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外衣是为了伪装成朝臣而刻意换的衣服,里边是红雪阁出任务时,男子常穿的束身便服。
她抬头,看着他下颚线分明,鼻尖闻见血腥,以及一丝极淡的桂花香。
他身上有伤,但仍能轻松带着她轻功飞来飞去,甩出后面敌人一大截。耳边呼啸而过风声,之前被他带着逃命时,她晕了过去,没切实感受到什么是“轻功”。这回,她脑袋清醒无比,翻跃间,不禁自他怀中探头朝下看去――
好快!
她打了个寒颤,连忙再抱紧些。
原来这就是轻功?
其实玩滑翔伞的时候比这高得多,但滑翔伞毕竟有安全设备,并且从高中缓慢往下飘,速度丝毫比不得这。
野砚见状,心情似乎丝毫不为身后的追兵所影响,逃命途中,施施然跟她聊起天来:
“五公主,害怕否?”
梅意不可思议地瞥他一眼:“你还有闲心关注我害不害怕?”
“做我们这行的,被追杀这种事早已习惯,若每次出任务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那这一辈子岂不是大半都在痛苦中度过?”
闻言,她若有所思,原本紧张的心也缓和不少:“说的也是,你心态还挺好。”
再看了眼他年轻的面孔,梅意忍不住问道:“野砚大哥,你这么年轻,就打算一直在门派内接任务吗?没有想过娶妻生子么?”
“情爱这种东西我素来是不沾惹的,我好些故友沾惹了这东西全然跟变了个人样,我平素里只喜爱美酒和练剑。比如现在这样来去如风穿梭在林间,会让我感觉十分自由,我喜欢强大的感觉。”
他扬眉,自豪地说着,
“亏得陛下当初唤了我来护你,此次她恐是失算,没想到羽国卑鄙如此做出这等事来,以此次埋伏的手笔,在西梅换个人,真没办法将你性命保下!”
“是啊,长姐都考虑地如此周到了,马车中其实备有一个跟我打扮一模一样的男孩,想来是长姐预料若是我遇害,歹人见那公主已死不会再继续追杀。可没想到,这死的是假公主都被他们辨别了出来!”
野砚眼神晦暗起来:“此次之事非同小可,背后绝对有人深谋远虑,盘划已久。”
唉……
梅意又在心中叹口气。
想了想野砚方才说的话,看他此刻沉重的神情,决定还是找个轻松的话题聊聊。
她嗅了嗅他身上的桂花清香,不由得回想起前世,弟弟生日那个晚上,她从他们家逃离开的时候。
“野砚大哥喜欢桂花?”梅意抬头看他。
她这个问题问的突然,野砚垂首看她一眼,发现她正在看自己,他勾唇笑开:
“差不多罢,我喜爱喝桂花酒。我娘亲最喜欢酿桂花酒,出任务前我都会回家喝上一壶再走,待我任务结束,她通常也酿好了在家等我。”
梅意望着他,他脸上神情变得温柔起来,洋溢着被爱的满足。
“只是我身份特殊,不便明面上与她相认,恐教人拿住把柄。她如今安稳待在酒铺子里,我闲暇时便去喝酒,她一眼便能认得我,做好些我爱吃的菜,每次喝到尽兴才走!”
原来他生活的这样幸福,她原以为像门派高手这样的存在,可能每天都舔着刀口过日子,孤独又危险。
现在看来,她之前猜的不错,那桂花香味的确是爱的味道,她真替野砚大哥感到开心。
见梅意不说话了,野砚摸摸她的头:“再过会应当可以进城了,进城之前我们得先换身打扮,虽然边境之事不会这么快传过来,但未免引起嫌疑,还是谨慎为妙。”
说完,他身子忽然怔了一下。
“好。”她应声,但心中有些奇怪他方才停顿,“怎么了?”
她接着询问。
“无碍,抓紧。”他目视前方,只浅浅道。
……
后续野砚带着她到村内偷了两套衣裳换上,二人不动声色混在百姓中入了长安城。
此时正值冬月里,鹅毛大雪,飘飘零零,屋顶上已然堆积了厚厚的雪毯。
入城之后,梅意见着城内如此热闹繁华,跟前几日边境的打杀形成鲜明的对比,简直不敢回想,他们这一路是历经了多大的坎坷,才逃至此处。
野砚牵着她,脚步愈来愈快。
按理说入城后,他们又换了衣裳,应当是安全了,为何野砚还如此着急?
他疾走,梅意此刻是九岁孩童的身体,只能小跑跟上他。
“野砚大哥,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脱离危险了吗,为什么还要走这么快,我有点饿……”
她看着街边小贩卖各种花样小吃,这几天仅靠干粮和水,她早已饥肠辘辘。
“不可掉以轻心,红雪阁马上到了!方才进城门时,应当是被大羽朝廷暗派的高手盯上了,眼下我能感知到他在我们身后几十里,这人呼吸沉稳,内力深厚,以我现在情况定不是他的对手。我必须赶紧将你送到红雪阁!”
听他这样说,她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想回头去看身后是否真的有人跟踪。
“别回头!别让他看清你的样子。”野砚突然叫住她。
梅意身子绷直,点点头,将转到一半的头扭回来,不自然地跟跑着。
“将我送到红雪阁后,你呢?你去哪里?”她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问他。
“我自是去将那人引开,然后甩掉。”
“甩掉之后呢?野砚大哥不是红雪阁的人吗,不来此处与我汇合么?”
“哦……你在红雪阁按我嘱托行事即可,我不去了,我任务结束后去找家酒铺子喝酒去,早就听闻长安美酒盛名,难得有次机会尝一尝。”
“那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吗?”梅意担忧,虽然知道野砚喜欢自由,但他说不跟她汇合了,作为异乡人孤身在他国,她心中却十分害怕。
野砚潇洒一笑:“这对于我来说都是小伤,明日便好。”
随后他似乎是看出了梅意的害怕,安慰她:
“五公主,你入红雪阁后若是有机会的话,就让老阁主收了你,你跟其他门派弟子一起练习剑法,虽然习武苦了点,但能学得一身保命本领,也好供你在异国他乡不那么担惊受怕。”
梅意听他这番话,很像是离别前的嘱咐。
她沉默点头,有些想哭。
而野砚此时,确没精力照看她。他能够感受到那人就在他们附近,可红雪阁马上到了,他断不可太明显让那人知道五公主进了红雪阁,否则他们之后都会派人来此门口守她!
他必须动作迅速!
神不知鬼不觉!
第138章 南宫既明
◎什么?她是练武奇才?◎
梅意还在愣神之际,她只觉身子骤然一轻,外衣被人扒了去,一阵寒凉之意袭来――
感觉背部受了一股大力,随后便亲眼看着自己越过了石墙顶端,接着正面朝下摔进雪里,雪地被她砸出个大坑。
她竟然被野砚从这墙外扔了进来!
冰凉的雪侵入她的衣服,贴上她的肌肤。
她抱着膀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扔进来的墙头,眼中止不住地酸涩。
这野砚,竟然都不提前告诉她一声!
分别如此突然,害的她都没来得及好好跟他道别。
正当她低头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时,一双黑靴却逐渐闯进了视野。
梅意顺着鞋子一路朝上看去――
是一位不惑之年的男人,他在雪地里的来路没有脚印,身穿一件单薄海清刺绣窄袖衫,头发由一支木簪绾地随意,双目炯炯,气势稳如泰山。
根据之前野砚形容过的,梅意瞧见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一猜便知这是谁。
这男人见着梅意也觉新奇,从头至尾地不断打量她,眼中流露出欣喜。
他看了看她身后的高墙,眼神流转在她身上,一改平日里的严肃,露出无比和蔼的神情:
“小姑娘自何处来?往何处去?”
“自来处来,无处可去。”
暗号对接成功,南宫既明眉目舒展,心情颇好。
梅意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在拿出书信前她还是再度确认了下:
“请问是阁主南宫既明吗?”她不是很知道江湖中的规矩礼仪,小小年纪便直呼了对方名讳,其实为了表示礼貌,她还特意用了“请问”。
南宫既明习惯性地用食指划了划扳指,笑道:“我是。”
见他承认,她心中的大石头这才落了下来。
她将怀中的书信掏出来,是一方鹅黄纱布,上面以血代墨。刚一拿出来,那折好的纱布便顺势滑散开来,在交到南宫既明手上之前的片刻,她大致扫到了一眼――
心中顿时盛满苦涩。
南宫既明接过来一看,竟是血书!?
他飞速将那文字看过一遍,随后目光又落到眼前小姑娘身上,瞧她在雪地中抱着膀子瑟瑟发抖,年龄虽小,但惊艳的五官却格外耀眼。
心中已然有数,仔细将那书信收好,领着她往室内走去。
一路走着,他温厚的声音缓缓响起:“换个名字罢,‘梅’乃国姓,在此处是断然叫不得的。”
梅意意会,在进门前,她看见阁主身后一片被雪压弯的紫竹,灵簌过,紫竹上下摇晃,跟眼下抱着膀子颤抖的自己很像。
于是她便脱口而出:“竹意,从此往后,我名竹意。”
如果说前世生在梅家,跟着爸爸姓梅,她确实是一直讨厌这个姓氏。自她出生后,她便长久活在父母的争吵当中,她觉得“梅”谐音“霉”,正是因为这个姓,才让他们全家如此倒霉,爸爸老输钱,以致最终家庭破散。
可当她穿越到西梅后,她才知道,原来竟然在史书无记载的羽朝,竟然有一个以梅花为国花的国家,“梅”姓在这个国家是无比尊贵的皇族姓氏,整个国家的女子都以梅花不畏严寒,傲骨、坚韧的特质来激励自己。
在此之后,她便无比地庆幸,自己可以成为这尊贵姓氏的其中一人。
二人进屋了,如野砚所愿,竹意顺利被南宫既明收入门下,只是与他料想的又有些不同,她并非跟其余弟子一起练习剑法,而是被阁主看重天赋,召她做关门弟子,培养赤雨剑的继承人。
竹意从前世到这世的九岁,都没习过武。
顶多说三姐梅染有意教过她骑射,所以骑骑马,射射箭什么的,她还是能游刃有余的。
可……这,习武?
竹意被阁主带到红雪阁内的藏书阁,里面有个暗间只有阁主能进,他将她带进来,道:
“这间里所有的书都是有关赤雨剑法的,习此剑法之人天赋极为重要。那日在后院见你我便有预感你定能继承此剑!彼时瞧你骨骼别致,脉络清奇,一双眼睛灵动不已,真真是练武奇才!最妙的是,你毫无武功底子,而赤雨剑本就从基础内力起和其余普通武功不同,所以习武之人是永远无法练的。”
她歪着嘴角,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皱眉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赞同他说的。
甚至有点想笑。
练武奇才?她在西梅早起去请安时都感觉自己快要猝死了,因为头天夜里她跟四姐在院子里搞烧烤,又熬夜到很晚才睡。
南宫既明见她摇头,暗道不妙,生怕她反悔说自己不要习武了,成日里就在阁中扫扫落叶,煮煮饭,日子将就过,等待长姐派人来接她。
因为她刚到红雪阁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害呀,真是没出息!
彼时听她所言他暗暗在心中感叹一声,随后便想尽千方百计哄着她习武,每日同她诉说习武的好处,赤雨剑的威力,红雪阁的阁念。
毕竟奇才难遇,这小姑娘思绪跟常人很是不同,对赤雨剑谱很多细节有她自己的思索,他真的非常看好她!
只是可惜她没什么斗志和野心,出身显赫富足,自小没吃过苦,平白教她去吃这习武的苦,确实对她来说有点勉强。
南宫既明是这样以为她的,但实际上,正好相反,正是竹意前世吃了太过苦,这世才想安稳摆烂的。
只是这个想法并未持续太久,在某日清晨,边防战况传入京城,大羽慕容老将英勇无双,梅羽大战,大羽胜,接连攻下西梅边境三座城池!
梅羽边境来往彻底断绝封闭,禁止一切贸易往来,禁止梅人来羽,禁止羽人入梅!
禁止!禁止!禁止!
此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狠狠砸向红雪阁内的竹意。
她从床上弹坐而起,怔怔地看着窗外一片茂密紫竹发呆。
风萧瑟,叶飘摇。
蓦地,她翻身而起,直奔阁主的房间,进去一通翻箱倒柜,翻找出之前野砚写的书信,她双手颤抖,将纱布捋直,上面的血渍早已干涸:
【吾乃西梅分阁阁主野砚,此女为西梅五公主梅意,乃吾此次保护之人。羽皇以和亲为由,邀西梅五公主至羽作客,途中却惨遭羽军埋伏,追杀至此,无可奈何。吾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只好将此女托付予您,梅音大帝为人宽厚良善,民间口碑颇好,分阁与邪派纷争落难时,梅帝曾派人救下数名弟子。此单赏金已免,野砚以命相求,望阁主保其平安。】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书信上,将上面干涸的血渍晕开几点。
彼时恍然一眼瞟过,她并未看清楚那句话。
【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她将那方血帕揉进怀中,满面哀痛。
南宫既明闻声自外而来,她闭上双眼,泪流不止。
随即“咚”地一声跪在他跟前,喉头哽咽,声音颤抖:
“师父,枉您费心多日。赤雨剑法,我学。”
野砚骗人,他说那些兵器没有淬毒,他说那些都是小伤,第二日便好。
他还说人只要活着,便总有机会再见。
她是活下来了,他却没能活下来。
他的尸体被人寻回,葬在红雪阁“归乡冢”,位置在佛门山的半山腰,那里全葬着红雪阁弟子,十二时辰有人看守。
以免有些仇家家属气不过,半夜来掘墓搅亡者安息。
墓碑上正面会刻着他们的代号和所献功绩,生平所得赏金,墓碑底座内部会刻有其真实姓名、户籍、生平以及亲属关系。
这些信息只有将上面树起的墓碑大力击碎才可看见,并且这件事只有红雪阁内部人知道,外人并不知情。
竹意这日买了两壶桂花酿,提着一篮桂花到他坟前,坐着同他对饮。
她给野砚的酒杯满上,随意举杯,看着墓碑上深刻的“野砚”二字心中复杂不已。
那日。
野砚趁暗中那人气息微弱时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抛进了墙去,接着便拎着她的外袄轻功上屋顶,极速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