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不喜欢。”
“这样啊——”槐雾若有所思地拉长了尾调,“我觉得她是喜欢你的。”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苍恃没把这话说出口,他沉默了,在这个节点他是不想拖累无辜的人的,温蓓不像槐雾,她逃避不了用刑,如果用刑只怕会没了半条命。
“那你喜欢阿翎吗?”槐雾盯着他,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苍恃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那种被看穿的笨拙。
槐雾突然觉得他很好懂,也难怪要买槐翎的公寓,毕竟那是他们共同生活的家,就算只有短短半年,那也是承载了回忆的场所。
槐雾认为,可能很早很早的时候,苍恃就已经喜欢槐翎了。
或许得早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毕竟槐翎很好看,性格又特别,没有人不会被她吸引。
虽然之后大部分人会被槐翎身上的尖刺吓跑就是了,不过总有人是不怕的。
“她要是知道了会很高兴的。”槐雾如此说道。
他清楚地看见苍恃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苍恃抬头盯着槐雾,嘴巴一张一合还想再追问下去,却见旁边的卫兵变了脸色,卫兵朝门外敬礼,神色惶恐。
槐雾也跟着卫兵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槐迩站在门口,尽管是夏日,他依旧穿着象征至高无上地位的长袍。
*
槐雾被带到另一处空审讯室,槐迩并未正眼看过槐雾一次,他长得比槐雾还要高大些,除了那张仅有几分相似的脸,很难看出来他们是父子。
槐雾是打从心底害怕这个父亲的,他没感受过多少父爱,也早早和母亲分开,在这个国家,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是最后他们都默默消失了。
他局促地站在一旁,不知道槐迩把他带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直到这沉默持续有几分钟后,槐迩才斜眼看了自己的儿子,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低眉顺眼地,没有一点继承到他应有的帝王之气。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放走她的?”槐迩问。
槐雾抿紧嘴巴,大脑里正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悄悄抬眼去看槐迩的表情,却被他那锐利的眼神惊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没什么目的…只是头脑一热。”槐雾含糊地回答。
“头脑一热?”槐迩重复了槐雾的话语,话音刚落,槐迩就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头脑一热你会那么刚好出现在那个出口?你以为我老糊涂了?”
槐雾感觉到一滴冷汗流了下来,他确实不是恰好出现在那里的。
他知道苍恃每天都会去看槐翎,猜到他正在计划什么,他太懂苍恃想要做什么,因为他有着和苍恃同样的感情。
但是和苍恃不同,他不可能说出来。
槐雾沉默不语,拳头握紧。他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大概是在看到自己的父亲牵着槐翎的手的时候吧,在惊讶与愤怒的情绪消散后,他第一次升起了那么卑劣的心理——为什么站在她身边的人不能是他?
他既庆幸自己拥有与槐翎那紧密相连的血脉,又憎恨自己竟然有槐翎亲密相连的血脉。
槐迩看穿了槐雾所有的伪装,毕竟如今槐雾这副模样,竟然和年轻的槐迩一模一样。
于是他毫不留情地训斥了槐雾,“你是个懦夫。”
槐雾扯了扯嘴角,他感觉到一股热血涌上大脑,对槐迩的尊敬也随之少了几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脱口而出藏在心底最不能说出口的话语。
“那你这个皇位又是怎么偷来的?你不也害怕别人提起这件事吗?”
下一秒,槐迩的巴掌就落在了槐雾的脸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审讯室内,槐雾被他打懵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享受着特权的你竟然好意思提?”槐迩这一掌用了十成的力气,长袍上的装饰叮当作响,槐雾的鼻子流下血液,顺着他的嘴唇落在衣服上,晕开了一片红色。
“怎么,敢做不敢当?”槐雾冷笑,他伸手拭去嘴唇上的血液,槐迩这一巴掌没能让他收敛,反而让槐雾更加大胆。
“你谎报军情和密令,把仅剩的支援小队从前线调走,直接回到大本营逼迫老头子把密令上的名字改成你的时候,没想过会害死成千上万的人吗?”
“你清楚知道前线多么渴望得到你的帮助,而你是个懦夫,你害怕上战场,所以卑劣地耍了手段,这样就能在后方坐享其成,这是老爷子给你的最后机会,而你却把枪对着老爷子的头,槐迩,你还说自己不是敢做不敢当?”
槐迩脸色阴沉,他最恨别人提起往事,更何况提起这件事的人是他的亲生儿子,一个他最看不起的儿子。
槐迩伸手想要再给槐雾一个教训,然而没等他的巴掌落下,槐雾就已经猜到他的行动,伸手挡住了槐迩的手腕,硬生生逼得他停了下来。
“你不敢看槐翎父母的眼睛,因为他们才是本应继承一切的人,而你是个小偷,你不懂战争,只懂如何玩弄政治,哦对了,还有玩-弄-女-人……”槐雾呵呵地笑了起来,“你是那么的害怕,所以找了个借口把他们一家关了起来,连年幼的槐翎都没放过,在他们身边安插了无数间谍,还在他们三个的脖子上装追踪器,只要他们三个离开别院半步,上面的机关就会触发,你是第一个能知道消息的人。”
槐迩本来不该被槐雾的话影响到的,但槐雾的话语就像是咒语,迫使他一步一步打开自己尘封已久的回忆。
槐迩还记得自己站在两具尸体前,看着他们碎得不成型的头颅,他们的双手紧紧牵在一起,无法让人联想到那是曾经的天之骄子。
在槐翎逃跑去找纪栖的那一晚,她的父母就已经死去。
他曾经和自己的兄弟在蔚蓝的天空下共同描绘战争后的未来,就连在得知皇位被槐迩夺取之后,他也没有感到生气,只是露出了落寞的笑容。
“我只是个会打仗的莽夫,让你来或许更好。”
槐迩太害怕了,他不敢看那双清澈的眼睛,也不敢去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就连在看到槐翎时,他都总能感觉槐翎死去的父亲附身在此,让他无地自容。
“住嘴!”槐迩眼眶通红,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颤抖,那是极度的愤怒,他向后退了两步,从长袍的内侧掏出一把手枪,手枪上刻着特殊的花纹,那是只有他才有资格用的武器,无时无刻昭示他高人一等的地位。
第58章
槐雾显然没想到槐迩竟然会有一日拿枪对着自己。
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他那些消失的兄弟姐妹,他曾经敬重的大姐,是不是也像此时此刻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拿枪对着?
他还得多亏槐翎提起她的父母,不然槐雾这五年是断然不会想到要去调查这些往事的,这些被掩盖在光鲜亮丽背后的污秽,随着这个国家的强大起来,就变得越发恶心起来。
“大姐是怎么死的?”槐雾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想要询问已久的问题,他怎么查都查不到,大姐就这么突然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她是那么完美的一个人,弥补了槐雾缺失的母爱,他想要知道真相。
就当做是死前最后一个愿望。
“你大姐?”槐迩反问,他嘲弄地笑了,“不记得了,反正就在某一天死了吧。”
“槐迩!”槐雾扑了上去。
他向来冲动,于是在听到槐迩的笑声那一刻,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他举起自己的拳头,现在的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槐迩,自己继承皇位。
可是他太弱小了,槐雾的拳头没能如愿地落在槐迩的脸上,在那瞬间,一枚子弹穿过他的胸膛,槐雾能清楚捕捉到枪口的火焰,子弹是如何射出,没入他的血肉里,击碎他的骨头,紧接着的是从胸口处传来的巨大痛楚,鲜血溅到他脸上,热热的,带着浓烈的腥味。
槐雾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哀嚎,他倒在一边,整个人在地上抽搐,睁大了的眼睛死死盯着槐迩。
那是充满不甘与怨恨的眼神,血液流在他的脸上,像是两行血泪。
槐迩喘着粗气,他顺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手里紧紧抓着自己的枪。槐迩既不感到难过,也不感到惊讶。
这样的事情他做过很多次,无论是亲人,还是同伴,只要是阻碍他的人,他都通通让他们消失,他从不做噩梦,也不会感到自责。
就算被亲儿子这样看着自己,槐迩心里依然掀不起任何波澜。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
卫兵听到枪声冲了进来,他们还以为槐迩出了什么意外,等到看见倒在旁边的槐雾时,他们犹豫了。
没有槐迩的命令,他们是不敢去救助的。
槐迩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他抬眼看向槐雾,槐雾还有一口气,那一枪离得心脏很近,但并未一枪毙命。
他盯着槐雾的眼睛,就算不想承认,槐迩也觉得槐雾确实是最像自己的后代,一样的懦弱无能,一样的冲动,又带着点狡猾。
“我曾经爱过你,父亲……”槐雾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微弱,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旁边的卫兵焦急地看着,却不敢轻举妄动。
“把他带走……”槐迩挥了挥手,“让医生处理。”
卫兵迅速把槐雾抬走了,至于能不能救回来就是后话了。
槐迩疲惫地叹了口气,地上的血液鲜艳得让人刺眼,等他像是逃避一样闭上眼睛时,那个画面又挥之不去。
紧紧牵着的手,成了一片碎肉的头,明明几年前还和槐迩一起喝酒抽烟的兄弟。
在面对他时无法隐藏的自卑与妒忌,像蓬勃生长的杂草一样,在槐迩的心底长满,渐渐占据了他的身体,让他不可控地做出了一件又一件错事。
槐迩用自己的长袍遮盖住槐翎,他不允许槐翎看到自己的父母变成这副样子,于是槐翎不被允许回到别院,她又哭又闹,在槐迩的手臂上留下牙印,这份痛楚比别的都要来得深刻。
所有人都不被允许告知真相,他们编织着一场美好的梦,如今槐翎的父母还在别院里生活着,那些人模仿着槐翎父母的字迹向槐翎寄去书信,模仿他们的声线打去电话,诉说虚假的亲情,扮演虚假的角色。
他应是要好好照顾槐翎的,她无辜,无知,成长在幸福的家庭里,是一个任谁见了都要称赞的完美女孩,这份完美却显得槐迩如此卑劣。
槐翎长大了,越来越像她的父亲,槐迩不再敢直视她了。
她愈是成长,和同龄人的差别愈大,就越能体现出老爷子当初的选择有多么正确。
这个位置不应该属于槐迩。
怀着这样的不安,槐迩对她的妒忌日益增加。
他曾无数次掐着槐翎的脖子,年幼的槐翎感到不解,少年的槐翎感到愤怒,成年的槐翎感到不屑,无论什么时候,她的眼里从未有过对他的恐惧。
她的恐惧只针对于权力,那是槐迩抢占的东西。
他没有杀死槐翎的勇气,就像他没有勇气说出那个位置是他偷来的。
在槐翎面前,所有建立起来的强大皆是不堪一击。
*
槐翎把车停在路边,她看了眼在后排熟睡的祝译,走远了些再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她抬头看着被乌云遮盖的天空,从喉咙深处呼出烟雾,再过没多久应该是要下雨了。
她连续开了接近二十个小时的车,没有一刻敢松懈,只有在进入C区内部时,她才允许自己有了些许困意。
幸好她走的时候顺了一包烟,不然现在她肯定也得睡下了。
抽完烟后槐翎散了散身上的烟味才回到车上,这一路上祝译是把二十年的眼泪都流干了,这会才昏昏沉沉睡去,念在她是孕妇的份上槐翎也不敢说什么。
距离安全屋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槐翎揉了下太阳穴,不管怎么样都得先到了安全屋再说。
她重新发动车辆,在狭窄的路上穿梭,最后来到了一片不起眼的街区,她看着熟睡的祝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她抱了起来。
虽然这个举动有些起眼,但路人也顶多看两眼,并未有其他举动,在狭窄破旧的电梯里,她听着电梯缓慢升起的声音,最终电梯停在了八楼。
和B区不一样,这里一梯有十户,长长的走廊两边安置了数十个不同的家庭,走到尽头处,槐翎才找到祝译口中的安全屋。
钥匙放在信箱里,她一手抱着祝译,一手打开了门。
一个布置得温馨具有生活气息的房子出现在她眼前,虽然和B区的房子比起来逼仄了些,但槐翎在走进来的这一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找了个卧室把祝译放下,自己则是趁这个空隙好好洗漱了一番,洗完澡后她也没什么睡意,从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打开电视新闻就这么窝在沙发上看了起来。
在B区的时候还能看到卫兵镇压暴动的新闻,在C区倒是什么都看不到了,槐翎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啤酒,看了眼沙发上的时钟,现在是清晨,外面已经天亮了。
她正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回到A区,结束一切的机会。
她把啤酒罐捏扁扔进垃圾桶,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把门窗都锁好之后,才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久违地做了梦,在梦里的槐翎正躺在沙发上,有个人正在她旁边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她听不清,也看不到那个人是谁,电视里正在放着时兴的电视剧,吵吵闹闹的,等到她睁眼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扭头就看见大着肚子的祝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槐翎是惊醒的。
她出了一身虚汗,这场梦莫名其妙的,反而让她没能休息好。
槐翎洗了把脸,现在是中午,正好有些饿了。
槐翎离开房间,果真看到祝译在厨房里忙活,她也是洗漱过了,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和梦里的祝译几乎就要重叠。
看到槐翎出现,祝译面带微笑,从厨房里拿出一份煎蛋和培根,除了眼睛还有些肿,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差别。
“我刚吃完,你吃吧。”祝译说。
槐翎也确实是饿了,她坐下来就吃,祝译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自然地坐在她的旁边。
“之后我们有什么打算?”她问。
“应该会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等局势稳定下来。”槐翎顿了一下,她不确定要不要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祝译,像祝译的性格,她应该会反对才是的,所以在思考了片刻后,槐翎没再说下去了。
“之后呢?”祝译不死心,她睁大了眼睛继续追问。
槐翎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咖啡,她靠着冰箱喝了一口,大脑清醒了不少。
祝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我会回A区。”最终槐翎还是坦白了。
出乎意料的是,祝译没有像槐翎想象那样反对,她一副“猜到了”的表情,“我明白了,你会带上我的,对吗?”
槐翎不敢回答,毕竟她确实没想过要带上祝译。以祝译现在的状态,她留在这里或许更好,到时候只要留一笔钱给祝译,她的生活基本无忧,至于她那远在A区的家人,只能说看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