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修见心思被揭穿, 索性不装了,登时转了口风,“风情月债的事我的确一窍不通, 所以早上我的确是有意要去请您的,没曾想您先来了。还得是您想得周到, 没准真能诈出他什么话。”
西屏受用了两句奉承话,心下舒服了, 不过看见他袍子上黏着几根猫毛,又撇开了脸, “你就不能把你衣裳上的毛捉一捉么?”
时修果然低着头捉毛,认真得像只猴子在抓跳蚤,西屏憋不住乐了。
走到庄家,听他家下人说主人还关在监房内没放出来。时修因想,昨日就叫鲁有学回家去告知鲁大人,放了姓庄的,难道是鲁有学没将话带到?于是又要掉头往县衙去。
那管家的见他不像个奸佞贪蠹,就作难地笑道:“早上衙门有位官爷来传话,听那意思,放是放得,只是,只是少不得要花几个钱,小的这里正筹措银两呢。小姚大人您说,这事闹得,既是您错抓了我家主人,怎的,怎的放人还要银子呢?”
时修挂起凌厉脸色,“这不叫错抓,你家主人与事主关系匪浅,又不肯实说,只想着跑,嫌疑重大,按律自然该缉拿去问话。”
“如今既已查明,就该放了我家主人才是,如何又要银子?”
问得时修哽在喉内,闷声登舆,一径拐去了县衙内。那鲁大人在内堂听见差役报他来,就知是为放姓庄的事,心下恼他愣头青,这衙门监房一向是好进不好出的,各府州县皆是这行市,又不是独他一家。
因此向那差役烦嫌地摇摇手,“你去回他,就说我不在,回家去了。”
谁知就见时修走了进来,“鲁大人如何不在?这不是在嘛。”
那鲁大人立刻摆出笑脸迎去打拱,“原来是小姚大人,我还当是来衙门徇私情的哪位老爷。”说着横一眼那差役,“怎么不说清楚是小姚大人?去!”
时修择了张官帽椅坐下,心下虽然厌烦,也替他找了个台阶下,“我是来催放那姓庄的,鲁大人,昨日我托有学兄回家给你捎话,那庄大官人不过是个疑凶,还没有铁证办他,羁了他这几日,也该放了,难道有学兄没将话带到?”
那鲁有学虽也厌他不懂官场世故,可忌惮着姚淳,又是同朝为官,少不得要给他面子。因遗憾地想,这笔钱是赚不成了,也罢,别处另赚吧。
嘴上埋怨他儿子,“那不成器的东西!这样要紧的事也给忘了,我何曾听他说?瞧,累得小姚大人亲自跑这一趟。”
说话打发个差役往监房,叫放了姓庄的。时修得了话,仍复转庄家。
车内西屏闲问:“那鲁大人想要庄家多少银子啊?”
时修给那鲁大人怄得不耐烦,“这种话还犯得上直说么?若要当官的明讲出来,就是做百姓的不明事。姜家做着那么大的生意,少不得和官场打交道,您府上又是如何处的?”
因他说起这些官商徇私之事,口气不大好,不留神又得罪了她,她偏过脸去,“我又不问生意上的事,如何晓得?”
他一时还不觉她生了气,因说到姜家,便远兜远绕地想套她的话,“姜家的生意是谁在打理?”
她赌气装聋作哑。
“姨父生前管些事么?”
她不开口。
“姜三爷除了仵作之职,想必闲时也帮着料理料理。”
她还是不睬人,仿佛对面就没坐人一般,只管将眼斜向竹箔的缝隙里去。时修这才觉出哪里像是又得罪了她,简直莫名其妙!
他也有些脾气,懒得再问了,干脆彼此就这样缄默了一路。
及至庄家,铺内伙计引入内堂坐等,生等了个把时辰,才闻庄大官人归家,进门便痛骂官府,“这些人上上下下都是些吸血的蟥虫,凡是入了他的门,一步一个关卡,谁不伸手问你要银子?真当百姓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呐?!”
进内堂见时修候在椅上,便住了口,改换笑脸迎去。有道是人善被人欺,他看出时修倒是个清廉好官,愈发不怕他,故意语带讽刺,“我听外头伙计说了,今日我能从那监房内出来,还亏得小姚大人。真是托大人天恩,这衙门监房,也叫我去涨了几日见识。多谢多谢。”
时修缓缓拔座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庄大官人客气,我今日专候在尊府,是有话问你,如若不实言相告,何妨再请庄大官人去涨几日见识?”
他虽清廉年轻,却不是软弱无能之辈,庄大官人忙收敛态度,请着二人往里头去,“大人要问何事?我知道的,上回在监房内可都对大人言明了。”
时修背着手步入房中,也不坐,仰着头慢慢四面环顾,“不见得吧,你和扶云姑娘的事就掐去了没说。庄大官人风流倜傥,那么些打交道的女人都说了,怎么独不提她?”
“扶云姑娘?”庄大官人略躬着腰在身后,心内一惊,笑道:“噢,扶云姑娘是玲珑的妹子,我和她是打过几回交道。”
时修扭头睨他,“什么样的交道?”
庄大官人顷刻便周全出应对之词,“因她是玲珑的妹妹,我在许家院内请客摆席时,也照顾过她生意,替朋友叫过她几个局。因见她温柔和气,伺候得好,所以我送了她一味香。”
“怎么不见你送玲珑姑娘?”
“大人有所不知,玲珑自信不靠这些异香也能在脂粉裙钗之中占魁,反而不熏什么特别的香料。不过我送她妹子,她占着人情,倒也高兴,所以从不计较。”
时修噎着一口气,只得咽回腹中,转说:“庄大官人那日是为一条绣牡丹花的手帕和玲珑姑娘吵架,我见得那扶云姑娘的手帕上也绣着牡丹花,你的帕子,总不会是她的回礼吧?”
“我那日也同玲珑说了,就是席上吃醉了,不知谁的帕子,随便拿来用用,用完揣在怀里,顺道就给带回了家中。”
时修对他这搪塞之词没办法,只得向西屏递眼色,叫她诈他。谁知西屏只管在椅上吃茶,假装没看见,不作理会。
那庄大官人见他理衰词竭,笑着挺起腰板来,“小姚大人快请坐下吃茶,还有什么要问的,慢慢问来。”
时修不露难色,稳便落座,“既如此,又要费大官人些好茶叶了。”
大家坐定了,庄大官人故意摆出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坦然。时修也拿出不慌不忙的态度,只管和他东拉西扯,旁敲侧击。
西屏在下首听了半日闲话,陡地插.进话问:“以庄大官人看来,那许扶云是个怎样的人?”
庄大官人笑着摇头,“相交不深,不大清楚,面上看着倒是个温柔和善的妇人。”
“那你看来,她们姊妹间可有没有闹什么矛盾?”
“姊妹间拌嘴时也偶然有,矛盾,嘶——我想该不至于有什么大矛盾吧,姑娘为何这样问?”
西屏澹然地端起茶来呷,“据我们所知,她们姊妹间一向不大亲近。去年春天,这扶云姑娘找玲珑借银子没借到,还大吵了一架。扶云姑娘是个难得发脾气的人,所以连她们三妹听见也有点惊讶。”
庄大官人微笑道:“去年春天我还不认得玲珑呢,这些事也不知道。我想姊妹间就算吵一架也不算什么,谁会放在心里?从没听玲珑提起过。”
西屏笑着点头,手垂在裙上,将茶碗握在手掌中,“你又是如何认得玲珑姑娘的呢?”
庄大官人笑意凝固了须臾,又划开,“还不就是场面上胡闹认得的。”
“怎么个胡闹法?”
“就是生意场上应酬,朋友叫过她的局——”
“哪位朋友?”
庄大官人笑意僵了僵,“不大记得了,已是去年的事了。”
西屏一双笑眼冷冰冰钉在他脸上,叫他一切神色无处遁形,“她若当真是你心爱之人,就不该不记得和她初遇的情形,庄大官人分明是有意隐瞒。我倒是曾听许家妈提起过,去年夏天,你在家中设宴,忽然往许家派了个人去请玲珑姑娘,你的帖子上说,对她慕名多日,特请相陪。”
庄大官人搦了搦腰板,将胳膊肘搭去桌上,笑道:“瞧我这记性!对对对!就是如此。”
“不对。”西屏微笑着摇头,“既是慕名多日——那你又是从哪里听说她这个人的?”
两个人一答一问,时修只管一双眼睛在他二人面上睃来睃去,一见姓庄的神色渐渐有些发慌,险些笑出来,不由得对西屏由衷地生出股敬佩。
庄大官人假作思索后,摇头笑道:“嗨,总是听朋友说起的,或是席上谁家的姑娘。”
西屏仍是摇头,“还是不对。”
连时修也有点发蒙,庄大官人这套说辞也能含混过去,又是哪里不对?果然听见庄大官人问出口,他瞟他一眼,自己翛然地贴到椅背上去,左手端起茶来,对西屏莫名地胸有成竹。
“我虽是妇人家,幸在家中殷实,常有如玲珑一般的优伶名流来家中走动,所以她们场中的事,还有两分见识。那场中从来只见新人笑,何闻旧人哭,许玲珑即便昔日再风光,如今生意冷淡,早是个过时之人了,男人家,谁还想得到她?姑娘们更不必说,恨不得自己占尽风头,谁会没事主动说起别家的姑娘?稍有不慎,就成了替他人做嫁衣。”
她一面说,一面笑着起身,“我想,向你大官人推举许玲珑的,不是别人,是与你早就认得的许扶云。”
那庄大官人一愣,还要强辩,“姑娘这猜测好没道理,我何处去与扶云姑娘认得?我明明是先认得了玲珑,才认得她的姊妹。”
她款裙走到门前,回首笑道:“这认得的地方,我想就是你家。扶云姑娘最早到你的铺子里来买过香。大官人也别急着否认,是与不是,叫你的铺子里的伙计拿了账册进来翻翻看就是了。”
时修把眼横在他面上,见他无话可驳了,不禁冷笑一声,“大官人还要说与那扶云姑娘是清白的么?”
他将眼皮一垂,双肩一沉,叹息一声。
原来去年初夏时节,扶云听说这丹阳街上有家香料铺子可配异香,便寻了过来。可巧那日在柜上迎待的是庄大官人,他因见她温柔敦厚,混俗和光,又小有姿色,有意勾兑,便特地替她配了副淡雅清幽的奇香,又折了些价钱与她。
那扶云言谈间听出他奉承之意,也有心招揽他,便自报了家门,暗示他照料她的生意。
不曾想庄大官人一听她是妓家之女,面上笑意立时凉了一截下来,懒洋洋地道:“这风月场是销金窟,庄某可消受不起,要不是生意上要应酬,我是从不到那些地方去的。即便与一些姑娘有往来,也不过是敷衍敷衍,从不往心里去。遗憾遗憾,今番识得小姐,我还以为是碰见个能交心通意的有缘人,没曾想却是桩买卖。”
扶云知他不过推诿,却想他开着铺面,是个有钱之人,真领到家去,赚他多少也是给她妈赚,倒不如称了他心,先私下与他相好,情到浓时,不怕他不给她钱花。
因此上,便柔情似水地表示体谅,“大官人原说得不错,可哪知我们的难处,我这样的妇人,本来就是身不由己。大官人有意,就是我三生有幸了,奈何有缘无分。”
倒勾起庄大官人几分怜惜来,稍微改口道:“其实你何必替他人乱忙,真到你家去摆酒,或是叫你的局,都给那黑心的鸨母赚了去。不如你到我这里来,我自不会亏待了你。”
话虽如此,心内也有一把算盘,只道少了老鸨子一层盘剥,纵然要给她些钱,到底少花些。
两个人算来算去,倒算到一处去了,这许扶云便背着家里,偷偷到这庄家来同庄大官人厮混。时日一长,也摸出庄大官人的底细,原来他虽常做生意,却赚得利薄,手上的钱多半左项进来,又要倒到右项上去,纵然赚得些银两,也是捎回家去供家人开销,给到扶云手上的,不过是些散碎。
扶云渐渐后悔错认得了他,却从不显在面上,到底聊胜于无,能挣几个散碎钱,又比都落去她妈手里强,于是仍然和他暗地里来往。
偏是那一回,庄大官人说起明年欲在广州增进玳瑁犀角一类舶来品到扬州来销,可惜多进一项货,就要多一份本钱,何况这类舶来品的本钱本来就高。
这扶云只当他是有意哭穷,便十分体贴地转到背后去替他捏肩捶背,“你们做生意的人,我也晓得自有难处。果然如此,我这一头的开销你且先别管了,我跟你好这一场,又不是为你的钱。”
这一段下来,庄大官人益发觉得她温柔多情,体贴入微,向肩上去摸着她的手,“再有难处也不能少了你的开销钱,再说你又开销得了多少?在你这里省几两零碎非但于事无补,倒叫你妇人家小瞧了我。”
她双手慢慢捏着他的肩膀,眼睛微微向虚空中望着,辨他这意思,不像是哭穷,倒像是真的有点难处。忽然她灵机一动,转回前头来,“不知你缺多少?”
庄大官人笑着拉她坐在腿上,手指点着她的鼻尖,“怎的,你还想借我银子不成?看不出来你还有些体己钱嘛。”
“什么呀!”她嗔赧着拨开他的手,双手握在手里,“我能有什么体己钱,生意又不好,侥幸打几个茶会出几个局子嚜大半是妈的,落到我手里零星几个,还没焐热呢,又要给我爹娘拿去。”
“既没钱,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陪着我一齐烦忧?”
“哎呀,问你你就说嚜,到底差多少?”
“差个二三百两吧,只等年底回广州去看看好问谁借一借。”
扶云缄默片刻,笑了笑,“我知道一个人,她手里倒有笔钱搁着暂且没什么用道,约莫手上有个六七百两——”
庄大官人仍没当回事,闲适地挑下眉锋,“噢?是你哪户客人吧?既是你的客人,不跟我吃醋就罢了,哪还肯借钱给我?”
“我哪有手上有如此阔绰的客人呐?”扶云满面嗔笑,手里甩着帕子扭了两下腰,一副经不住打趣的样子。
那庄大官人正欲劝哄两句,谁知她又抻直了腰附到他耳边去,嘁嘁哝哝说了好一堆话,听得他面色渐渐郑重起来,而后把脸偏来向着她,“你姐竟有这么些钱?”
扶云轻轻哼了个笑,“你不知道我那大姐,别看她如今生意冷落了,当年从十四岁开始做生意,不知做得多红火,几年下来,替我妈赚了多少银子。她也不是个傻人,背着妈自己攒下这笔钱,就是为了如今这时候,好找个可靠的人嫁了他去。”
那庄大官人思量半晌,笑睇她,“你想设个局,套你大姐的钱?”
扶云笑着从他腿上起来,“话说的真难听,我不过是看你的确是个靠得住的人,才想着让你去解了我大姐的这个困境。她嫁给你,后半生有了倚靠,损失几百银子又算得上什么?她攒那些钱,还不是就为了成家?”
他在后头微微仰着笑眼注视她的背影,方才晓得这个女人的厉害,令他更有些喜欢了,复拉她坐到腿上,“你就不吃醋?”
她笑道:“轮得到我吃醋么?我没那个福气。”
于是二人定下这计,庄大官人先去叫了玲珑几个局,果然玲珑见他年轻有为,相貌不俗,又是个做买卖的人,家中虽有妻儿老小,可听他说起来,都是贤德之辈。心下就渐渐存了要嫁他的意思,几番试探,探出他也有娶她之意,便益发情投意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