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得杨主事连连摇手,“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有这个意思!”
时修向臧志和递一眼,示意他撒开手,笑道:“杨主事说得不错,这本不是我分内之责,不过既然为官,看不见就罢了,看见了,少不得要说两句。皇上在朝中还不拘何官何职广纳良策呢,我出个主意,不为过吧?还是我这个主意出得不好?”
杨主事陪尽笑脸,“好是好,只是还是得请周大人示下。”
“那是自然,周大人才是一县之长嘛。”时修领头朝那小路上攀去,“此事回头再议,先去上头路上看看去。”
未几爬到半山腰来,这路也有半丈宽,车轿虽不能通,牵驴走马却不成问题。时修反剪着手往回的方向走,“那姜潮平当日是骑马?”
杨主事道:“是骑的马,人和马都跌到河里去了,不过马没事,马天生会水,那马自己游上了岸,自己跑回了姜家,要不然还不知姜二爷出了事。可惜姜二爷不会水,而且人从上面跌下去,撞到了石壁,身上好些伤,所以没能游上岸。”
“那时也是汛期?”
“还未到汛期,要是汛期,只怕连尸首也捞不上来,那时水流就和现在一样。”说着,前方正是个拐弯之处,杨主事指去,“姜二爷就是从那里摔下去的。”
时修走过去查看,虽是个急弯,却不窄,只要稍加小心就能避免那场意外。往底下一瞧,河虽宽阔,水深无底,却无湍流激浪,静得像湖泊。
“那天是下着雨么?”
杨主事尴尬笑道:“卑职不大记得了,卑职本不管这些事,只是听衙门里的人议论。”
时修点点头,往弯前弯后看,临崖接长着好些树木,唯独这一块地方没有树,只有些杂草。他特地往崖前走去,臧志和谨慎地拉了他一下,“大人小心,早上下过雨,恐怕地滑。”
“不妨碍。”他跺了跺脚,土地因下过雨的缘故,有些松软。蹲下来细看,路就是路,草便是草,并没什么不妥,大概当日那姜潮平急着赶路,快马加鞭,马拐弯的时候太急,蹄子打了滑才摔下去的。
他站起身来拍手,“走吧,回头移几棵树到这路旁来,当个栅栏,免得将来再生什么意外。”
这都是现成的,不是什么难事,杨主事便连声答应着下来。
转眼三日已过,姜俞生下了葬,姜家总算清静下来。得了闲,便又忙着遍寻大夫给卢氏医治,一日进来两三个大夫,都拿卢氏的疯症没办法,不过还是吃些安神静气的药罢了,由西屏与袖蕊每日替换早晚服侍汤药。
这日早上轮到西屏,因昨夜睡得早,便起来得早些,不等嫣儿裘妈妈进来,自己梳洗了过那边屋里,没曾想这屋里的门还未开。
想必是她来早了,卢氏和值夜的丫头都还没起,就要去那隔间外头敲窗户,一向值夜的丫头都是睡在着榻上。谁知走近了,隔着窗只听见里头两个值夜的丫头在相互推诿着。这一个说:“她醒了,你去,我再睡会。”
那一个道:“我也还要睡会,怎么不是你去?回回都推我。”
这一个说:“小蹄子,你再不起去,一会端水的人来,看见咱们在这里你推我我推你的,少不得告诉于妈妈卖好,到时候咱俩都得倒霉!”
那一个道:“你既知道,怎么你不去?”
二人还在说,就听见卧房倒盅摔壶的声音。这一个丫头说:“又把茶壶摔了,你快进去看看。”
那一个道:“摔就摔了吧,一个茶壶值什么?”
这一个没办法,只得嘀咕着起来,“要是她割破了手,给于妈妈或是四姑娘瞧见,那还得了。”
那一个也不耐烦地爬起来,“真是烦人!大清早的吵得人不得安宁!”
再听,好像两个人都进去了,不知怎的,却听见卢氏叫唤了两声,那声音显然是吃着了疼。西屏站在窗户外头微笑起来,看来自从卢氏疯了,连这屋里的丫头都不耐烦,暗里造了反,如今只怕只有于妈妈和袖蕊两个还待她和从前一样。
不知她们怎样折磨卢氏呢,想必专挑些看不见摸不到的地方撮弄,只听见她闷闷的哭声,大概给她们捂住了嘴。西屏一面想,一面走出院外去,心道可别不识趣地撞破了她们,难得不费吹灰就合了她的心。
只好打着灯笼先到园中来逛逛,等那些打水洗漱的丫头进去了她再去。走着走着,走到南台院前来了,可巧南台也打着灯笼正要出门,迎面碰上,都道彼此起得好早。
西屏道:“原是要去太太屋里请安,可太太还没起来呢,我就在外头逛逛再进去。三叔呢,这么早做什么去?”
“今日衙门里有集议,所以要去早些。”
西屏并他慢慢往外走着,“又议什么要紧事呢?”
“没什么,是衙里的旧例了,每月这一天上上下下都要集议。不过听说小姚大人想在长清河上修一座石桥,就在芙蓉庄和陆三集中间,大概今日会议这事。”
她稍稍疑惑,“怎么狸奴忽然提这事?又不是他分内之事。”
“小姚大人到泰兴来,原是为长清河水利之事,听臧班头说他们前几日走到长清河去监工,看见那陆三集和芙蓉庄一带要过河只有些巨石可行,小姚大人便起了这个提议。不过还得看周大人的意思,所以今日集议,大概要议这事。”南台睐着她,“怎么这事情小姚大人没跟二嫂说起过?”
昏暝中只见西屏暗暗敛着眉头,勉强笑了笑,“大爷的事前日才完,我还不得空去瞧他呢。”
南台微微一笑,“似乎这几日也不见他来家。”
西屏像是有些出神,南台又喊了一声她才听见,笑道:“是啊,他嫌家里头客人多,咱们家这些亲戚,多半都是生意人势利眼,碰着他就要拉着他不放,他哪里应酬得了他们?所以自那日来吊过一回就没再来了。”
说完便沉默了下去,亏得天色不够亮,她可以放心地出神。
原来他们也有好几日不见了,南台听后不由得隐隐高兴,即便知道这高兴是种自我安慰,也悄无声息地笑着,“小姚大人昨日还问起我二哥的事,他前几日巡长清河河堤的时候,走到了二哥出事的地方。”
还是一阵安静,他不得不睐她,“二嫂在想什么呢?”
西屏回神,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噢没什么,我在想太太现吃的那副药方。”
如今南台对卢氏的病并不大关心,倒觉得她是罪有应得,老天的报应。他顿住脚,“这会想必大伯母起来了,二嫂快进去吧。”
西屏也顿住了脚,“三叔,你二哥的死,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么?”
南台别着眼珠子回想一阵,摇摇头,“没有啊,二嫂问这个做什么?”
“噢,我听你说狸奴在问,所以就想是不是你二哥的死有什么蹊跷。”
“没有,小姚大人只是偶然走到了那里,听工房的杨主事说起来,所以问问。”
西屏点点头,特地向他笑笑,把手里的灯笼一并给了他,“三叔把我这盏也拿去,路上不好走。”
言讫折身往回走,路上想着姜潮平去年落水之事。那时候重阳节刚过没几天,姜潮平和人到陆三集去看处房子,原是预备在那里开一家酒楼客店,可那日去后,到傍晚也不见归家,直到二更天过了才见他骑去的那匹白马独自跑回家,家里就猜他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卢氏忙派了二十几个家丁连夜沿途去找,乱忙了一夜也没找着,第二天去报官,下晌才由长清河里打捞起尸首。
后来沿途查访几日,才发现他是从长尾山前段山路上坠河而死。尸首抬回衙门检验,倒是在身上发现了好些伤痕,不过那坠河处有山崖,那些伤是在石壁上跌撞出来的。别的,再没什么可疑之处,就将尸首接回来安葬了。
再过两三月,渐渐就起了谣言,说是西屏那日撺掇奸.夫尾随着姜潮平,等他行经长尾山时趁势将他推下山崖。可笑的是谣言传得风生水起,却说不出个奸夫的姓名来。时日一久,西屏慢慢看穿,那些谣言就是卢氏私下叫于妈妈等人散布的,为的就是断她将来自行改嫁的念头,因为他们替她相中了丁家。
不过卢氏忙来忙去,竟是白忙一场,如今她疯疯癫癫,脑子里什么事都想不起来。
西屏进屋去,就看见她抱着个枕头在榻上拍着摇着,嘴里嘀嘀咕咕,“二哥,你怎么不说话啊?怎么不叫娘啊?你怎么又病了,老天爷,把这些病都过到我身上,叫我儿子早点好起来吧!”
姜潮平自幼体弱多病,大家都说,他后来长不高,就是小时候药吃得太多的缘故。
第68章 咱们先静观其变。
话说西屏服侍卢氏吃药, 吃了半碗,那卢氏突然一扬手,把药碗打翻在地, 一溜烟跑进了卧房里。三个丫头一壁拿笤帚来收拾,一壁摸了帕子给西屏搽裙子,一壁安慰西屏。
西屏神色如常, 弹着裙子进卧房里寻卢氏, 只见卢氏瑟瑟缩缩蹲在那梳妆台底下,眼睛防备地盯着她, 嘴里一阵嘀咕, “你想下毒害我, 你想下毒害我是不是?你是鬼!来找我寻仇的是不是?我才不吃你喂的东西,我不吃!”
疯话竟也说得人心中忐忑, 西屏拉开梅花凳,蹲下去看她, 她却双手抱膝, 把整张脸恐惧地藏进手臂里。
有个丫头进来道:“太太成日家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鬼啊神啊的, 要不然就说又人要害她的命,有时候吃饭正吃得好好的,忽巴巴地又说那饭菜里下了毒, 砸桌子摔碟子的又闹起来。”
西屏回首,“四姑娘来服侍时也是这样?”
那丫头点头, “谁服侍都一样,昨下晌吃晚饭, 还浇了于妈妈一裙子的热汤。”
西屏放心了,就怕她这些疯言疯语专对着她说的, 时日一久,不免惹人多心。她起身让开,“把太太拉出来吧,还有半碗药没吃呢。”
那丫头忙笑着答应,一面拉了卢氏出来,安抚在榻上,又端了一碗药,还是西屏亲手喂,一汤匙一汤匙的,耐心十足的样子。
喂完药又叫来丫头们嘱咐,“你们素日多添点耐心,我看太太这一阵都有些瘦了,她要是摔了碗,你们别嫌烦,再叫厨房里端来喂给她吃。省得饿瘦了太太,老爷回来,从我这个做媳妇的起,上上下下,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有,三姨娘和四姨娘都是太太房里的人,叫她们也常来服侍着,别人也罢了,后边屋里三姨娘我看她素日就伶俐能干,房中许多事,问不着于妈妈的,倒可以多问问她。”
那三姨娘一向会来事,从前服侍奉承卢氏就十分在行,这屋里的丫头也都巴结得好,连惯来爱刻薄爱挑事的于妈妈对她也有几句称赞。丫头们乐得高兴,又想着过阵子老爷回来,家务事必然还是没空理会,少不得三姨娘也要出来帮着主持,何不这时候大家都把关系处得更融洽些?故此都点头称是。
却说西屏服侍完汤药出来,回房洗过澡,又转去袖蕊房中商议中秋之事。今年流年不利,家中不顺,又是热孝,不宜太热闹,因此两厢商议下来,家里头不过应景吃个团圆饭,只是外头亲友们的人情客礼不能亏。于是按门按户分配下来,按旧例各自往亲友家中走动送礼。
若论亲友,西屏也没旁的亲友,头一份想到姚家,回房便拟了张单子交给裘妈妈,“你到库里,叫他们按单子上的预备好了,码头上托个往江都去的船家送去,还有这封信一并捎过去。”
裘妈妈一看礼不少,又细碎,口生抱怨,“从前从未给这姚家送过礼,头一回送就送这么繁琐,又是外乡,有些麻烦吧。”
“又没叫妈妈去送,您嫌什么麻烦?”西屏冷哼一声,“妈妈这么大年纪,怎么越来越不省事?从前不送,是因为没有联络,如今我既然和他们联络上了,哪有不礼尚往来的道理?何况我姐夫还是扬州府台,这点子东西,妈妈就替老爷太太心疼起钱来了?”
嫣儿听了直捂嘴笑,催她下去,“妈妈,不是我说您老人家,您的心眼子就是比不上于妈妈活泛,都这时候了,还来和奶奶为难,您当这家里还是从前的光景啊?”
裘妈妈会悟过来,如今早翻了天了,就剩个袖蕊还是和从前一副心肠,却是个外强中干,太太不能主事了,她近来也多听着郑晨的话,而郑晨为人大方,许多意思倒与西屏不谋而同。
思及种种,裘妈妈不敢话多,反还巴着问:“小二爷那头呢?他一个人在泰兴,缝此团圆佳节,恐怕孤单,奶奶看怎么处?”
西屏淡淡一笑,“他倒不要紧,到中秋那日,送些好酒好菜过去,我过去陪他吃饭,就混过去了。”
亏得她提醒,西屏想着该去庆丰街看看,吃过午饭便坐轿去了那边房子里。自从那日下过雨,便不似先前那般热了,日头晴得恰到好处,三姑娘也肯在太阳底下卧着睡觉,乍看去黑漆漆的一团,西屏走去摸它一把,它悚然一惊,睁开眼见是西屏,又歪下脑袋睡了过去。
适逢时修从正屋里出来,便怀抱双臂斜靠着廊柱看她逗猫,只不出声,直到西屏和三姑娘闹着闹着怄了气,撑着腿站起来骂它,“没良心的,还想挠我!”
他才笑了,“它不过虚抬爪子比划两下,哪里就挠着你了?”
西屏意有所指,狠道:“最好是虚比划,要是真挠着我,我倒要看看谁厉害!”
时修觉得她有点指桑骂槐,一看四下无人,忙笑着来拉她,“又不是我要挠你,你对我凶什么?快随我进屋,太阳底下也不怕晒。”
西屏把身子一别,“不怕!”
他嘿嘿一笑,“你不怕我怕,把你晒伤了我岂不心疼?进屋坐着,给外甥个孝顺的您的机会,让外甥亲自给您瀹碗好茶吃。”
“哼,你这里能有什么好茶?你那点茶叶还是我叫人给你送来的。”
“有的有的,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死拉硬拽地将西屏拽去东屋坐着,往厨房里去瀹茶,可巧红药已在里头生火烧水了,时修偏嘴欠问一句:“你在厨房里,怎么听见六姨的声音不出去和她招呼?”
红药没奈何地笑了笑,“我真去招呼,你们脸上会好看么?二爷去吧,您又不会这些烧水烧茶的事,就别在这里添乱了。”
时修只得笑呵呵过去,西屏一看满院都没人,因逐一问起。时修道:“臧班头我派他跟着工房的人到芙蓉庄招工去了,老陈叔和玢儿出门采买,红药在厨房里呢。”
西屏脸上一红,隔着窗屉朝对过望去,“红药在厨房里啊?那她才刚一声不吭的。”
“她怕我们面上不好看。”
她益发臊了,“我们面上会有什么不好看的——”
“你说呢?”时修说着,将炕桌顺到墙根底下,朝她扑来,“你最会装模作样了,脸上虽没画油彩,却比唱戏的都来得。”
西屏望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我在你面前也是假装的?”
时修一面把手伸进她斜襟里去,一面嘿嘿笑,“那谁知道。”
不想西屏真生了气似的,一把推翻他,背身坐起来,“你这话真叫人伤心。”
“我随口说笑的。”时修怔一下,手抚到她小小的肩头上握着,“怎么忽然不禁逗了?”一面将她搂在怀里,隔会见她面色虽缓和了些,还鼓着腮帮子,他捏过她的下巴,一点一点亲着,“我知道你在我跟前使性子是因为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