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离家在外,少了那份阖家团圆的热闹,却因为西屏,又有了另一种恬静的幸福。
但总怕这幸福不能长远,说不清缘由,也许因为西屏很少说一些家常琐碎的话。一向男人都不喜欢琐碎唠叨的女人,觉得俗气。他不一样,他倒希望西屏俗气一点,不然总像水中望月。
他要换衣裳,非拉着西屏陪他,阖上了东厢房的门,毫不顾忌地在她面前袒露胸膛,“你今日不是说去瞧大夫么?瞧过没有?”
西屏假装没在看他,衔着茶盅,眼稍却闪躲地瞟着,口里叹了声,“真是倒霉。”
“怎的?”他套上袍子朝榻前走来,见她脸上一片风僝雨僽,想结果大概是不如她的意。
这却好,倒如他的意了,但不能表现出来,免得她生气,只好作出一副同她一起发愁的样子,还带着一份自责,“这可怎么办?这都怪我太不小心!”
西屏瞅他一眼,直起腰,装腔作势地叹气,“怪你什么?我自己也摘不开一份责任。”
时修忍着笑揽她的肩,“你放心,你只管将养好你自己的身体,别的事不用你管。大不了我抽空亲自回江都一趟,去和爹娘说,等我说好了再领你回去。”
西屏缓缓站起来,“我自然是要将养好身子了,碰上那邋里邋遢的旺发,险些没把我肠子给呕出来!”
她转过来,脸上的阴霾换作了一片晴天。时修楞了楞,方觉出是给她耍了,瞪着眼,“你呕吐单就是这个缘故?”
“不然呢?”她轻轻翻了下眼皮,“大夫给我开了剂酸梅汤,说能止吐开胃。”
他略感失望,歪下头去,半晌无奈地笑着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省得另一层的烦恼了。”
西屏知道他是一直往长远里打算的,尽管那打算很简单,但是坚毅,正因为坚毅,所以他才把一切麻烦都想得简单,常挂在嘴边一句话,“了不得叫他们打得我半死,反正只要有口气在,还能活过来,他们拿我没办法。”
有时候说得她也不免有了孩子气的冲动,可沉下心一想,她的孩童意气,几乎是从未存在过。
外头叫吃饭,可巧臧志和也回来了,时修和西屏走到正屋里,他呷了口茶便端着茶盅迎来,“那陆严真是胆小得不得了,我照大人吩咐领他到馆驿内安顿,他还追着问我是不是明日他就可以回常州去,生怕有什么嫌疑大人不放他走。”
时修走到椅上,“我让你问他的你问了么?”
“问了。”他得意地笑了笑,“此人根本经不起惊吓,我不过诈他两句他就什么都说了,周大人派去接他的人果然在船上就和他串好了供词,要他替那娄城作证。”
“那如此说来,他在公堂上所说娄城案发当时是和他在一起,这是假的囖?”
不想臧志和却道:“这倒是真的,他说娄城当时的确是随他回了船上,直到次日一早他要回常州,娄城才告辞上岸。我看他不像是说谎,况且还有船家可以作证。”
时修贴在椅背上,有位委顿,“这么说,当时旺发在长尾山上所见的那个戴草帽的男人并不是娄城乔装打扮的,娄城和姜潮平在陆三集分手后,就没有作案的时间了。”
西屏心咯噔一跳,“旺发当时在长尾山看见个男人?”
时修自己想得出神,没听见她的话。
那陈老丈端着菜进来摆饭,臧志和便与西屏往那饭桌上去,一面道:“早上审旺发,他交代了,银子是他发现尸体的时候藏匿下的,还说案发那日下晌他进城讨饭,经过长尾山时,在姜二爷跌下去的那段路附近看见个戴草帽拿斧头的樵夫。他觉得有些可疑,不过没看见正面,不知道是谁。”
“戴草帽拿斧头的男人?那穿的衣裳呢?”
“旺发说穿的衣裳寻常,是一身浅灰色的棉布裋褐,不过一眼看得出是新衣裳。”
那陈老丈将一瓯糟脆藕放在西屏面前,西屏看了他一眼,他却将眼皮轻轻阖了一下,意为叫她放心。
回想起来,筹谋此事的时候她曾嘱咐过陈老丈,“那一带走动的人多是附近的村民,您在此走动,穿着打扮不必刻意,要和当地村民一样,那么即便有人看见,只要没看清正脸,也分辨不出您来。”
当时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同样的昏黄日暮,陈老丈阴鸷的目光显得他的脸并不出老,只是中年人一股傲雪凌霜的沧桑。
他轻轻点头,“姑娘放心,官府查案追凶的细节我知道。”
所以那几日在长尾山走动,他穿的却是一身毫不起眼的靛青色旧麻衣,衣裳上还打过补丁。那个樵夫并不是他。
可西屏不免又生出另一层担忧,既然当时有这个带草帽的男人出现,会不会他当时就看见过陈老丈?
“姨太太,姨太太?”
她忙回神,一看时修,还在那边椅上回神,她扭脸向臧志和笑笑。
臧志和也笑,“您怎么也像大人似的发起呆来了?”
“噢,没有,我是在想,哪个樵夫会穿着新衣裳去砍柴?那旺发感觉不错,此人的确很可疑。”
时修不知几时从那边走了过来,牛头不对马嘴地笑道:“看来是这周大人为了讹诈娄城几个钱,画蛇添足地同他们‘串供’,其实串来串去,人家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反叫我觉得他们说的是假话,误以为这娄城嫌疑最大。”
这也给他想通了?西屏想,兜兜转转地拿周大人设了个迷阵,没想到轻易就给他看穿了!心下不由得怨气横生,像在和人捉迷藏,怕给人找到,真找不到,又嫌那人蠢笨。他倒是绝顶聪明,可太聪明了她也怪他!
她啪嗒一声把箸儿架在他晚上,“吃饭的时候别提周大人,倒、胃、口!”
臧志和笑道:“是,姨太太这两日本来胃口就不大好。”
时修便不言语了,端起碗,当着臧志和的面,先往她碗里搛了许多菜,劝她多吃点,把昨日损失的饭补回来。她听了好笑,嗔他一眼,“你当我是猪么?哪吃得了这么些?”
他又把她碗里的往自己碗里搛些,和臧志和尴尬地笑笑,“不知怎么的,两句话不对,脾气又上来了。”
臧志和也是尴尬一笑。
西屏撇着嘴问:“那照你说,那娄城又没嫌疑了?”
“他虽有动机,却没时间,只好且把他那头放一放,眼下要紧是先访查那个假樵夫。”顿住扒了口饭,又道:“明日押上那旺发,再到案发地去瞧瞧。”
西屏自然要跟着去,只怕那假樵夫当日看见过陈老丈,要先时修一步将此人找出来才好。至于如何处置,一时也不知道,倘或此人只是个不相干的过路人,叫她如何下得去手灭口?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穿着新衣裳上山砍柴的樵夫,还有意避人耳目,怎好说没些鬼头?
不料饭毕却下起了雨,明日出城,路想来是难走了。时修便不要她去,她不依,两个人在东厢屋里争执了几句。
时修自然争不过,只好妥协,心下又不情愿,一屁股坐在榻上道:“你既一定要去,明日可不许嫌路上泥泞,又说脏了你的鞋袜了,又说污了你的裙角了,这些话不许抱怨。”
西屏微微鼓着腮帮子,嘟囔两句,“我抱怨我的,你不听不就是了?”
为防他“兽性大发”,她踩掉绣鞋上榻,特地推开窗,趴在那窗台上,有些置气的模样。时修仰在窗台上瞅她,又气又好笑,“你都抱怨出声了,我能假装听不见么?”
“我不过抱怨抱怨,又没有带累你们的脚程。”
“是是是,你最是识大体的。”他伸出胳膊去拽她一下,想把她扯进来,好关窗。
西屏偏不依,死死扒着那窗户,睐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关窗做什么?”
时修只好收回手,转向窗外,看见陈老丈从厨房里出来。从那窗户望进去,屋里只有臧志和帮着红药在灶上洗碗。
他懒洋洋地把双手垫在脑后,枕着窗台笑叹起来,“看人家老陈叔,虽然又聋又哑,倒十分有眼力见,晓得把屋子让出去给人。不像我,可怜呐,这屋里分明没闲人,却也吃不着什么甜头。”
西屏瞥他一眼,“你还想要什么甜头?今日瞧过大夫,我这会还心有余悸呢。”
“你那是杞人忧天,我说了我留着神的,我总不至于不成体统,专等着叫你难堪吧?”
谁知道?反正她要防着他“暗算”,一面还要想着“暗算”他,简直忙得很,一双眼只好若有所思地望进雨中。
那雨帘后是对过的窗户,窗户里,忽见红药竖起根手指比在臧志和嘴巴前,朝西屏看了一眼。臧志和也跟着看来,又马上避开,低着头小声道:“这么说,我没猜错了?才刚吃饭的时候,我看大人和姨太太就有些不对。嗨,其实我早就看他们不对了!”
红药好笑,这个人真是莽汉,来了这些日子才察觉?她同样低着头刷碗,柔声嘱咐,“猜错猜对也不与你相干,你可千万别在外头多嘴,也别在他们面前提起来,就假装不知道,晓得么?”
“我晓得。”臧志和觉得她这嘱咐又贴心,又温柔,又善解人意,心下好不喜欢,不由得偷偷睐目,“只是我替大人担心,他们不是姨甥关系?将来若给姚大人和夫人知道,只怕不会轻易答应吧?何况中间还隔着个姜家。”
红药瞟他一眼,看见他也在看她,脸上发热起来,“你来泰兴这么些日子了,难道没看出来,姨太太根本不喜欢姜家,他们家的人和事,你看她都是漠不关心的。听说当初,姨太太相看的本不是姜二爷,是姜三爷,是中了姜家的计才嫁到姜家去的。”
“我也听玢儿说过两回,可我看姨太太是个聪明过人的人,既然不喜欢在姜家,姜潮平又死了,姜家太太又疯了,怎么她不干脆寻个由头离开姜家呢?”
“兴许是等冯老爷和老太太回来才好替她做主吧。”
倒也是,妇人家面对这种事,少不得需要父母出头。可臧志和皱了皱眉,“我来了这么些日子了,也没听见这冯老爷和老太太有消息传来,可别是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吧?”
“我也奇怪呢,听姨太太的丫头嫣儿说,自从姨太太出阁去了姜家,这老两口就走了,五年了也不曾回来过,只把这房子交给老陈叔这么个聋哑老汉看着,也放心得下?”
臧志和兜兜转转想起些不对来,“有件事我到现在才想明白,我觉得老陈叔不像个下力的汉子,倒像个练家子。”
红药猛地吃一惊,“你怎么看得出来?”
“嗨,我们这些内行人细细一看就能看出些意思,你别看他瘦,可筋骨张弛有力,腰部柔韧灵活,年轻时候,大概也是个习武之人。”
红药暗暗攒着眉,回想起来,她日日和陈老丈在厨房里烧火做饭,别的都没什么,只有一点引得她留意,陈老丈似乎使得一手好刀。
她恍然道:“我看他杀鸡宰鹅,手起刀落好不利落,我还想他从前是不是做过屠夫呢。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有几分道理。”
正说着,玢儿进到厨房里来,一见他二人并在灶前低声说话,便调笑起来,“唷,说什么悄悄话呢凑得这样近?”
红药面上一红,嗔他一眼,“少胡说!你不在屋里歇着,来做什么?”
“方才剩的饼还有没有?我没吃饱。”
她去开了橱柜拿给他,悄悄拉他到里头墙根底下,“我问你,你和老陈叔一个屋子住了这么些日子了,可曾发现什么不对劲的?”
“不对劲的?”玢儿呵呵一笑,“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你还怕他有什么花头不曾?”
臧志和也丢下碗走来,“你红药姐问你正经的呢。”
“你红药姐?”他仍是嘿嘿嘿地笑,戏谑地睃着他二人,“这称呼,怎么听起来那么怪呢,我红药姐,那你就是我志和哥囖?”
臧志和见红药脸更红了,便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少胡扯!快想想。”
玢儿抠着脑门想了半晌,“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啊,你们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两个人相看一眼,既然要他做个盯梢的,少不得把原委告诉他,“告诉你,你可不许和二爷还有姨太太说——”说着围拢去,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西屏在对面瞅着,觉得他三人有些鬼鬼祟祟的,是不是在议论她和时修的事?只恨雨声不疾不徐,不闷不躁,刚刚好淹没着他们的声音,恁是一个字眼也没给她见。看他三人的举动,又不像是在说笑,难道把她和时修的事当作正经事在谈论?
不会的,红药不是那性格,这件心照不宣的事,只要她和时修没说出来,红药也不会许他们挂在嘴上,她最是个知情识趣的丫头。
那值得他们三个并在一起议论的,只有一件事。她把眼斜到洞门外那间门房上。隔会,又收回目光,眼角向右斜着时修。
他正闭目仰在窗台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着什么,睫毛浓密地向下撇着,皮肤给水汽浸得更白了点,但嘴唇有淡淡红润的红润的光泽。他察觉了她的目光似的,把胳膊长长地伸过来,揉着她的手臂。
次日一早走到衙门里,时修先打发臧志和去监房里提旺发,便叫上南台往文库里去,将姜潮平的验尸案卷又再翻出来细看。
南台见他看得认真,想上次分明已看过了一回,时修的记性又不差,难道是他有什么没验明白的地方?因跟在后面问:“是有什么新的线索么?”
案卷上记载,姜潮平当时身上有斑痕十几处,十几处创口,其中最长的创口长达五寸,最短的不及半寸。连如此细微的伤口都记录在案了,想必是没什么差错。时修只得失望地转回身,“昨日旺发说在案发前不久,曾在案发地附近看见个手持斧头的人,我想再确认一下姜潮平身上有没有斧头的劈砍伤。”
“没有。”南台十分笃定,“那些破了皮的伤口我都仔细检验过,伤口都不大平整,边缘有肉刺,不像是被刀斧劈砍或捅刺造成的,都像是被锋利的石头刮破的。”
“可那山崖石壁不过十几丈,就算是从上面摔下来,也不会造成这么多处创口,总不会在山崖上蹭了十几次吧。”
南台笑着,“当时打捞尸体的时候差役顺着河道查看过,尸体飘到小丰村的河段,有好几处水势较浅,河底有许多碎石,多数伤口像是飘到这水浅之处时,身体接触到河底被那些碎石剐蹭的。”
经此一说,长清河的河道在时修脑中浮现起来,从坠崖处到发现尸首的地方,的确几段水浅之处,时修犹记得,坠崖处往前一段,恰好就是一处大约三丈的浅水段。按说案发时不在汛期,水势和如今差不多,照他前几日所观的水势看,那处浅水段靠涯底下的水越是深过半丈,但向滩之外的水则只到他大腿之处。
要按姜潮平的身高来说,至多也就到他的腰部,若是顺水漂到外边浅水处,人还没死的话,即便不会凫水,也极有可能可以自己爬起来。难道他运气就这么不好,恰好就是顺着崖底下水深之处往下飘的?
他暗忖半日,“以你的经验看,一个不会水的人掉进河里淹死大概需要多久?”
南台思想片刻,“这个因人而异,不过寻常看来的话,不大有可能会超过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