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一声雷响,轰得她身子颤了颤,觉得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恰逢如眉走进来,自撑了把伞,又拧着柄黄绸伞,说是怕她吃了午饭犯困,接她回去歇中觉。
她正有点亏心,仿佛有什么愧对顾儿的,急着要逃跑,便不顾下雨,跟着如眉告辞出去。
雨下得小了些,不然如眉也不会来,西屏睐她一眼,因问:“红药呢?”
如眉口气不满,“她吃过午饭说身上不爽快,睡觉去了,我看她是躲懒。”
要论躲懒,谁躲得过她?西屏心下冷笑一阵,好像故意要趁今日红药身上不爽快,她没有可推使的人,找些事情来支使她,“那日在鲁家借的鲁大奶奶那条裙子,可洗了没有?”
“早晾干收起来了。”
“那好,一会雨停了,咱们还给人家去。”
如眉诧异地将她睇住,“这时候?我看奶奶真是闲得发慌,这个天还要往外头跑。”
“正是这个天闷人,才要出去透透气。”西屏作对似的回望她。
这雨下到近晚饭时候方停,天还是阴沉沉的,随时准备再对人间有一场袭击。时修待要趁着间隙里归家,好巧不巧,那臧班头却走了进来。
时修见他像是有话不好说,便支开了吴文吏,堵留他问询,“可是在鲁家有什么发现?”
臧班头近前来,“那付三爷倒没什么,没见他出门。只是今早上,我看见他老婆坐了顶轿子出去,我想着奇怪,看天分明是要下雨,她早不早晚不晚的,是要赶着到哪里去?所以我就跟了去,发现——”
时修回过头来,“发现什么?”
“她去了鲁大人家另一所宅子里。”
那宅子在广林街上,鲁大人有钱没处使,早年在那里另置了一处房产,平日专用来迎待些外地来的有头脸的官员。时修看他吞吞吐吐暧.昧的样子,便猜道:“是不是鲁有学也去了?”
臧班头笑了笑,“两个人前后脚进的那门,这会还没见出来。”
时修款步走到门前,仰头歪着廊外的天,“出门一趟,赶上下雨,倒是个可以在外逗留的由头。巧了,我看这天还要下雨,咱们也借这个由头,绊一绊鲁大人的脚。你派个人去县衙请鲁大人来,就说是奉府台大人的令,再另带几个兄弟,随我往鲁家一趟。”
那臧班头紧跟在后头,“大人这时候要搜检鲁府?府台大人知不知情?”
时修便走去值房告诉他爹一声,姚淳虽未言明什么,也暂且留在衙内,代他周旋那鲁大人。
这时候恰值晚饭,又因下雨,街上早空了。浓云错开一些,从那罅隙中放出几束夕阳,那金色在空荡荡的街巷中显得一种如梦似幻的悲哀。
西屏看一眼廊外欲断难断的暮色,回头向霓琴一笑,“我该回去了,一坐就忘了时辰。”
那霓琴因鲁有学与婴娘双双不在家,心内正有些哀然,听见她要告辞,更觉寂寥。便诚心款留,“时辰还早呢,只不过有云压着,瞧着晚而已。姨妈请再坐会,在我家吃过晚饭再去不迟。”
西屏又给她拉回屋里去,只得罢了,“怕搅扰了你的安宁。”
“我这里就是太安宁了,正要有人搅扰才好呢。”
“我来这一晌也没见付三奶奶,她不在家?”
霓琴鼻子里失意地哼笑了声,“早上就出去了。我们爷,也不在家。”
两厢里默然下来,适逢那付淮安走了来,原是来问鲁有学归家没有,他若回来,婴娘也应当要回来了。不想西屏在这里,看见她,脸上带着丝错愕上前作揖。
西屏起身还礼,因笑道:“雨后在家坐得发闷,想起那日借了鲁大奶奶的裙子没还,就借故出来走走,没去问付三爷和三奶奶的安,是我失礼。”
正好有一缕斜阳从窗户外折在她脸上,使这笑分外扎眼,想不看也避不开。
有的女人是这样,骚在骨子里,浪在眉目间,每个动作都散着诱人的风韵。不管她有意无意,付淮安心下登时替那素昧平生的姜二爷感到些不平,他才死了不到一年,他年轻貌美的遗孀就在这里对别的男人眉开眼笑。
西屏因见他来了,不肯久坐,又说告辞的话。那霓琴款留不住,便要相送。西屏一味推辞,“你坐着吧,你这里马上就要开饭了,懒得再出去惹些水汽。”
霓琴只得托付淮安,“表姑爷,你既要回房,顺便代我送一送潘姨妈。”
付淮安引着西屏一路出来,不大有话说。可闻到她身上的香,像无形中藏着枚软钩子,总勾起他想搭话的念头。这念头越是捺不住,心里越是鄙夷着自己。
却是西屏先开口,“我听大奶奶说七姐身上有些不好?”
“没什么大碍,就是午晌淋了点雨,着了凉。不知道姨妈来,不然她该来问安的。”
西屏笑笑,“就是怕劳动她,所以没叫大奶奶去告诉。这会要走了,我去瞧瞧她去。”
既然这会都要走了,为什么又偏要去瞧?付淮安只觉这是个捱延的借口,女人很擅长东拉西扯,却不入正题,这是她们一贯勾引人的伎俩。他睐她一眼,她脸上带着蜜意的微笑仿佛将他心里的火点起来,烧得人很是闷燥。
西屏去看七姐,见她精神不好,也没有多说什么,出来后反而和付淮安说了几句,“你做哥哥的做得真是体贴,给你当妹子也是有福,难得一见你这样细心的男人。”
付淮安面上只管谦逊有礼地笑着,暗地里却一字一句细咂着她的语气,一切声调的起伏他都没放过,总觉她的话里别有情绪,轻轻地抚着人的心,使那心发痒,痒得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走到门上来,不见她的车轿,因问:“姨妈是走路来的?”
西屏滟滟地笑着,“本来就为出来散闷子的,坐在车轿里,岂不更憋闷得慌?”
“那我叫人套车送送您?”
西屏笑辞,“不必了,趁天没黑,我还是走回去。多谢你。”她走出去几步,又回头,见他还站在门上,便朝他挥挥手,“你快进去吧,别妨碍你吃晚饭。”
行动间,有枚香包从她身上掉下来,她像没察觉,仍领着丫头朝空荡荡的街上走。付淮安犹豫片刻,走去拾起香包,凑来一嗅,暗香扑鼻,侵入肺腑。
他在门上站了片刻,望那长街,不知是望西屏还是望婴娘。反正世上的女人,都是一样。他的眼睛如同这天,逐点逐点黯下来。
谁知道天色会倾颓得这样快,想是又要下雨,如眉心里发急,抱怨西屏走得慢,“奶奶还只管这样慢条条的,我看又要下雨了。”
西屏仰头朝天看一眼,乌云层层叠叠,像望不到底的一江水,整个世间就是江的底,压着人往下沉。她却在这郁塞的天空底下没所谓地笑了笑,“下雨怕什么,午间下过那场暴雨,这会就是下,想必也下不大。你不是带着伞么?”
如眉只得没奈何地横她一眼。
再走一截,看见有家药铺,虽上了门板,却从那缝隙里透出幽幽的烛光来,听见打算盘的声音,想必柜上有人。西屏扭头说:“你站一站,我去买剂药。”
如眉满脸不耐烦,“什么药啊?”
“止痒的药膏,狸奴胳膊上的伤长了新肉,正是犯痒的时候。你要是不耐烦等,就先走,我一会赶上来。”
如眉在铺子外头等了一会,可恨那老掌柜记性不好,到处翻药膏翻不到,她连声向里头催促,“明天再来买好了呀!”
西屏仍不挪动,也不应声,就站在那柜前看着老掌柜到处拉那满墙的抽屉。她单薄的身子嵌在那满墙乌油发亮的药柜上,像是井里的月亮,看得见,捞不着,只是个冰冷的影子。
如眉晓得她是故意和她作对,在家时就是这样,虽不爱讲话,却爱在沉默中和人犯犟。也不怪她挑唆了那姜二爷什么,像西屏这样的,谁不会想时不时地拧她一下,掐她一把?因为总看不惯她这死气沉沉的模样。
恰逢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带着袭人的寒意。她因想着要报复西屏一回,所以赌气拿着伞先走了一步。
路越走越暗,如眉自己倒渐渐有点恐惧起来,她心中恼恨西屏,口里不由得嘟嘟囔囔骂着,“专会变着法地折腾人!这个天里非要出来走动,黑灯瞎火的,我看你一会怎么回去!”
这工夫正经过一条黑魆魆的巷口,像是有条蛇从里头猝然窜出来,一下勒在她脖子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卷进巷子里。
西屏恍惚听见声惊叫,猛一回头,没想到街上已是漆黑一片了。她朝那湫窄的门前走了一步,疑惑着向外张望,月亮给墨云遮挡住,只有一团发青的光晕,街上吹着风,嘶嘶的,好像有条长蛇在吐信子。
“您老听见什么没有?”她倚在门上问。
那药铺的老掌柜耳力也像不大好,摇了摇头,“什么?”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唤。”
老掌柜还在挨个翻抽屉,背着身笑道:“恐是哪家在打娃娃。唷,可算找着了!”
西屏撇撇嘴,又笑着走回柜前,接来个小白瓷瓶,拔了木塞放在鼻子底下闻,旋即扇了扇鼻子,“这味道有些冲。”
“好药才冲鼻哩!您奶奶不懂。”老掌柜收了钱,见外头天黑,便不许她走,“您府上远不远?等一会雨停了我送您回去,或是晚些有查夜的人,请他们送一送,不然您一个妇道人家,恐怕遇到强人。”
“这江都县是府治之所,还会有强人?”
“嗨,多留点心总是好的,何况像您这样的年轻妇人,难道放你一个人大黑天的在街上走?说来怕吓着您,前些日子还出了件人命案子呢,死的就是像您这样的年轻女人,那认尸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
西屏鼻息里哼出微笑,“我知道这事,我姐夫就是府台姚大人。”
那老掌柜大吃一惊,忙笑着踅出柜来,搬根椅子请她坐,“您是姚大人家的亲戚?唷,这就更不敢放您一个人去了,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小的就是有十条命也赔不起!”
她笑着点头,在门前坐下来,“扰得您不能关门,小妇人失礼。”
“您哪里话,尽管放心,我叫我婆子给您沏壶茶,雨停了我就送您回去。”
西屏迎着油灯向他点头致谢,微笑的脸上气定神闲。她朝门外望去,雨渐渐一点一滴地零落了,天反而放出些朦瞳的光亮。
却说那东大街上,本来悄然,忽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时修领着几名差役奔到鲁家。赶上那鲁有学才归家坐定不久,正在吃晚饭,听见门上小厮来报时修领着人来问话,犹似脑袋扎进泥潭里,混摸不清,看他奶奶一眼,心道可别是谁到衙门告发了他和婴娘的奸.情。
他老子是做官的,告发他他也不怕,只是传出去未免难听。
霓琴因看不惯他那副心虚样,忍不住嘲讽,“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鲁有学腆着脸笑笑,搁下饭碗往外院去迎时修,老远就和时修打起招呼,“这时候你到我家来问什么事?未必我家里有人犯了什么案子?”
时修迎来道:“就是那许玲珑的案子。”
“许玲珑?”鲁有学愈发糊涂了,“许玲珑与我们家里有什么相干?”
“这就得问问你们家那位表姑爷了。”
“淮安?问他什么?他不会和这案子有什么牵连吧?”
时修笑了笑,“那要问过才知道,烦有学兄引路。”
鲁有学稀里糊涂领着他往那边屋里去,“嘶,你把我弄糊涂了,淮安根本不认得那许玲珑,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别是搞错了。”
时修瞟他一眼,“要是我搞错了,就在玉中楼设宴,给你们赔罪。”
走到那屋里,却只婴娘在家,不见付淮安。问他行踪,那婴娘娇滴滴地笑到时修身边来,“谁晓得,我回来他就不在家,姚二爷有事找他?”
鲁有学挨过来附耳和她说了两句,她脸色陡一变,“不可能!淮安怎么可能和个娼.妇有关?他从不在外沾花惹草!”
时修哪管她信不信,作了个揖,说声“得罪”,扭头向臧班头丢个眼色,那臧班头便领着人四处搜检起来。
婴娘见状急了,声色俱厉地呵斥众人,“你们好大的胆子,敢胡乱搜我的屋子!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爹是苏州府台,你们几个无名差役敢冲撞我,摸摸你们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那鲁有学知道时修的为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得在旁劝她两句,“表姐先莫动怒,时修一向是秉公办事,他既然来,一定有点道理。先叫他们搜,搜不出什么再罚他们不迟。”
婴娘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儿女私情,一心只要维护她官宦小姐的体面,劈手就照着他脸上甩了个巴掌,“什么道理?!随随便便怀疑我丈夫杀人?要是拿不出什么证据,我要你们好看!”
可巧那臧班头从卧房走出来,拿着几件衣裳给时修看。时修翻了翻,果然在一件碧青苏罗直裰上发现一块刮破的地方,掏出先时那杂间里找到的碎布一比,纹路严丝合缝。又翻了翻,翻出条蓝色汗巾子,上头正有刮了丝的痕迹,与许玲珑指甲里找到的是一样质地。
“这可是付淮安的衣裳?”
婴娘虽不明内情,也晓得不好,惨白着脸,怔得啻啻磕磕不成句,“这,这——我不知道。”
时修一看她脸色就明了,仍将汗巾子递回给臧班头,“将一应证物带回衙内,即刻缉拿凶犯付淮安。”
满府里遍寻付淮安无果,时修疑心他畏罪潜逃,欲要吩咐人满城追查,不想那七姐抚着门进来,稀里糊涂地睃着众人,“三哥好像出门去了。”
“去了哪里?”
七姐先是茫然摇头,后又点头,“好像是去送你姨妈,你姨妈下晌到家来了,才走了一会。”
时修心头悚然一惊,顾不得细问,拔腿就朝外头跑。
第32章 一个拥抱。
几度明几度暗, 终于入夜,只见淡月昏昏,薄烟袅绕, 顾儿过了晚饭时候仍不见西屏归家,渐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因与南台商议,叫他打着灯笼往鲁家去问问看。
南台刚走到门上来, 便撞见火急火燎赶回来的时修, 两个人不待近前,皆忙出声:
“你可看见二嫂?”
“六姨归家没有?!”
彼此一听, 脸色益发惊惶无措。时修两步上前, 一把擒住南台的手腕, “六姨可叫人传话回来?”
南台拧着眉,“要是传话回来, 也不必急成这样了!她下晌到鲁家去,未乘车轿, 只带着如眉, 我正要到鲁家去问呢!”
“不必去了, 我刚从鲁家回来, 他们说六姨没吃晚饭就走了。”时修急得在原地打转,绞尽脑汁想着西屏还有什么去处,想得头昏脑涨也想不到。
她在这里并没有旁的熟识的人, 若她是给耽搁在哪里还好,就怕真如他担忧的, 是撞上了那心狠手辣的付淮安。他忙招呼门上小厮,“你们把家里的人都叫来, 跟着姜三爷外头一条街一条街地去找。我回衙门召集人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跨出大门, 有个差役从黑魆魆的街上跳出来,“小姚大人,在前头巷子里发现具女尸,刚死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