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说:“今儿鱼虾回来,白娘子记得头先去挑一份,做给小仙人吃。”
白莹微笑道:“自然晓得。”
众人和和气气,乐作一团,拉起家常。又有村人见黎应晨笑得可爱,忍不住用指尖蹭蹭她的发顶。黎应晨也不恼,扬起脸来,嘿嘿笑着,好像被摸摸头的猫。
顾潮平在旁边看着,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
他凝视着黎应晨笑盈盈侧脸,唇角也不自觉勾起一点。
黎应晨有着能够决定所有人生死存亡的神通,却并不像是大伙的仙人,反倒像是个招人喜爱的邻家姑娘。活泼可爱,招人牵挂,每个人都熟悉她,也喜欢她。村民们有了好东西,时刻惦记着给她留一份,不似给神仙的供奉,倒像是给妹妹留起的。
这不是敬,而是爱。
黎应晨她不是坐在神龛里的泥偶,而是这个村子的一份子。
也只有这样的“仙人”,才能对他说出“你们是不是有点太傲慢了”这样的话。
真好啊。顾潮平微微垂下眼睫,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很好的姑娘,很好的人们。
他也笑起来。不再去扶那衣冠,而是悄悄伸出藤蔓,替一个小童子,拿掉了落在头顶的枯叶。
小童子发现了藤蔓。他“哇”一声,兴奋地抓住藤蔓,向仙人的方向张望去。
顾潮平学着黎应晨的动作,向他眨眨眼。藤蔓顶端生长出一朵小花,送到童子脸前。
“多谢仙人!”童子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正在这时,传来了噗嗒噗嗒的巨大声音。
众人抬起头,在田地的另一头,有一个扛着东西的村民,一边遥遥挥着手,一边带着一大团东西走来。
那一大团东西焦黑柔软,有点散碎,在地上一蹦一蹦的前进,发出噗哒噗哒的响声。
走到近前来,众人才意识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55章 大梦
那是一网鱼。
那鱼一看就刚从河里捞出来,一个个膘肥体大,被捞在网里,还在上下扑腾。几只断手断脚将网笼起来,拖着那渔网,一蹦一跳地向前进,发出噗嗒噗嗒的声响。
是荒水的孩子们。荒水自己随着黎应晨走了,它的孩子们却没有尽数召回,还在执行着“帮村里人捕鱼”的命令。
众人:“……”
顾潮平:“……”
今天是不是起太早了,好像在村里看见邪祟了。
还没等几人反应过来,这边一群人就闹哄哄地迎上去,跟那村民招呼:
“老李回来了?”
“今天还是老李当河差啊,辛苦啦!”
老李身上的伤还没好,赤着精壮上身,缠着绷带。他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挥挥手,“害,有什么辛苦。这几只东西自己能捕鱼,我不过指挥两句位置,就当遛弯了。”
与他关系好的多说几句,剩下的人们已经蹲下,翻看起那些鱼群了。
顾潮平等人的表情已经完全凌乱了。
世界观被刷新的太多了,以至于有点麻木了。
他刚才说了什么?
好像是说…邪祟,在帮他们捕鱼?是这意思吧?
邪祟?鱼??每个字都这么熟悉,连在一起怎么好像不太认识了?
众人挑挑拣拣着,却推出一个白莹来。白莹在最前头,选了一会儿,捡了一小把虾,又挑了一条素净的大鱼,用草绳穿了,交给白成峰拿着,笑道:“我就要这条,这鱼刺少。”
给黎应晨做饭的白莹挑完了,剩下的村民们才迅速地挤成一团,你争我抢,将自己之前看好的鱼拿走。
想着清蒸,红烧,热油淋在鱼皮上那鲜美嫩滑的口感,一个个泪水从嘴角涌出,根本压不下去。
那些汉子们对视一眼,突然反应过来,蜂拥而上。
“等等!给我留一条!一条就行!”
“这是河虾!那么老远的河啊!呜呜呜,没想到还能有再吃上虾子的一天!”
“好嫂子,行行好,这条让给我行不行?”
他们已经不知多久没吃过鱼虾了啊!
剩下的鱼虾很快就被众人一哄而上,分干净了。
老李一早就往自己的鱼篓里预留了两条鱼,此时把空网兜往那断脚上一扔:“去吧。”
那断脚断手们顶着渔网,吧嗒吧嗒地跳着,回河里的方向了。
老李拎起沉甸甸的鱼篓,哼着歌往柳家走去。
有了鱼,当然要扔给柳武做了,多省力气。那小子平日里一副窝囊德行,灶台上手艺倒是不孬。好容易救他一条命,不往死里使唤,他可觉得亏。
黎应晨看着这货的背影,戳戳白莹:“哎,老李每次带鱼回来,是不是都会额外给柳武留一条啊?”
白莹耸肩:“是的。柳武爱吃鱼。”
“从血灾之后,他俩关系就莫名好起来了。”
黎应晨笑着摇摇头。
远处的田地边缘,焦尸在慢慢地巡逻,保证着耕地的安全。
血灾就好像是一个坎。这一脚迈过去之后,黑凤村的基本生存问题正式得以解决。
大家聚在一起,开始了和邪祟共生的生活。
城防,基建,生产……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这个村子,就这样迎来了新生。
除此之外,村民们的生活范围,逐渐向外拓展着。
从城墙内,到耕地边缘,再到小河边,或者更远的地方。
村民们在为此努力,黎应晨也在。总有一天,大家会重新自由的生活在山里,又或者……
黎应晨越过苍茫丛林,看向那山外的天空。
……又或者,走出黑凤山。
黑凤山之外的世界,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
有点想去看看啊。黎应晨微微眯起眼睛。
=
晚上,黎应晨带着顾潮平,和白莹等人一起回到了家。白莹推着白成峰,一对夫妻热热闹闹地走进后厨。
黎应晨在屋外摇椅上赖着,躺在姜堰的怀里。姐妹分离几天,彼此亲热的抱在一起,说几句体己话。
顾潮平看着姜堰,嘴唇微微抿着,有点发抖。
他已然知道,姜堰就是姜家村的祭品之一。
他挣扎着,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后都没能讲出口。
反倒是姜堰丝毫不扭捏。她笑着摇摇头,替黎应晨揉按着太阳穴,轻声说:
“顾潮平先生。我未受你庇佑,不叫你昴宿星君。但我是应
当感谢你的。若没有你,我祖上早就死在那场战乱里,连我这个人都不会存在,更别提遇见黎小姐。”
“冤有头债有主,陈掌门做的事,不当算到你头上。”
她抬起眼睛,微微欠身一礼:
“我已经放下了,顾先生,你也放下吧。”
顾潮平的视线逐渐模糊。很快,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顾潮平低头一看,是一杯金黄色的果汁,插着一根芦苇管。
白凝春扑在黎应晨身上,笑着对他做了一个“喝”的手势。
比起纠结那些,不如喝杯果汁吧。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们都该向前走了。
黎应晨咬着芦管,吸了一口。入口酸酸甜甜,冰冰凉凉,浓郁的恰到好处,带着一股浆果的清香在口腔里炸开,解渴又好喝。
真不错。
晚上,白家夫妇端着饭出来了。一家三口例行谢过两位给予他们新生的仙人,高高兴兴地拉开凳子入座。
他们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放在最中间的当然是那盘烤鱼。烤鱼上撒了馥郁的香料,表皮烤的金黄焦脆,香气扑鼻,一筷子夹下去喀拉喀拉响。鱼皮焦脆,鱼肉香辣油润,外焦里嫩又无比入味,就着能吃几大口米饭。白莹还特地炒了蒜薹腊肉,将干蘑菇炖了半只鸡,又煮了一小盆河虾汤。这虾现捞上来,还活着就进了锅,别提多鲜美了。
黎应晨上桌时才知道,原来白成峰是擅长面案功夫的。他一回来,饭桌上就新增了不少面食。酱香饼烙的松软劲道,上面裹满了喷香的碎肉和酱汁,连肉汁带筋饼一起塞入口中,别提多香了。还有几个做成小花朵样子的豆沙松饼。
顾潮平坐在座位上,宽袍大袖挽起,吃相斯文儒雅,但是下筷子的速度一点不慢。黎应晨注意到,他好像很喜欢那盘腊肉。
黎应晨嚼着豆沙松饼,脸颊鼓鼓的,端起果汁喝了一口,方才送下肚去。若有所思。
说来,在桂花村里,顾潮平唯一端走的那盘菜,好像就是腊肉。
这位正统仙人,口味倒是很尘民呢。
又或者,仙人和凡人,本来也没什么不同。
毕竟谁不爱吃美味的肉呢?
=
过了几天,顾潮平将吊树影剥离的魂魄剃下,还给了黎应晨。
经过这几百年的蕴养和进化,苦痛荆棘已不再寄生于苦痛之中。它扎根在每个信徒的信仰之心里,东家咬一口,西家咬一口,就足以维持力量了。吃得饱饱的,甚至还比以前更加强大。它再也不需要吸干某个固定的倒霉宿主了。
黎应晨就将这魂魄揉进系统里,很快,吊树影的怨力,就恢复到了将近满级的程度。
…………
……
时光无尽,步履不止。
他好像在攀登一座山。腿脚沾满泥泞,指甲寸寸裂开,没有一刻停止。他盯着顶峰太久了,久到脸颊都僵硬在了那个笑容的形状上。
几百年春秋,就好像一场大梦,匆匆而过。
吊树影沉在昏昏的黑暗里坠下,慢慢睁开眼睛。
……
视野慢慢对焦。
没有山峰,也没有血泪。他好生地躺床上,还盖着柔软的棉被。
大梦方醒。
吊树影的神志回笼,慢慢才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候。
…黑凤村的孩童们笑闹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
他想起来了。
他在追随一个奇迹。一个他等了几百年的奇迹。
吊树影扶着额头,撑起身子,半坐起来,抬头一看——
在他的左侧,是被他忽悠过几百年的顾潮平。顾潮平站在床头,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
在他的右侧,是被他谜语人连累过又丢下的小主公。小主公坐在床沿,双手撑着下巴,笑脸盈盈地盯着他。
吊树影:“………………”
他干脆地松开手,哐当一声倒回床上,笑容幸福而安详。
要不,还是别醒了吧。
第56章 天命
“您请起。”
黎应晨一把拉住吊树影的衣领,生生的把他从床上揪了起来。少女的脸绷的紧紧的,后槽牙咬在那里,脸上的却微笑还在,声音礼貌的让人毛骨悚然。
吊树影硬生生地读出了一股杀气。
“嘶——可以了可以了,在起了在起了……”
吊树影僵着脸上的笑容,重新从床上爬起来。他吊在床头,肩膀垮垮的,捂住自己的脸。
顾潮平看着他头顶拴在房梁上的绳结,面色有点诡异。
自己当年随手打了一个结,留了这么多年……感觉还是有点奇怪。
“不好意思啊,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您姓啥呢。”黎应晨彬彬有礼的一弯腰,“贵姓啊?”
完了。吊树影悲伤地意识到,小主公好像真的很生气。
他轻轻叹口气。
下一个瞬间,整个鬼的气质都变了。
吊树影向后一靠,整个人垂在阴影里,只是披头散发,露出笑得晦暗不明的一张头脸。
他说:“余。”
“鄙人无名无姓,无父无母,身体发肤受之天地,没人生养,自然也没人起名。”
“小生自小靠着坑蒙拐骗风水看相为生,半个月能换二十个名字。非要说一个用得长久的代号,除了姜孝之外,那就是五百年前,摘星楼里兄弟赏脸,唤小生为’余先生‘。”
吊树影微微一哂。
“至于现在……喊小生姜孝的人已经死绝了,喊小生余先生的人多半也都成了一捧灰,小主公还是继续唤吊树影吧。”
“这名字……挺好的。”
是错觉吗?黎应晨歪着头。
她好像生生的从这几句不着调的话里面……听到了一点点的讨好。
“那么,神通广大的吊先生,现在能否给小女解个惑,摘星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们是一群什么人?”
吊树影轻笑一声。
他给出了一个黎应晨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是一群庸才。”
吊树影那沾血的脸埋在阴影里,哈哈笑起来:
“庸才,蠢货,失败者……您可以这么称呼我们。我们自己也这么称呼自己。”
“夜卜人,星术师,观星者……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倒霉的凡人,虽然没有修道的天赋,但仍然对天道与星辰极其感兴趣。”
“我们在其中倾尽一生,日复一日地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但是没办法啊,天资有限,星辰不待见我们。毕生的心血投入进去,连个响儿也激不起来,最后仍然只能在凡人的世界里,寿尽而亡,孤老终生。”
“我们这些人,在凡间修起了一座通天之塔,每天在塔顶痴望着天空,记录星辰轨迹,推演天道变数。只要通过考试,证明有基本的自保能力,人人都可以登楼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