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二往间,这份意思给许妈妈知道,自然而然谈及赎身之事。许妈妈念着玲珑是她自幼养大,多少有几分情谊,原没想狠要她的,谁知那夜扶云走到她房里来问其意思,听见她只要二百两,便低声细语地调笑了一句,“妈几时也这样和善起来了?”
许妈妈坐在床沿上叹着气道:“你们都只道我做老鸨的心黑,哼,那是错看了我,难道我天生的没良心?玲珑到底是我一手调.养大的,虽没替我赚回几个钱,我也总不能真把她往死里逼,我还做不出来!常言道该住手时且住手,就当我积阴德,她那个年纪了,我吃点亏,二百两银子放她去好了。”
论行情二百两也不算低,却不是她老人家往日的性格。扶云和庄大官人商议好的,这边开价最好是六百两,庄大官人那头只说一时拿不出,捱延下去,捱到玲珑自己捱不住了,自然就肯把体己钱拿出来交给庄大官人替她做赎身之用。只要他拿了银子,和扶云这里二一添作五,便关了铺子退了房子,躲回广州去,过个一二年风声平了,再上扬州来接着做他的生意。
偏可恨她妈忽然发了回善心,只开二百两的价,那哪行?不赚尽了玲珑的,她如何甘心?
她暗暗错了错牙,向许妈妈笑了笑,“妈真是糊涂,这个关口,越是要得多些,越是为玲珑姐好。您想想看,他姓庄的是个生意人,常年在外跑,他家人口都在广州,谁知他口里哪句话是真的?妈常教我们,别听男人口里说的,要看他手里拿的,二百两银子在他生意人算什么?真给他得了这便宜娶回家去,日后若是待玲珑姐不好,三朝打五夕骂,岂不是害了玲珑姐?”
说着看许妈妈有些悔悟的神色,又大胆地说下去:“不如妈要个高价,看他肯不肯,他若肯,可见几分真心,到时候他娶玲珑姐过去,您把多出的钱就当做嫁妆陪送给玲珑姐,面上又好看,又落个人情,玲珑姐也落了实惠,岂不几全?”
听她这一席话,许妈妈犹如当头一棒,“倒是我糊涂了一回!你这话说得极有理,只是不知要他多少好。”
“我看就要他六百两好了,这笔钱他不是拿不出,不算您老人家强人所难。我想他少不得会有些犹豫,到底也不是笔小数目,可就是不能太轻易,方可鉴其真心。他要犹豫呢,妈也只管咬死了,也不要和玲珑姐说,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样要好。倘或为妈这里要钱,他二人先闹得急头白脸的,这桩婚事,我看也做不得。”
愈发说得许妈妈心悦诚服,当即就和她在屋里商议定了,一句风声没向玲珑走漏。
那庄大官人一气将这些话说完,顾不得脸上臊意,急口替自己辩白,“大人想想看,这笔银子还没到我手上,我更没道理要杀玲珑了!”
时修还在呆想,怪不得三月初四那日,许玲珑到庄家来未带随侍的老姨娘,多半正是要来说拿银子赎身的事,怕走漏了风声给许妈妈听见。可惜话未出口,先和姓庄吃醋吵起来。
他想明白了这事,冷笑着向姓庄的摇头,“可惜啊可惜,你庄大官人运气不好,倘或那日许玲珑没有发现那条手帕,你这六百两银子,这会早就到手了。”
“还得分扶云姑娘三百两呢。”西屏微笑着嘲讽。
倒提醒了时修,问那庄大官人要帕子,又要前头铺子里扶云来配香时的账册,欲作物证。庄大官人不能违逆,只好乖乖去取了来交给他,一面问:“大人是怀疑扶云?”
时修睇淡淡他一眼,“不好说,还要别的人证物证。告辞了大官人,没有我的话,请你暂留江都县,不要往别的地方去,衙门可能会随时传你问话。”
这厢告辞走到丹阳街上来,却不登舆,说是方才坐得久了,该活动活动筋骨才是。西屏抬眼一看日头,已近正中了,怪不得有些肚饿。
便催促时修,“还是上车吧,这样走几时能到家,我都饿了。”
时修因见她又肯主动和他搭腔,想是她不生气了,在旁歪着脸笑她,“谁让您成日家小猫似的胃口,早饭又没吃几口吧?”
“谁是猫?你才是猫!如今又养只煤堆里滚出来的猫,正好,两个脏到一处去,可以称兄道弟了!”
她骂人他倒不怕,就怕她闷着不开口,那才叫人抓心挠肺的难受。
他反剪着胳膊得意洋洋地笑,“别这么说我兄弟,什么煤堆里滚出来的,人家是品相非凡,养它才衬得我姚时修品味不俗哩!”
西屏禁不准朝天上翻了记白眼,一面叫停了玢儿,说是要登舆。
“回什么家,不回,一会还要到乔家去一趟呢。”时修忙来拉她的胳膊,一摸上去,真格是软软的,想不到这样细的一条胳膊也有些肉。
“去乔家?”西屏登时回想起来,月柳讲过,三月初四那日,扶云是在乔家出席。她鼓着腮吹了口气道:“那也不急在这会,都快晌午了,总要叫人吃饭吧?你不是常说要孝顺我,还叫我跟着挨饿?”
他只管拽着她的胳膊转向小洛河街去,没走几步,便拐进一家三层酒楼内,一径向那掌柜的吩咐,“三楼的花厅扫洗干净一间出来,我要吃饭。”
那掌柜的楞一下神,忙笑着迎将出柜外,“原来是小姚大人,失敬失敬,您是有好些日子不曾来了。我想八成是为前些时那到处认尸的案子?有您和姚大人在,可真是我们扬州府百姓之福啊!”
说话间瞄一瞄西屏,未敢多话,亲自引着三人上楼。这酒楼生意倒好,底下已有十来张桌子,到二楼一瞧,又是近二十张桌子,张张客满,到三楼上,却是十分雅静的一条走廊,两面分出来许多小房间。
进去一间,窗户正朝着街市,眺望出去能看见绵延不断的屋檐房舍,再往远些,可见好些青山叠翠,那苍郁的绿色中隐隐可见黑色的古刹宝塔,倒是个视野开阔之处。
西屏站在窗前领略风光,听见时修在后头和掌柜说:“劳烦你,再命人打两桶水来搽洗几遍。”
那掌柜的心内嘀咕,他几时如此讲究起来了?窥他一眼,没敢啰嗦,忙答应着去吩咐。
玢儿熟门熟路地退到外头去,廊下自有给主顾家仆吃饭的桌子。
时修正要伸手去拭那张圆案看看干不干净,忽地给西屏呵一声,“油腻腻的,你蹭它做什么?”
他悻悻地收回手,几个指头尴尬地搓着,“您也过分讲究了,这玉中楼在江都久负盛名,人称‘小金陵’,专做南京菜色,招待都是些在扬州或是做官或是做生意的南京人,前年奉旨南巡的内阁大人到扬州,也来这里吃过饭,怎么,连他们也不如您好洁净?”
西屏白他一眼,“既干净,你还叫人家打水上来重新搽洗做什么?”
时修心道:你懂个屁!
面上只哼一声,走去墙下,一掀衣摆坐在那椅上。他身旁墙角的高几上摆着盆独占春,白花黄蕊,正映着他不理不睬的神气。
她知道,他学得姐夫的秉性,不是个骄奢淫逸的人,这样的酒楼里吃顿饭,少不得要花些银子,他带她来,是有意叫她吃吃家乡菜。尽管她早忘了南京城的样子,口味也都不大记得了,心里也不免有点绵绵的温柔翻涌起来。
她走过去,轻轻搡了一下他的肩膀,却不说话。
时修抬头看她一眼,表情不耐烦,“做什么?”
等了会她没开口,他又垂下头去,心里好像在敲鼓,咚咚地响个不住。
一会她又掣了下他臂膀上的衣料,轻轻说了声,“多谢你。”
那鼓声终于在他心里戛然而止,却似有漫长的余韵,恰如傍晚的余晖洒满大地,那大片大片的金橙色里,人烟的声气都消退下来了,自空中弥漫起暗暗花香草香,一切自然的恬静的味道。
有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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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26章 真是我的傻外甥~
这玉中楼因只卖南京的醇酒香肴, 故而来的多是些在扬州的南京人,楼下那些久违的隐隐的乡音,不免勾出西屏一点幼年稀薄的回忆。
她娘就很会烧南京菜, 水晶鸭,酥鲫鱼,炖火腿, 松子熏肉……不过在久远的记忆里去嗅香味, 即便嗅得到,也不免是暌违的虚茫。
时修把一瓯酒凝金腿换到她面前来, “我记得那年元夕, 刘祖母就烧了一道酒凝金腿, 我们阖家都喜欢,只是在祖父家中, 不好多吃。娘跟她老人家要过方子,回去却烧得四不像, 难吃得很!还要逼我们都吃了, 大哥脾胃弱, 吃后连呕了两天。我看他们家这道菜, 烧得倒有几分刘祖母的意思,您吃吃看。”
“刘祖母”是称呼西屏她娘,她道:“这道菜一定是要用正宗的绍兴老酒, 大姐姐肯定是随便捡了一样酒烧的,所以烧得不像。”
时修笑得没奈何, “我娘什么都只图个方便,叫她专门为一道菜去寻一味料, 她才懒得,何况也费钱。就连那条火腿, 也是从外祖父家中顺回去的。”
连吃带兜一向是顾儿回娘家打秋风的做派,张老爹爹背地里无奈又亲切地称她为“女匪首”,曾抱着西屏嘱咐,“你长大了可千万别像你大姐姐那样,一副土匪样!姑娘家要斯文点,不然惹人家笑话哩。”
她咯咯笑着答应,顺便揪下他一根胡须,递给她娘。她娘接过去只是微笑,并不很得趣的一种微笑。她知道,她娘其实一向有些嫌张老爹爹老。不过他待她们母女太好了,好到她娘稀里糊涂地就答应嫁给他,等醒过神时,已不忍心再反悔。
时修因问:“泰兴县那位冯老爷,待你们母女如何?”
西屏随口笑道:“好不好的,说不上来,反正就那样吧。”
“那样是怎样?”
她瘪了下嘴,“冯老爹爹自己没有儿女,想偏心也没处偏去啊,虽不十分亲近,却也不曾打我骂我,还请先生教我读书写字。我成亲的时候,倒也陪送了我一笔丰厚的嫁妆。”
怪不得姜家大富人家,却肯娶她这小富之家的小姐,原来妆奁也算衬得起。他趣道:“看来冯家和姜家也算门当户对。”
“论财力,那可差得远了。”西屏摇头,“不过你姨父生得太丑,从前议了许多回亲都没成功,差不多的人家都不肯如此委屈自家的姑娘,情愿不攀姜家的财势。”
她说姨父“太丑”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完全不带感情。他心里止不住有点鬼鬼祟祟的高兴,面上不好带出来,也假装风轻月淡的表情,“那刘祖母和冯老爷又如何肯答应这门亲事?”
西屏搁下箸儿,夸张地朝他扇扇眼睛,“人家都说我和我娘是图姜家有钱。”
就算看中他姜家有钱,也没什么,银子不论搁在何时何地都扎眼。可他觉得流言并不可信,否则她怎么提起姜家就倒了胃口?尽管那脸上是愈发俏皮的笑,可眼睛里的莹莹流动的光又静止了。
他不再问了,往她碗里搛了菜催促:“吃饭呢,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快吃快吃。”
西屏瞪他,“可是你问我的呀!”
他举起手,在嘴前比划出个穿针引线的动作。
她又端起碗,说道:“钱是个好东西,可我还没贪财到那份上,是上了人家的当。”
他待要问,又怕问得她伤心,拼命摁住了好奇心。
西屏一转话锋,引到别处,“你看那许玲珑,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人,到头来还不是给那庄大官人骗。你觉得,是姓庄的与那许扶云合谋杀的许玲珑么?”
一说到案子,时修登时变得沉稳许多,“既是为财,银子还没到手,为何要杀她?”
“兴许就是见银子迟迟弄不到手,恼羞成怒,所以杀她。你记不记得那方手帕,连你都能将那条手帕与扶云联起来想,玲珑姑娘和她日夜相对,会不会也想到了她?所以那日庄家出来,她没急着回家,知道扶云是在乔家陪席,一刻也等不得,一径就杀去了乔家找她算账,两个人大吵一架,扶云一怒之下,就勒死了她。”
时修笑道:“情理上虽说得通,可证据上却十分不充分。那许扶云当日既在乔家陪席,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勒死许玲珑不给人察觉?即便避人耳目勒死了她,又该藏尸在何处?又是如何在凌晨解禁后将人搬去小陈村弃尸?”
“她可以先把尸首藏车轿内。”西屏自说完,又摇头,“也不对,他们那起人家,是没有自己的车轿的,都是在外头现雇车轿,那么她藏什么东西,运什么东西,马夫轿夫也都知道了。”
时修沉吟半晌后搁下箸儿,“猜是猜不透的,还是得实地勘察过后再说,也许乔家宅内或是周围真有那么个方便杀人藏尸的地方也未可知。”
未几吃完饭,时修因叫来掌柜的记账。一向他们这等有头脸的人家,都是先记账,落后再去府上结银子。西屏却不知道哪里摸出枚银锞子放在桌上,“现结吧,横竖你也不常来,省得人家跑来跑去的了。”
他知道她是有意替他们姚家省检,愈是不肯,自摸了碎银出来抛在手上,绕去她身边吭吭笑,“要六姨替我开销,给我爹知道,岂不打我?我看您就是有意害我挨打。”
西屏只得收回银子,白他一眼。
走出街来,登觉热烘烘的,好在乔家所在那莲花巷就离前头那十字口不远,走过十字口,约莫再行半里,转入宽敞巷中。因人家的院墙挡着,有大片阴凉,又顿觉凉快。
偶然有挑担的货郎走过,手上咚隆当咚隆当地摇着拨浪鼓,引得时修回头去看,皱起眉,“这不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西屏也跟着沉闷起来,这巷里又宽敞又明亮,前头那口里出去,又是另一条热闹长街道。
时修老远指着那口子解说:“那是月明街,左通大洛河街,右连东大街。”
大洛河街西屏再熟悉没有了,江都县拢共三条最繁荣的大街,一是大洛河街,二是广林街,三是东大街,这三条街上除去各行各业的铺子,要么是衙门公署,要么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姚家的府邸正是在大洛河长街上。
那东大街与大洛河街并行一向,似这月明街一样通达两街的街市有好些,长短不一,皆是繁荣昌盛所在,所以这莲花巷时不时有车轿贩夫穿行,的确不是个杀人越货的地界。
西屏一下受了打击,脸上难免有点闷塞。时修窥见笑了声,“杀没杀人不是你我说了算,是证据说了算,倘或只靠几番情理之中的推论,那这世上的‘凶手’也太多了。我这个担责担职的推官都不怕麻烦,六姨怎么就耐不住性子了?”
西屏乜他一眼,挺直腰板道:“我不是耐不住性子,与我什么相干呢,我既不吃朝廷的俸禄,也不受朝廷的命,死人杀人的也不与我相干,我倘若嫌烦,了不得不问这闲事了便是了。不过是看这天日渐热起来,替你担心,成日外头跑,不怕中了暑热?”
时修绕去她另一边,把个脑袋凑在她脸畔,“是真替我担忧,还是假替我担忧?”
西屏偏过眼去,正对上他一双汲汲的眼睛,心下要使坏,便故意叹了口气,“真是我的傻外甥,客套话你也听不出来啊?”
说着自往前走了,留他在后头恨了恨。
不过人家个高腿长,两步就走到她前头去,叩了乔家的门,在那里和人家小厮说了来意。那小厮忙跑进去,不多时便有位四十多岁的老爷迎到门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