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友臣以为自己是苦主,想要这些人帮忙做个见证,因此便分开人群挤了进去,拉着人痛陈个中缘由。不料话还没说两句便招来几声响亮的嗤笑,有个最相熟的从随从手里接过一沓厚厚的契书摔到周友臣手中,“周会长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姓段的将咱们都给耍了!”
周友臣脑袋“嗡”地一声,手一抖,没接住。蹲到地上去捡那散落的契书,头晕目眩之际竟然看不清楚上面写的什么,待到终于看清楚上面的字了,人差一点厥过去,“段不循!”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破口大骂:“你个断子绝孙的王八蛋,你耍的我好苦啊!”
众人纷纷上前劝慰,直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看样子东厂是将这些铺子接管定了,待会等里面的公公出来,问问他有什么说法。
孙宝昌能有什么说法?他也是才明白过来段不循那么多银子是从哪里来的,他那铺子卖一次就是一笔巨额财富,被他转手卖了十多个人,这银子的数目自然就吓人了。
他心里觉得好笑,看着段不循的目光就多了些玩味,心里只道这姓段的果真是有几分本事,只可惜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一介商贾,敢和郑公公讨价还价,他的死期已经不远了。
孙宝昌接管了天宝阁中所有文书账册,盘点无误后,在门口处一伸手,似笑非笑道:“请吧,段大官人。”
段不循望着外面天日昭昭,唇边蓦地勾起一丝笑,负手走出室外。孙宝昌暗自冷笑,倒也不愿意与这将死之人多计较。
锦衣卫将周友臣等人驱散,孙宝昌笑着道:“段大官人好算计,待会见了柳文彦的尸首,该不会反悔吧?”
“公公哪里的话?”段不循摇头而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好!那咱们就走着吧!”
四个锦衣卫在前开路,孙宝昌行在中间,旁边跟着段不循,他身后和右侧各有一名锦衣卫寸步不离地看着,再往后还有二十几个锦衣卫列成两队殿后。
一行人正往汇通钱庄而去,朝前市上忽然爆出大潮一般的喧哗声,紧接着就见奔涌的人流迅疾地向王恭厂那边而去。
孙宝昌摆手叫停,皱眉看了会儿,教前面一个锦衣卫问问怎么回事。
那锦衣卫随机薅住一个路人,路人急道:“天降祥瑞,王恭厂旁边忽然现出了一座巨大的银山,据说上面个个都是五十两的大银锭子!”
那锦衣卫明显不信,“你听谁说的?”
那人一扬手里的《内官要典》,“朝前市今早新到的这批书里写的,刚开始我也不信,架不住有人好奇过去看,说是真有一座银山!官爷您行行好快放开我,去晚了就没有了!”
孙宝昌听罢顿生疑窦,转头看向段不循,段不循笑道:“这可真是奇了,公公不过去看看么?”
“段不循,郑公公答应了放你一条生路,你可莫要想不开,再耍什么花招!”
段不循嗬嗬地笑,眼角向上挑起,蕴藉几分倜傥之意在其中,“孙公公想哪里去了,汇通钱庄不是也在那个方向么?”
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将银子存到汇通,那赵掌柜的为人圆滑、行事老练,深谙与达官贵人打交道的三昧,郑珏信任此人,这才选在此处交换证据和银两,孙宝昌想到此处便也打消怀疑,冷哼了一声,催促前头的人快走。
刚刚能望见“汇通钱庄”四字时,孙宝昌的眼睛就被一座银光灿灿的巨山晃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待看清眼前这座拔地而起的银山时,差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乌压压的人群已经将银山围得水泄不通,那山银寒的顶依旧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得是多少银子!
孙宝昌几乎要挪不动步,不知道是先命人抢回这座银山还是先交接证据了。
前头的锦衣卫却指着汇通门前道:“孙公公快看!”
孙宝昌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银山上移开,视线触及汇通屋檐下挂着的东西时,眼睛不由猛然一缩——那不是柳文彦么?
郑公公只教人悄无声息地杀了他,他们怎么直接将人的尸体大曝于晴天烈日之下!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寻常,孙宝昌心中警铃大作,阴着脸看了眼段不循,教人仔细看好了他,自己当先进入汇通,便见汇通钱庄门户洞开、窗扉大敞,里面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从掌柜的到伙计似乎都在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银子……孙宝昌一瞬间全明白了,当即怒喝道:“快出去将外面的人赶走了,那是公公的银子!”
这二十来个锦衣卫有一半要看着段不循,余下的十几个人哪里能赶得走那么多人?那些人早就抢红了眼,就是绣春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怕了。
孙宝昌见银山已经空了一大半,心里又气又急,无奈之间却也只能挑要紧的事办,他从身旁锦衣卫身上抽出刀架在段不循的脖子上,咬牙道:“公公要的东西呢?你若是再敢造次,咱家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段不循黑湛湛的眸子瞅着他,面上忽然现出一个讥讽的倨傲之色,他嗤地一笑,道:“孙公公,想要我命的人可多着呢,你手里的这把刀够快么?”
话音刚落,东西两侧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烟尘落后方才看清楚,东侧乃是穿着号衣的顺天府衙役,西侧却是五城兵马司的铁骑,为首之人却是高和旧部巩定锋。
“段不循!你到底将手里的证据许了几个人?”
段不循劈手夺过孙宝昌的刀,大笑道:“蠢材!在下既能将铺子卖给多人,就不能将证据也多卖上几次么?想要我的东西,你们先分出个输赢来罢!”
说罢向后一闪身,人群中等候多时的冯氏兄弟立即冲上前来替他阻挡了锦衣卫的围攻。
三方人马混战在银山之前,他们却也都还没有蠢到直接放跑了段不循,冯氏兄弟很快不敌,段不循被三伙人团团围住,插翅也难逃。
“段不循!”
巩定锋眼见战况胶着,心中顿时不耐。他是个武人,脾气暴躁,也有几分果敢在身上,料定那证据必然被段不循随身携带,当下竟拍马冲过来,大刀一挥,欲要取段不循项上人头。
段不循设下今日之局,心中早存死志,见横刀奔马迎面而来,便也不躲不闪,朗声道:“来吧!”
说着闭上双眼,昂起头颅,等待最终这一刻的到来。
四周的喧哗在他闭目的一刻退潮,段不循心中前所未有地平静。
他想,他这一生的确是没有遗憾了,唯一可惜的是,他不能亲口告诉她,这三伙人争得你死我活之物,其实已经尽数印在新上市的《内官要典》之中了。
她若是知道了这个,一定会“咯咯咯”地窝在他怀里笑个不停。
段不循唇角扬起一抹极为温柔的笑容,耳边仿佛是“轰然”一声,就此天地翻覆,日月倒悬,人间永别。
第128章 绵水之滨辞旧岁,天宝阁中迎新年
史载,一六二六年五月初六巳时许,北京城西南隅的王恭厂火药库附近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离奇大爆炸,史称“王恭厂大爆炸”。
这场爆炸原因不明,场面却极富传奇色彩,很快便轰动整个大明朝,一时间街头巷陌尽论此事。
据传当时天上有颜色奇诡的乱云横飞,地上有巨大的火球自从东南方隆隆而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过后,霎那间飞沙走石、天暝地晦,飓风自平地而起,卷挟着人畜、断梁、残垣和砂石瓦砾冲上天空,宫廷仪仗队的大象受惊,自象房奔出后于街上惊慌乱窜,践踏无数。
一时间,人的残肢断臂和牲畜尸首、砖石瓦砾如雨般自天空落下,到地面又制造新的伤亡。荣耀一时的汇通钱庄瞬间被夷为平地,露出底下巨大而空洞的银库。乾清宫正殿尽毁,御座御桌全部掀翻在地。北京城死伤数以万计。
静临与名安和翠柳在温暖的绵水之滨汇合时,她的肚子已经像是倒扣着的一口小锅那么大了。
这个孩子不如它的哥哥懂事,一直都很能折腾它的娘亲。头三个月的时候静临什么都吃不下,闻到饭味就恶心,呕起来能将胆汁都吐干净了,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层皮。
待到月份大了稍微好一点,勉强能吃得下去东西,胃口依旧很差。冯象山急坏了,放慢了赶路的速度,沿途也请了不少当地的名医给她看。这些郎中看后都说是正常现象,还说生孩子哪有不遭罪的,给开了些方子调理,静临自己也努力加餐饭,作用依旧微乎其微。
她整个人日渐消瘦,肚子却愈发见长,到九月末的时候就成了一口鼓囊囊的小锅。花昭摸着她的肚皮叹道:“你这小娃娃真不省心,你娘身上那点肉都教你抢过来了。”
静临笑呵呵道:“它爹就生得人高马大,它怎么会小呢?”
这个时候花昭就不言语了,名安和翠柳也不敢说话,冯象山躲到屋外头去,只有陆梦龙附和,“儿子随那厮就罢了,要是闺女生了他那副体格子,往后可就难找婆家了。”
静临垂眸而笑,轻轻抚着肚子,“那也不怕。”
大伙都瞒着她,什么都不告诉她,可是有些消息是瞒不住的:谢清和没了,刘阶乞休告老,高和重登首辅之位,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不叫郑珏,而是叫李山,端午第二日王恭厂附近发生了大爆炸……一年之内京城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他还能安然无恙么?
静临其实什么都明白。
可是临行前他亲口告诉过她,“你只管随着老冯走,路上无论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胡思乱想,我也不会给你递消息。记住了,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一旦这边的事情办妥了,我就会立即动身去绵竹找你。”
他虽然总是骗她,可她还是觉得这句话可信,她的男人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他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那她就等他,直到等到他亲赴这个约定为止,哪怕这等待要持续一辈子。
除夕那日胡天胡地,她还以为他是素久了忍不住,此刻想来却是抵死缠绵。她求他,“不要了”,他半真半假地在她耳边低语,“乖,不能不要,我要让你要个够。往后一想到这一刻,你就再也看不上旁的男子了!”
他这是死了也不想放过她,要让她为自己守一辈子。
静临想到这些就会笑,心里骂他是个自私自利心肠狠毒的王八蛋。他还不知道那两日的胡作非为已经教她再次有了身子,若是他知道了,以这人厚脸皮的性子,一定是要自吹自擂的。
孕中无事的时候她便给孩子绣兜兜,绣好一块兜兜再绣一方帕子,想着这样就能堵住那人的嘴,免得他再与孩子争抢了。
十月的绵竹枫叶如烧,竹林如海,小城街头巷陌尽是香甜的桂花味。树荫下常有人聚在一处打叶子牌,一打就是一整日,直到黄昏时炊烟都升起来了,他们的婆娘操着一口又快又软的四川话喊人,这些人方才拎着小板凳和紫砂壶,慢悠悠地走回家去吃晚饭。
这里的人管惧内的男子叫“耙耳朵”,还说凡是耳朵软的男子都怕婆娘,静临听了便忍不住回想段不循的耳朵,好像也没有多软,她有点记不清楚了。连他的样子都有点模糊了,日日闭眼后都要想,可是人却是不禁想的,越想面目就越是模糊不清。
静临如今也有点不敢想了。
绵竹县的一切都是慢悠悠的,这里的人生活很安逸,铺子开张晚,关门早,街上常见慢悠悠闲逛的男子和眉眼含笑的妇人。不像京城,就连棋盘街那种消遣之地,往来的人们都是行色匆匆,生怕慢一点就被谁给比下去似的。
静临打心眼里喜欢绵竹,也喜欢这里的人。可回想起京城那些拼命过活的日子还是忍不住惆怅,她其实是个闲不住的人,段不循大概也是。若是他来了这里,想来也是过几天就会觉得腻的。
自到绵竹以来,她的日子大多数时候都是舒心的,她是个凡是都往好处想的人,知道自己有孕后一次都没有哭过。
难受的时候常在深夜,月份大了,她身子笨重得不得了,躺着翻不得身却又睡不着。她想起来走动,又怕惊动了旁人,只得睁着眼睛看着拔步床上悬下来的穗子,什么时候眼睛酸得受不了了,什么时候才能入睡。
翠柳和花昭照顾她都极上心,翠柳自己也有五个多月的身子了,还要日日操心她吃得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可是旁人待她再好,她也是不能无缘无故与人耍脾气的,更不能半夜三更嘴巴刁钻的时候嚷着要吃这吃那,吃不到就又哭又闹。侍女会给她捏腿捏脚,却不能给她讲听不够的笑话,不能语气闲凉地逗她,也不能将她抱在怀里哄。
夜晚太难熬了,她闭上眼睛就想到他,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鼻尖却像是萦绕着他身上的味道。
已经很久没有人抱过她了,以前是日日都要抱的……等这孩子出生了,她就要为这孩子提供怀抱了,她是个母亲了,得为孩子遮风挡雨。
没有他在,她再也做不成一个任性的孩子了。
静临眼睛忍得发疼,她心里恨死了段不循。若是从没有人对她好过,她如今也不至于这般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