没想到她竟然能通过这些蛛丝马迹,做出如此准确的推测。
“黎小姐果然厉害。”他叹道,“没错。昆仑的本质不是一所宫殿,而是一个碎片。”
“一个介于九霄星外与凡俗之间的,空间碎片。”
顾潮平微微顿了顿。
“也有先辈传言说……昆仑宫,在本质上来讲,是一组星辰的碎片。”
两人瞪大眼睛:“哈?!”
吊树影翻身坐起来,几乎都有点气急败坏了:“你们昆仑没完了?非顶着星辰尸体薅怎的?!”
黎应晨异口异声同时开口,看起来超兴奋的:“啊?!这么酷吗?!”
顾潮平汗颜,摇摇头:“这个说法流传已久,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只是模糊的听说过罢了。不过,唯有一点我能肯定。那就是昆仑宫本身是有意志的。”
“只有被昆仑认可的人,才有进入昆仑的机会。外界入侵昆仑宫的机会基本为零。哪怕已经进入昆仑内部,只要昆仑想要送客,也会立即被昆仑扔出去。”
黎应晨一下想到了,当年的幻境之中,陈掌门只是说了几句话,“卢先生”就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只是……黎应晨环顾一圈屋里,咋舌:“好家伙,这里不是邪魔外道就是昆仑叛徒,浓度管够啊。”
顾潮平说:“若是实在无法获取认可,昆仑宫也有一个漏洞。并且,只有一个漏洞。”
黎应晨直起身子。
顾潮平轻轻吸了一口气:
——“三生修罗池。”
众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初步定下了前往昆仑的计划。
只是这肉眼可见的是一场苦战,不知道要调走多少邪祟。
目前秋收刚过,播种期来临,生物立场也基本消失,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黑凤村需要从头开始建立一套自己的体系。需要留多少邪祟防御,需要留多少力量生产,都还没有经过验证。
众人决定,在村中继续修整一个月,等这边稳定下来,再行出发。
讨论散去,众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姜堰还给黎应晨留着灯,也留
着热水洗漱。
姜堰永远不会忘记的。
黎应晨谢过了姜堰,洗漱干净,收拾妥当,翻身上了床,心绪复杂地看着系统。
和顾潮平聊了一晚上,现在她知道了,为什么系统给的那一系列守则,会被称为【地图】。
因为它同时记述了,昆仑宫的具体位置,和前往昆仑的方法。
它是守则,而不是一张图画,因为昆仑本身就不在一个具体的地点。
照着它的指引做,就可以到达昆仑。那它怎么不算地图呢?
至于系统仍然埋了坑这件事,她都不想给反应了。
好在这边有顾潮平,问题不大。
系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黎应晨闭着眼睛想。
它和昆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顾潮平当了千来年昆仑首徒,通晓昆仑命门,却完全不知道系统的存在。可见系统其实并不是昆仑手下鹰犬。
它究竟出自谁手,为谁工作?
黎应晨思绪万千,迷迷糊糊地想着,进入了梦乡。
……罢了,等到时候进了昆仑,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
在磅礴的雨幕里,顾潮平叫住了吊树影。
他紧紧地抿着唇,问出了一个困扰他几百年的问题:
“三生修罗池,昆仑大阵的漏洞……这些东西,都是昆仑的机密。”
“当年的你,到底是从何处知道这些东西,混入昆仑的?”
“昆仑弟子之中,是谁在做你的内线?”
“噗…”
吊树影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一样,背对着他,笑弯了腰。
“哈哈哈哈,内线?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哈哈哈哈……”
顾潮平:“是谁?”
吊树影笑了半天,笑够了,脸上夸张的笑容戛然而止。
他挺直脊背,头颅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咔的一声扭断一样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顾潮平。
在暴雨中,轻声报出了一个名字:
“陆溪。”
顾潮平茫然。
他站在那里,从掌门护法想到四峰峰主,又从内门师弟想到外门洒扫弟子。
昆仑不大,彼此相处几百年,早就像家人一般。不会连名字也不记得。
他从未听说过,昆仑还有一个叫陆溪的弟子。
吊树影微微偏头,折断的颈部扭成一个诡异的直角,带着微笑。
“不认识吧?”
“不认识就对了,你怎么会记得她呢。”他轻声说。
“昆仑收徒大选五年一次,每次分发十万资格,十万之中挑选一二。陆溪从五岁开始被选入昆仑大选,一直到她二十五岁超龄,一共参加了五次昆仑试炼。”
“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是天下第三百二十四。”
“昆仑大选只择冠军,连三四名都不留姓名,更别提三百多。昆仑仙君,你怎么可能记得她呢?”
顾潮平的脸色不太好看:“……”
“但是,哪怕是没被你们选中的庸才,也是有她自己的本事的。她来了那么多次,当然不会白来。”
吊树影的身体还是放正的,脖颈却像断了一样扭曲伸长,整个弯成一个弧形,头颅整个旋转倒过来,带着阴邪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仙君,别太自负了。”
大雨滂沱。将两人淋得湿透。
半晌,顾潮平点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说:“你说的没错。”
“对不起。是我想的太少了。”
“我太傲慢了,为此错过了很多东西。”
吊树影表情微怔。
顾潮平低头,扶袖,且行一礼:“谢谢,余先生。”
吊树影问:“谢什么?”
顾潮平说:“谢当年,谢今晚,谢一切。”
顾潮平立于雨中,再礼三礼,身影藤蔓缠裹,渐渐变淡。
吊树影扭断的脖颈慢慢收回来,变回正常的人样,正经的回过身来。
雨丝之中,雅舞的火光摇曳,点亮了整个黑凤村。灯火万家,暖色的光揉碎雨幕,细细地打在两人的身上。
吊树影就这样站在雨夜里,盯着顾潮平一点点融入这烟火人村中,消失不见。
良久,释然一笑。
第58章 无光海
在这一个月里,顾潮平很忙。
他跟着白成峰一起上城墙,亲自参与兵阵演练;又跟着史老爷子一起打更,给雅舞的灯罩添芯;最后甚至找到了鲁望,和他一起下了地。堂堂一个仙君,像是个啥也不会的倒霉书生一般,趴在田间地头,从头开始研究种子是如何播撒的。
“我的老天啊,仙君您快起来罢!”鲁望苦着脸,急得团团转,“我咋敢让您给我种地啊?给大伙看见了,还不得生吃了我!”
顾潮平挽着裤腿,站在秋日的泥土里,弯腰扶住一根杂草,左右微微晃晃,轻轻松土,拢着边缘,将它连根拔起。
“放心吧,不会让他吃了你的。”
百目星君微微一笑,垂下眼睛,认真盯着野草的根须,
“我辟谷前食五谷二十载,辟谷后嚼仙草几千年,从未种过地。是时候干一点活了。”
若仙人不知稻谷如何生长,又怎么能庇佑风调雨顺呢。
与此同时,百目星君的神龛,正在一座一座兴建起来。
曾经受过顾潮平庇佑的人们,从山林间带回他们能找到的最好木料。沐浴焚香,低眉持刀,一寸一寸地削着。
嚓,嚓。
连绵的削木声中,顾潮平的眉眼一点点清晰起来。
给星君刻像是头等大事,没有人会请别人代工,也没有人敷衍哪怕一下。虔诚的感激与祝愿随着汗水一同滴落,深深刻进木纹的回路里。
这些神像被珍而重之地放进神龛,摆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代代相传,享受香火祭拜。
如同当年的姜家村一样。
只是,这一次,顾潮平没有再顺其自然。他将每一个完工的木偶都要了过来,开光赐福。
开光赐福时,百目星君会将自己与神像一同关在屋子里,足足一整晚,直至天亮时才出来,将神像归还回去。
没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除了打开【辰星之脑】的黎应晨。
黎应晨站在神龛前,目光穿透缥缈的香火,凝视着那尊垂眸木雕。
每一尊被赐福的神像里,都放着一颗百目星君的眼睛。
合目观星斗,睁眼见世人。
===
村人们给苦痛荆棘起了一个新的名字。他们管它叫众生藤。
众生藤是顾潮平的力量,也是每一个百目星君信徒的力量。对百目星君足够虔诚的人,能在一定程度上使用众生藤。他们将之称为供奉。
每一个从山顶下来的汉子,都是众生藤的供奉者。
这些藤蔓没有开山裂石之力,却足能够吊起或者拖走二百斤左右的重物。只要有些土地,就可以随心而长。用的灵巧的人,几乎相当于另一个分身。
林济海将这些供奉众生藤的汉子们编入了城防队伍。在他们的加持下,村中城防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
生物力场消失,村口也逐渐出现了试图入侵的小型邪祟。黎应晨故意按住田恕己等人,让村人们凭借城墙变化和自己的力量守城,最终的结局也都十分理想。
林济海综合几次战斗结果,给黎应晨交上了一份厚厚的城防报告。其中非常详细的记述了城防阵列安排,各模块的战力评测,后续训练计划,民兵轮岗情况,以及各种战术预演详述。
“您放心吧。”林济海说,“只要不再爆发血灾那样的情况,现在的黑凤村,独立自保,不成问题。”
黎应晨感动不已,并在翻完第五页后放弃阅读,拍板定论:
“交给你了小林,你办事我放心。”
林济海大为动容,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用完晚膳之后,吊树影找到顾潮平,进行例行教导。
看完了本日的功课和城防要务,简单说了几句。完事之后,卷起书简,轻敲一下林济海的脑袋:
“首先,不要轻易给小主公随口说的胡话唬住了。”
“其次,别给她看太厚的本子。”
敲完
了,把书往桌上随手一扔。
林济海喏喏称是。颇为心疼地看一眼那书。
吊树影从林济海屋里出来,走到会议室时,大家都已经在等着他了。
黎应晨趴在桌案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吊树影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本报告的催眠效力能持续到现在?
“正题正题。”黎应晨轻轻拍拍手,“那,阿吊啊,你把我们叫来,所为何事啊?”
吊树影:“我进行了一次夜卜。”
黎应晨抬起眼皮。
这家伙才恢复魂魄几天啊?她皱眉,别哪天死那儿了。
她不必说出来任何话,多看两眼,吊树影就明白她的意思。他讨好地笑一笑,却是摆出一张卷轴,刷一下在桌子上铺开。
黎应晨欠起身子,只见卷轴上装裱着一副图画,有些像是点阵图,写满了未知的符号。
“这是一副星图。”
吊树影将指尖按在卷轴上,指尖点着一颗散碎的墨点,说,
“我们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