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树影微微一笑:
“这座塔楼,就被称为’摘星楼‘。”
黎应晨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怔住。
她一路以来听到的见到的,都是吊树影忽悠顾潮平时神出鬼没的样子。
好像摘星楼多么神秘厉害,可以和昆仑打个平手一样。
不是这码事。
【摘星楼大门常开,广渡天下生灵】……
这句话,原来是个字面意思。
“随着人类观星的历史,摘星楼一代代延续发展下来,组织也逐渐周全。摘星楼不是寻常门派,也不需要成员剥离尘缘。甚至偶尔会暗中参与世事演化。核心成员也就多为国师,占卜者,风水先生一类,有些小神通的凡人。”
“在摘星楼里,凡人们抛弃家国隔阂,舍弃民族争斗,单纯的为了
探索宇宙星辰而站在一起。彼此参议讨论,传授星学,有教无类。”
“虽然呢,都是一些肉体凡胎,自不量力……”吊树影轻道,“但是看的久了,还是有些发现的。”
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里,不知想起了什么。
但黎应晨还没消气。
黎应晨的雅舞直接怼到他脸前头,狠燎一下:“下来!搁那没光的阴沟角落里面缩着,装给谁看呢?”
“哎,得嘞。”吊树影立马把那没支棱两秒的逼格团吧团吧扔了,麻溜地从房梁上滑下来,缩回被子里,假装一个乖巧病号。
怂得有点好玩。
黎应晨几乎被他的从善如流逗笑了。
但是顾潮平显然没有这样的闲心,也不太适应和这货如此合家欢的画面。顾潮平匪夷所思。
“你们那发现能做得了准吗?你们连最基础的交感入道都做不到。”
见黎应晨投来疑惑的目光,顾潮平叹口气,解释道:
“摘星楼都是天资不足的凡人,无法承受星辰之力,更没办法和星辰共鸣。全凭**来观测星辰,被星辰影响很深,时不时就会疯掉或者死亡。”
“那里从来就没有过正经的修道者,反而以疯子见长。这些疯子往往有一些粗浅的神通,却多半已经理智不存,搅出很多匪夷所思的动静。”
“久而久之,摘星楼就被所有名门正派视为了邪魔外道,人人见而诛之。他们自己都疯疯癫癫的,那些所谓的发现,自然也没有人会信。”
“哎,小生就是没天赋,小生还就喜欢研究这个。”吊树影一摊手,“怎么办?杀了小生?”
顾潮平额角肉眼可见的跳起几根青筋。
但是他没做声。
黎应晨想起来自己当年见到的画面。顾潮平和吊树影对话,虽然诸多鄙夷与不耐烦,但是却没有一次真正动了手,来应他说的那句“人人见而诛之”。
可见顾潮平嘴上守规矩得很,心里其实未必非常认同这些秩序。
当然,他显然也不是很看得上摘星楼,只是认为随他们去就好,没必要杀了他们。而顾潮平这种有一点理想主义的小孩子,已经是修真界态度最温和的一批人了。
所以,自然从来没有人去问过他们……
黎应晨盯着吊树影,无比认真地问:“你们发现了什么?”
吊树影回望着她。
他还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诡异笑容,眼眶轻轻抽动着。
半晌,他声音沉郁地说:
“这个世界,在排斥人类。”
轰隆。
窗外惊雷炸响,大雨瓢泼而下。
黎应晨瞳孔骤缩。
“星辰也好,天地也好…”吊树影说,“这个世界,正在想方设法的,把人类尽数灭绝在这里。”
“黑云血灾能被夜卜探知,正是因为它起源于星辰规律的波动。星辰之力迢迢上涌,而上涌的结果,是一次次的灭顶之灾。”
“星辰波动的表现形式可以是各异的。主巢爆发,或者血灾余韵。每一次的结果,都正如现在的情况一般:人类苟且偷生,面临灭顶之灾,而林中飞鸟走兽,竟然没有受到一丁点影响。”
“小主公,顾仙君。你们都是受天地眷顾的人。你们有着很强的星辰亲和力。十万个人中也许能出一个你们这样的人。但是,你们是否曾经尝试过……”
吊树影微微歪头。
“……用一些伪装,屏蔽自己万里挑一的亲和力,作为一个普通人,再去看看星星?”
黎应晨一下想到了之前,自己第一次听连苦说入道感受时,那种被天地注视的恐惧感。
那时候自己还不认识谭星,和系统也不熟。仅仅是瞥见星辰一角,就已经毛骨悚然。
而顾潮平却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显然没这么干过。
吊树影平静道:“你见过的,顾仙君。黑蚕制品可以贴近与死亡的距离,也就是在抹杀你的特殊性,是一种最合适的伪装。”
顾潮平一下子面如土色。
显然,他还记得,他将黑蚕制品运回昆仑宫的时候,有多么的小心翼翼,不敢轻碰一下。
“你会感受到恶意。”吊树影微微垂眸。
“毫无根据,没有理由,来自于天地与星辰的恶意。”
人类之所以处境如此艰难,是因为这片天地想要人类毁灭。
顾潮平嘴唇哆嗦着:“难道是因为昆仑宫绑架了一颗星辰,才惹出这祸端?”
吊树影摇摇头:“恶意的出现远在那之前。或许是自人类诞生开始,这种恶意就已经存在了。”
黎应晨声音干涩:“而摘星楼的目的……”
吊树影微笑:“就是和人类一起,在天地的围剿之下,活下来。”
听起来还挺绝望的。
黎应晨有点蒙圈。
怎么就……要对抗整个世界了呢?
“我们努力试着把这个消息告诉修道者们,但是所有仙人都认为我们是疯子。”
吊树影叹息。
他当了一辈子的骗子。
算卦卜凶,观宅看相,风水先生一张破旗走天下。
他舌灿莲花,良心喂狗,靠着这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从路边孤儿一路升起来。
骗得吃喝,骗得口粮,骗得王侯公子礼遇,骗得几万大军之胜……他在乱世中周旋帷幄。领了一个从龙之功,官拜国师,出将入相。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路边小童,他骗了无数的人和仙,一骗一个准。
只有这一次,当他已经站在凡人的顶峰,拼了命的想要说几句真话,却根本没有任何人信他。
他们笑他:你一个尘民,你懂什么。
“摘星楼费尽力气,想要策反顾仙君,就是出于这一点。我们想要以他为支点,说服昆仑未雨绸缪。”
“那血肉荆棘就是我带去的证据。我们在普通的荆棘种子中融合了星辰之力,结果竟然变成了那样的怪物。靠着啃食人类血肉情感为生。这本身就代表了一些东西。祂们饕餮而贪婪。也许星辰一直在从修道者身上吸收着什么,只是他们自己现在还不清楚。”
“我用尽了凡人的一生,四处寻找下山游历的仙人,最终才在顾仙君身上看到了一丝曙光。但是他很快就回昆仑了。黑凤山中无岁月,等他再一次出山,我这百年寿命,也早已经死了。”
吊树影的声音很平静。
“于是,为了能活着等到再见顾仙君的那一天,我将自己的脸缝起来,举行仪式,献祭了自己。”
利用这泼天的苦痛做投名状,余先生与苦痛荆棘通感共生,变成了介于死人与活人之间的状态。
五百年过去了,他如愿等到了再见顾潮平的一天。
这一次,顾潮平真的动摇了。他真的被余先生劝服,愿意听听摘星楼在说什么了。
只是可惜,顾潮平没能成为这个支点。
顾潮平的背叛很快就被发现了。他被打入天池监牢。陈清歌给了顾潮平破除心魔出狱的机会,但吊树影的魂魄,却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再等不起下一个五百年了。
最终,他决定,进入天池找到顾潮平,牺牲自己的魂魄,让血肉荆棘融合在顾潮平身上,把这个证据传递下去。
他终于将自己手中的这一棒交出去了。
自此,吊绳悠悠,撕裂的魂魄浸入天池,逐渐消融,又变成孤魂野鬼,游荡在山林里。
无父无母无名无来历,无碑无坟无果无归处。
直到丛林深处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丫头,扯着他的绳子,把他拽回了人间。
小丫头看着他,抿着嘴唇,看起来甚至有点心疼。
“值得吗?”她问,“你付出这么多,其实只是为了敲响一个警钟?还是你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那种。”
“这世界上哪有一定能成功的事。”吊树影笑道,“不过是且尽人事罢了。”
顾潮平脸色复杂:“尽人事,听天命?”
吊树影说:“去他娘的天命。”
第57章 雨夜
顾潮平:“……”
顾小仙君忍了半天,好悬才把这口气咽下去。
黎应晨低着头,心里翻滚着惊涛骇浪。
她又有那种如芒刺背的感觉了。周身的肌肉不自觉紧绷,好像正在被无数东西盯着一样。
你可以和任何东西战斗 ,你总有赢的可能。
但是……你怎么和世界本身战斗?
黎应晨微微打了个哆嗦。
她抬头看去,屋檐挂着雨滴,雅舞在火笼中摇曳,花窗外乾坤昏沉,大雨如细密的针脚,将整个大地铺的满满当当。土屋、石路、城墙,所有东西都被这倾盆大雨笼罩着,湿的彻底。
天地茫茫,找不到一丝归处。
无法克制,无处可躲。
哪怕用尽心机推迟了劫数,群星的末日也终有一天会到来。
如果这个世界都想要你死,你要怎么活下去?
只是……
黎应晨的红瞳在深夜里闪着微光。
“黎小姐,您怎么看?”
顾潮平轻声问。
黎应晨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异色的眼睛眨一眨。
“啊,我只是在想……”
“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奇怪?”她偏过头,看着吊树影,“既然辰星讨厌所有人,他们为什么会单独喜欢几个人呢?”
黎应晨的指关节抵着下颌,轻声道:“我刚来村里的时候,连苦让我看了一眼天地间的那些东西……当时我被吓坏了,确实有感受到恶意。但是,半个月之后,当我真正面对星辰的时候,祂看起来…还算喜欢我。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才会有如此转变?”
“为什么顾潮平等人能和星辰共感入道,别人就不行?”
“星辰究竟为何要厌恶我们,又到底喜欢什么?”
顾潮平长叹:“星辰之威诡秘莫测,哪里是我们能揣测的。”
黎应晨嘿嘿一笑:“你说的对,确实不好猜。”
吊树影在一旁幽幽地说:“小主公下一句就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黎应晨打了个响指:“所以我们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轰隆——!
惊雷乍起。
顾潮平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茶杯应声而碎,声音揉进雷声中消融,只能看到被闪电照亮的面容,表情惊骇莫名。
吊树影捏着眉心抱着手,偏过头去,努力压住指尖的颤抖:“……”
虽然心中早有预想,不过真听到了这种狂言,总归还是有点震撼的。
“您,您是说……”太过匪夷所思了,顾潮平的声音都是磕巴的,“问…问谁?问星辰?我们?”
吊树影幽幽道:“小主公真是胆识过人,实乃万年一遇之龙凤。”
黎应晨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勾搭了一颗星辰。
她干笑着,晃晃脑袋:“啊…嘿嘿,这个,可能我人缘比较好……”
“不管了,其他星星太远了,就去问昆仑那颗好了!”
黎应晨一拍手,非常果断肯定地把二人惊恐的表情压了回去:
“好!废话不多说!来,我们选个良辰吉日上昆仑吧!”
顾潮平与吊树影对视一眼。
硬生生地,从那空洞的眼眶中,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绝望。
……黎小姐,总是给人一种非常不靠谱,又异常可靠的矛盾感。
多少让人头皮发麻的豪言壮语,多少匪夷所思的奇怪主意。说出来就像疯子一样。
偏偏她还每次都可以做到,就像被奇迹眷顾一样。
吊树影微笑着摇摇头。
又或者,黎应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他在追随一个奇迹。
吊树影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轻快地说,“好啊。小主公说的是。可行啊!怎么不可行。”
他很快乐地一挥手:“牧松,你说是吧?”
怎么你也叫我牧松了!顾潮平额头青筋一跳,而且你就这么接受了吗?
黎应晨坐在床沿上,笑眯眯地晃着小腿,拍拍吊树影的头。
吊树影轻笑一声,马屁立马跟上:“只要主公有需要小生的地方,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挺好。”黎应晨微笑,“第一步,从不要被水泼一下就融化开始。”
吊树影顿时咳嗽起来,向后一仰,虚弱道:“小生自小体弱,重伤未愈……”
黎应晨气得抄起软枕砸向那张欠揍的脸:“有点用行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