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这日,有老乡给名安送了一篓大闸蟹,晚上大伙聚在一起吃蟹赏桂。这蟹肥美,就连静临也吃了一点点,吃完就喝翠柳提前给她备好的桂花甜姜茶。
产期日近,她喝一点水就要更衣。翠柳要扶着她回房,她连说不用,“哪里就到那种地步了?”
一个人扶着廊柱走过穿堂,经过厢房时,隐约听到里面有人低声谈话,是花昭和陆梦龙。
花昭声音透着担忧,“……再有几天就生了,也不能一直不告诉她,再说,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啊。我总觉得,娘子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了,只是她不肯承认而已。”
陆梦龙沉默了一会儿,“不循其实托我给她带了话,我本来是要说的,哪想到她竟然怀了不循的遗腹子,这话就没法说了。”
“他怎么说的?”
陆梦龙像是叹了口气,“不提也罢。”
“诶呀陆梦龙,连我你都不告诉么?快说!”
“他说……他说‘你告诉她,那些银子够她下半辈子花的了,我也算对得起她,从此再无牵挂’!”
“他、他怎么能这么说话?!”
陆梦龙再说什么,静临就听不清了。
小腹传到一阵阵的剧痛,这疼痛抽干了她全部的力气,封锁了她的所有的感官。
疼,她的意识里只剩下了疼,抽筋拔骨、剜心剃肉的疼。她知道自己要生了,正在降生的这孩子是不循唯一的骨血,是他们二人一起好过的铁证!他竟然敢说对得起她,敢说无牵无挂,他怎么敢?
她不能如了他的愿,铁证如山,他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轮回转世,他得等着她,在地下看着她怎么养大他的孩子!
她要让他知道,他对不起她!
……
是夜,新生儿嘹亮的啼哭声扰乱了绵水之滨宁静的夜晚,静临诞下一女。这孩子果然生的胳膊长腿长,就连小脚丫都要比一般的孩子大。
静临看了孩子便笑,说这孩子怎么黑红黑红的,小脸儿皱巴得像个老太太。
翠柳和花昭却都说这孩子长得好,也说不出哪里好,总之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
冯象山、陆梦龙和名安这三个大男人见了这孩子第一眼后却都红了眼圈,一个接一个地避到外边去了。
过了好半天,陆梦龙才又走进来,“嫂子给侄女取个名字罢。”
静临没搭话,往后也一直没给取,就一直“囡囡”、“囡囡”地叫,直到孩子一岁多,能跑能跳能说话了,还是叫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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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阳县最繁华的地段开了一家顶阔气的铺子,面宽五间进深三间,名字也取得气势十足,唤作“天宝阁”,专门经营各色珠宝首饰、玉石摆件,也辟了一方小柜台卖些胭脂水粉之类。
这铺子的东家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生意经,只一年多的功夫就将这里经营得格外红火,整日客流熙攘,登门者络绎不绝。
也不怪人家经营的好,这天宝阁和旁的铺子的确不一样。一进去你就能看见一条十几丈宽的一字型琉璃展台,上张同色琉璃灯,虽白日亦明燃烛火,照得琉璃台粲然生辉。
这里结账也和旁的地方不同,若有顾客看上了哪样首饰,自在柜台上领取一枚带着编号的椭圆形玉片即可,到柜台尽头,有一个专门的结账处,只消将手中的玉片递给伙计,伙计便核对其上编号,手脚麻利地去库里取货;货到之后,当场核验、打包,钱货两讫,十分利落高效。
更可称奇的是,结账后那玉片会赠给顾客,上面打了孔,可以穿线戴着玩,攒多了再来光顾还有折扣。
临近的几家铺子眼红,有心模仿却无奈没有那么多的本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天宝阁一日胜似一日地红火。
眼见着铺子经营起来了,天宝阁的东家也不再打算事事都亲力亲为,因就在门口张贴了告示,准备聘请一位善于经营的掌柜。
由于聘金非常丰厚,这告示刚一贴出就传遍了绵阳县城的大街小巷。动心者不在少数,个个都想过来试试,开始的几天差点将这里的门槛踏破。
没过几天上门应聘的人就少了,再往后竟然一个都没有。原因无他,实在是天宝阁的那位女东家过于苛刻泼辣。
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年轻女子,再如何心思剔透也抵不过有多年经验的老掌柜。谁成想这小女子竟然格外有本事,你别看她整日笑眯眯的,生的也异常俊俏,但凡你怀揣了一点糊弄人的心思,才说两句话,她就已经将你识破了。
心情好的时候客客气气地将您给请出去,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教伙计拿着家伙将人打出门了。
一来二去,这年轻的女东家倒是得了一个诨名,唤作“胭脂虎”。她招不到合心意的掌柜,就只好日日坐在柜台前,亲自做掌柜该做的活。
临近过年的时候,天宝阁门口忽然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相貌英挺的男子。
绵阳小城里的人大多相互认识,是以一眼就认出这是个外乡人。
隔壁的老丈是个热心人,见这男子呆愣愣地望着天宝阁的匾额不动地方,便过来搭话。
“先生是来应聘掌柜的吧,小老儿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可别看这东家年轻,人又生得俊俏,就动了旁的心思!这可是个胭脂虎,眼里揉不得沙子,脾气可厉害着呢!”
这男子听后面上竟漾起一个愉悦的笑来,道一声“多谢老人家”便迈步走了进去。
老丈摇头叹气,脸上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索性端起膀子在门口等着。以他的经验,过不了多久,这人就会灰溜溜地被人家给赶出来。
静临正坐在柜台后面扒拉算盘。
她今日梳一个飞仙髻,鬓边儿只插了一朵红宝石嵌金的海棠簪子,身上穿了一件杏黄色的交领袍。头略微低着,神情专注地看着算盘上的黑白珠子。
站在门口望过去,只能看见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底下纤长的睫毛和微翘的鼻尖儿。
伙计先她一步看到门口的男人,急忙过去询问,“您是过来应聘掌柜的吗?”
这男人生的相貌堂堂,一进来却用一双鹰隼似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东家看,眼神……说不上来的奇怪。
伙计心里叹气,想着又是来了一个好色之徒,待会儿准得又吃一顿打。正要提醒东家,却见东家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子,正一脸惊愕地望向这男子。
一个粉面团儿似的女娃娃从柜台后面跑出来,一见到门口的男子就流露出好奇的神色。她从未见过生得这般高大的人,面生,却又教人忍不住想亲近。因此心里就又好奇,又有点害怕。
回头看一眼娘亲,见娘亲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迈腾着两条小短腿儿,慢腾腾地接近了这男人。
段不循从这孩子脸上看到了静临的眉眼和自己的口鼻,心头一震,人便慢慢地蹲了下去,对着她张开双臂,轻声道:“过来。”
这孩子走到他身前,歪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是谁呀?”
段不循的眼睛发热,心中酸软无比,一把将这孩子抱在怀里,“孩子,我是你爹呀!”
谁知这孩子竟然用力挣脱他的怀抱,使劲儿推了他一把,眉毛竖起,鼻子皱得跟她娘亲一模一样,奶声奶气地喝道:“你怎么骂人?”
说着就几步跑回她娘亲身边,抱着静临的腿告状道:“娘亲!他骂我!”
一抬头见到她娘满脸是泪,又疑惑道:“诶?娘亲怎么哭啦?”
那老丈抱着膀子在门外等着看好戏,许久未见人出来,忍不住好奇,就凑上前几步,将脑袋往里探。
好巧不巧,那男子正被人拿着鸡毛掸子往外撵,人高马大的体格差一点就将老丈撞了个趔趄。
老丈赶紧闪开几步,紧接着就见胭脂虎咬着牙亲自出门来打人!那高大的男子任由身材娇小的女人家打他,既不还手也不躲闪,面上似悲似喜,神色复杂。
老丈看出些不对劲来,不由啧啧称奇。过了一会儿,那胭脂虎打累了,手里的鸡毛掸子掉在了地上,忿忿地望着男人喘气,像是要张嘴骂人,嘴巴还没张开,却是猛地扑到那男人怀抱里,男人回手将她紧紧抱住,眼眶已然红了。
老丈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忽然觉得衣角被人拉扯,低头看却是胭脂虎的闺女。
小囡囡仰着脸问他:“胡爷爷,你认识那个人么?他说他是我爹。”
老丈瞅瞅男人,又瞅瞅囡囡,忽然一拍大腿,“你别说,还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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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里,静临和囡囡都窝在段不循怀里,一家三口人围着火炉烤栗子和蜜桔吃。
静临被段不循喂了一口栗子仁,含糊道:“孩子都快两岁了还没有名字呢,也不能总叫囡囡。”
“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静临瞅着闺女正专心剥橘皮,便悄声与段不循道:“除夕夜怀的,除夕又是辞旧迎新的意思……”
段不循一脸期待地等着她的结论,便见她眸光一亮,兴奋道:“就叫除生吧,如何?”
段不循:“……”
她果然是不太擅长取名。
火炉里发出毕剥之声,木柴的干燥香气与橘皮的清香和栗子的甜香混合在一处,夜渐渐深了。
段不循将早已睡熟的女儿放回她的小床上,回身又将静临抱起来,抬着人的下颏亲了又亲。
静临身前是橙红的炉火,身后是段不循宽大的怀抱,一时间只觉千般如愿,万事称心,此生再无所求。
天色将曙,段不循抬眸望向窗外,“除夕第二日是新春……就叫新春吧。”
“新春……”静临喃喃道,随后便弯着眼睛点了头,笑吟吟道:“这个好!新春吉祥,新春如意,新春万事胜意,新春所愿皆得。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嗯”,段不循俯身轻吻她的额头,“姓什么呢?”
静临一时间被他问住了,想了想方道:“若是没有那场大爆炸,这孩子就没有爹了,就姓鲍好了!”
“……要不然姓彭呢?”
“唔,‘砰’地一声……姓彭也行,就姓彭吧!叫彭新春!你这个做爹的往后就叫……彭隆!‘砰’,‘轰隆隆’……”
段不循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心道幸好她没说彭轰。彭隆就彭隆,生意兴隆,春雷隆隆,多好的兆头。
静临回身搂住他的脖子,眸光与新春的第一缕晨光一样崭新透亮,她撅了撅嘴巴,露出一个罕见的娇态,“没还够,还要亲,你快亲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