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得人龇牙咧嘴毫无挣扎之力后,他又回首打量时修,又仰头打量西屏,“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街上走动?!莫不是哪家里私奔的男女?”
西屏一听这话便板下脸,乜了他一眼。
给这人看见,也有些脾气,嘿嘿一笑道:“我看是一对奸夫淫.妇,一起拿了送到衙门去!”
还未及时修开口,有个得闲的官兵就去拉拽西屏,谁知西屏不客气,一巴掌就掴在他脸上,“谁许你来拉扯我的?”
时修笑了声,双眼威慑着那领头的,“我是府衙推官姚时修,现在泰兴县公干,因天色已晚,雇不到车轿,亲自送我姨妈归家,怎么就成了奸夫淫.妇了?”
说着将带在身上的路引递去,那领头的看过,忙打拱行礼,“原来是大人,请恕小的们不识之罪。”
“既然不识,何罪之有?”又望向被押的那男人,“此人犯了什么事?”
“回大人,方才咱们弟兄巡夜,碰见他扛着个麻袋鬼鬼祟祟的,拦下他问话,谁知他丢下袋子就跑。小的打开袋子一看,见是满满一袋子的白面和黄豆,想必是他夜盗了哪家粮米店,所以兄弟们就来追拿他。”
问那少年,倒还承认,见时修就是衙门里的大人,想来要就地发落,便忙跪下央求,“求大人绕了贱民这一回!下次再不敢了!贱民,贱民这也是穷得没法,才起了这么个蠢念头!贱民不敢了,贱民不敢了!”
一行说,一行朝自己脸上扇巴掌,个个扇得响亮。
那领头官兵唾了他一口,“还说没办法?你偷东西不就是办法么?!”
时修却笑问:“好手好脚的,怎么会没办法?”
少年住下手来,慢慢哭诉,“贱民家中没有田地,上山打猎,被野兽伤了条胳膊,想到城里来讨份差事,又没人要。这一阵子实在艰难得很,家中还有个老母亲等着吃饭,因此——这是头一回,就给抓住了。”
官兵又啐,“呸!什么头一回,我看你是个惯偷!”
时修笑着摇手,“他倒不是个惯偷,哪有惯偷眼神那么差的。”
“他眼力差?”
“方才他跑过来,慌得只看见了马和我姨妈,却没看见我,这不是眼神不好是什么?想必是吓破了胆,什么也顾不上看,惯偷没有这么慌乱的。”说着叹了口气,“这小子,倘若你说的是真的,又是头一回,倒可酌情饶恕。你伤了的胳膊给我看看。”
那少年立刻想抬胳膊,却抬不起来,时修上前一摸他的胳膊肘,早就骨折了,可怜道:“要是早点瞧大夫还能接回去,这会骨头都了错位了。不过也不是全没希望,回头多花点钱,去请个好的能接骨正位的大夫,用板子多夹一段日子,兴许还能长回去。几位兄弟,我看就绕了他,下回他也不敢了。”
少年忙跪下去磕头,时修叫他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我叫葛飞,家住芙蓉庄。”
“芙蓉庄?”时修扭头和西屏相看一眼,笑道:“你既然能扛得动一袋粮米,想来好的那条胳膊很有些力气,跑得又快。这样吧,衙门在芙蓉庄附近有水利的工程,这几日正招工,你明日去河堤上找工房的人,就说小姚大人说的,派你个背运沙石的差事。”
那葛飞因祸得福,喜得咚咚嗑了好几个响头,因记挂家中母亲,不敢逗留,忙不迭地出城归家。
却说葛家妈在家中久等儿子不归,正是焦心,听见有人敲门,忙走到院中开门,眼前却是位人高马大的挎刀男子,以为是哪里来的强人,吓得她跌在地上,迭声喊饶命。
臧志和忙上前扶她起来,“大娘别怕,我不是强盗,我是官差。”
葛家妈迎面细看,是有些面熟,慢慢想起来,早上有衙门的人在庄子里招工,她还替儿子去问过,可惜人家不要手脚残疾的。当时问的,好像就是这个人。
“原来是官爷,大晚上的,认不出了,官爷到我们家来做什么?”
臧志和笑着拱手,“我原是到前面长清河一段公干的,天色晚了,回城不便,就想到庄里借宿一夜。里长家中早上倒是走过,可到夜里,又不认得路了,所以不拘哪家,想借个床铺睡一夜。”
“原来是这样。”葛家妈点点头,忙让他进来,“老爷不弃嫌,就在我家中歇一夜吧。”
说着进屋去,却是黄泥砌的房子,中间是堂屋,左右通两间卧房。葛家妈请他在堂屋中坐下,倒了水来,“老爷吃过饭没有?”
臧志和虽是吃了晚饭出来的,可奔劳一夜,腹中早觉饥饿。不过一看这家徒四壁的样子,不敢再要人家吃的,只推说不饿。
葛家妈不听,非去厨房里寻了些野菜,搀了点粗玉米,蒸成两个馍馍端来,“老爷请将就用些。”
那馍馍糙得难下咽,臧志和囫囵就着水吃了,心道粗面恐怕也是这等人家难得的细粮,因而摸出几个钱来放在桌上,“叨劳这一夜,又吃了您家的饭,不好白吃,敬请收下这点意思,若要推辞,我可就住不得了。”
见如此说,葛家妈只得千恩万谢收下,去屋里收拾床铺。一时她儿子葛飞回来,出来说明,那葛飞大喜,磕下头去,“正好晚夕我在县里撞见小姚大人,他要我去堤上做活,还不知明日去找谁呢,这就碰见老爷了。”
臧志和问完前因后果,答应明日一早引着他去堤上做工,这便两厢歇下。
次日起来,一并往堤上去,路上闲谈,说到去年有人落水之事,那葛飞便啐了一口道:“那人就是我们泰兴县首富姜家的二爷。哼,也是老天开眼,叫他们姜家遭了报应!”
臧志和瞟他一眼,笑问:“你和这姜家有仇?”
葛飞一挥胳膊,“只要是我们芙蓉庄的人,除了里长,都和他们姜家有仇!”
“此话怎讲?”
“老爷是外乡来的,您不知道,我们芙蓉庄原来家家有地,别看我家穷得这样,我爹在世的时候,家里也有两亩良田,后来,都被那姜家算计了去!”
“他们怎么算计的?”
“他们以低价逼着我们庄子上的人卖地。”
“逼?这买卖自由,要嫌价钱低,可以不卖嚜。”
那葛飞闷头一想,道理是这道理,可稀里糊涂的,就是不卖不行了。他挠着头道:“我也不大清楚里头的门道,只知道大水淹了田,没有了收成,非但衙门的钱粮交不上,自己家里吃饭也成问题,只能卖。想卖给出价高的,可听里长说,朝廷有规定,不许异地买卖田地,那些价钱出得高外乡人,我们不敢卖,就只能卖给了姜家。后来地成了姜家的,又雇我们去种,可一年到头,只给一旦粮食,人口多壮力少的人家,连吃也不够吃,根本没有余粮,我们芙蓉庄就这样渐渐穷了。”
原来如此,臧志和点头,“所以那姜家二爷死了,你们芙蓉庄的人倒高兴了。”
“去年他的尸体从河里捞上来,我们还来看哩!身子肿得像头猪,白花花的,个头却不高。”
“尸体是在哪里捞上来的你知道么?”
二人已走到河滩上,葛飞远远朝下游指去,“在前头小丰村,听衙门的人说,是从上面飘下去的。”
臧志和因见他对这一带的事情清楚,忙问:“我问你一件事,看你记性如何。那姜家二爷死的前几日,可有人到对面长尾山砍过树?”
葛飞想着,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我说不清,我们庄上和陆三集还有下头小丰村的人,常上山砍树,谁去了哪座山,几时去的,这可说不准。”
二人走到那处堤口,可巧时修和西屏也刚到了,二人一见葛飞,皆觉意外,臧志和便说了昨夜在葛家借宿之事。
西屏一双眼疑惑地在臧志和身上扫量,“昨日下晌你还在家吃的晚饭,怎么又跑到芙蓉庄借宿去了?你是几时出门的?”
臧志和谨记时修吩咐,连对红药也没说,只道:“噢,我昨日在芙蓉庄招工,把刀落在庄子上了,放心不下,所以就回来找了。我昨日晚饭后出门,姨太太和大人在屋里关着门说话,所以我就没说。”
关着门说话?西屏想起来,那时候他们正关着门做别的呢。她自己也心虚,所以没再问。何况这臧志和是个不大会扯谎的人,一扯起谎来便抓耳挠腮,眼睛不敢看人,西屏一看他这样子也能猜到,想必是时修不放心,连夜打发他来查看长尾山那路段。亏得她早有提防,不然昨日老陈叔一来,岂不给臧志和抓个正着?
她瞅时修一眼,顺着河堤往前走,“咱们也别在这里站着了,还是上长尾山吧。”
时修并臧志和走在后头,悄声问:“昨夜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卑职在山林中守到三更天,也没见什么人,也没什么奇怪的事。就是,就是有点冷。”
时修心中大松了口气,笑起来,向前望去,堤岸上堆着好些乱石,西屏走的踉踉跄跄,他忙上前去扶她的胳膊。
西屏甩开他的手,瞥他一眼,“你们鬼鬼祟祟在后头说什么呢?”
时修嘿嘿一笑,“没什么,说点不相干的公事。”
对付他,越是直接坦诚点越是好,西屏乜一下眼,撇一下嘴角,“哼,我猜也猜着了,臧班头昨晚上才不是为找什么刀,是奉你之命,到这里来查看什么的吧?你以为我昨天下晌劝你不要来,是心里有鬼?”
说得时修亏心不已,挺直了腰板,“我没有啊,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呀。”
“呸、”西屏朝他脚下啐了一口,“你我还不知道么?你见我急着劝你,就以为我是怕你发现什么,所以才拦着你不许来。”
“这可冤枉我!我平白无故的,就因为你劝我在家吃晚饭,就怀疑你?那我一年到头不知怀疑多少人呢,连红药也值得怀疑,连我娘也也也,也不清白!”
“少拉人做挡箭牌!我知道,姜家那些闲话你是听进心里去了的,先前我还在江都的时候你就挂着疑心,常常问你姨父的死因,如今一看他死得果然有些蹊跷,你自然第一个想到我囖。人家议论的是我和奸夫同谋,那你说我的奸夫是谁?!”说话站住脚,叉起腰,直勾勾瞪过去。
她聪明着呢,时修见诡辩无用,忙改了策略,一股脑先归咎到自己身上,“我该死!我怎么能疑心你呢?不过我也是寻常人,闲话听久了,不免会记在脑子里,所以我想到你,也不是我故意要想到你。其实要说动机,我才是最有动机杀人的那个!”说着两手一摊,“不过他死得太早了。”
西屏狠狠打下他两条胳膊,凶巴巴剜他一眼,旋裙疾步朝前走,“你不许碰着我!”
越快越走不稳,又都是石头,走一段便崴了脚。时修忙跑上来搀,她赌气将他推开,自己吃着疼一瘸一拐地向坡上爬。时修又两步跨上来,还没伸手,她便扭头瞪他,“说了不要你搀!”
“好好好不要我搀,我不搀,你先坐下来看看崴得厉不厉害,要是错了根节可是大事!”
她犹豫一会,拣了块大石头,垫了帕子坐下,脱下鞋袜查看。
时修顾不得,一把抢过她的脚转了转,“这样疼不疼?”
西屏要抽回脚去,他抓着不放,“这不是置气的时候!”
“不怎么疼。”她别着脸。
他又摁了摁,“那这样呢?”
她嘶了口气。
那臧志和不好看人家的脚,背着向河面站着道:“大概只是扭着了筋,大人给按按,一会就好了。”
时修蹲在地上,把她的脚放在腿上,一面按着,一面向坡上看,“你就别跟着上去了,在这里歇会,我和臧班头上去看一看就下来。”
西屏道:“不行!”
时修知道这时候只能顺着她,越和她对着来她越要生气,没奈何,按了一会后,给她套上鞋袜,就转过去要背她。
她仍说:“不要你背!”
“不背你怎么上去?”
“我跳着去,我爬着去,我杵着棍子我蹦上去!反正不要你这个不孝男背!”
两厢争持不下,臧志和平白听见时修挨了好些骂,什么不孝不义的罪名,一股脑都按在了他头上,偏时修还不敢反驳,只在那里点头“认罪”。
他背身暗笑一阵,只得转过来,“要不,我背姨太太上去?”
西屏马上答应下来,伏在臧志和背上往山路上爬。臧志和笑道:“姨太太非要跟来看什么?”
她故意提着嗓门道:“我不亲来看看,只怕有的人栽赃陷害我!”
他这才会悟过来,原来昨日时修派他来,是为防她的。从前是听见些谣言,说是她和姜潮平夫妻久来不睦,有谋害亲夫之嫌。可她是怎么知道的?这女人真是会猜人的心,亏时修还谨谨慎慎地吩咐他不许对一个人提起,看来是白瞒了。
只得道:“姨太太一定是误会了,谁敢诬陷您?您可是衙门的亲戚。”
时修忙凑来赌咒发誓,“谁有此心,叫他死后投生猪,投生狗,投生牛马畜生,总之永世不得为人!”
西屏不依不饶道:“倒不是故意要诬陷我,可有的就是这样子,他心里只要已经这么想过了,往后的想法思路,就都奔着这头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就叫先入为主。”
时修又凑来,“我不会的,我若如此,叫我万箭穿心!”
西屏乜了他一眼,不说话了,把脑袋歪到那边去。心里却替他这誓言担忧,他本没有错,将来应了誓,可怎么好?
心下替他乞求:老天爷,他说的这些话都不算数,您可别往心里去。
不一时走到那拐弯路段来,西屏小心翼翼下了地,拂裙蹲在路边,看着时修找了截木棍刨那些挖好的坑。臧志和在一旁说:“原本树已经栽下去了,大人说可疑,我就叫他们又拔走了。”
刨着刨着,果然刨出些老树的根须来,在底下盘根错节,死是死了,不过还没来得及腐坏。时修费力拔出几根粗的,看那断截处,“也是被人拔断的,从前那几棵树应当长得很粗壮,不知谁有这么大的气力,竟然可以将如此粗壮的树推倒。”
“推倒?”西屏蹙着眉问:“你怎么就知道是推倒的呢,会不会有人拔去家里做家具了?”
“要是寻常伐树,不会连根推断,樵夫都知道,有的树砍掉是还能再生的,这些人靠树吃饭,岂会如此狠心?何况又麻烦,又没什么额外的好处。”
西屏暗悔,当初就怕从中砍去,露着树桩,很容易给人察觉是有人故意砍去了这几棵可以做围栏的树木,因此故意叫老陈叔不能用刀砍斧劈,令他推倒,不曾想百密一疏,竟叫他从这些断须上推测出来。
第70章 “穷”得不够养老婆。
林间零星有人过路, 河上偶有扁舟,都是附近的村民。山间眺望出去,老远还能看见芙蓉庄与陆三集的房舍, 真是山野平川,丹青无限。
时修渐渐从远到近收回眼,伸出脖子望向崖下清河绿水, “先前的几棵树应该就是给人推到河里去了, 刻意把这几棵能做围栏的树除去,是为了确保姜潮平必死无疑。”
臧志和也向崖下望去, “可凶手怎么知道姜潮平会从此处跌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