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循闭了闭眼睛,没再说话。
将人送走后,刘管家又回到书房,刘阶早已面色如常。
“你觉得他方才那番表现是真是假?”
“小人方才一直留心他的反应,路上也试探了几句,依小人愚见,不像是装的。”
刘阶点了点头,看着管家忽然叹了口气,“为了坐稳这个位置,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违心之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心狠了些?”
管家不敢有丝毫迟疑,当即恭顺道:“老爷也有老爷的不得已。若是没有老爷,谢大人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被拔擢为言官之首。士为知己者死,这也是他的本分。”
刘阶沉吟半晌,缓缓道:“他父母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你亲自过去,好好安抚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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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是一日中最富感情色彩的时刻,此刻倦鸟归林、惫马收鞍,白日的喧嚣随着残阳一道沉降,晚霞和夕照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涂上一层不真实的色彩,这色彩过分美丽,令人忍不住思从前,思远方。
从前是桂花载酒,一日长安,远方是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从前与远方都已无法抵达,能抵达的此刻却被四合的暮色席卷,段不循站在国子监门口,望着上方悬挂的匾额,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一日之中,他最喜欢的是清晨蒙亮之时,彼时西方隐约可见太白星,天地间安静得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人。这安静令人放松,有了这份安静,他好像就有了赶赴滚滚红尘的勇气。
最不喜黄昏,它的颜色太艳丽,气味又太烟火,衬得他愈发形单影只,人生苍白。
从前她在自己身边时,他也曾短暂地喜爱过此刻的云霞,如今她已行至云霞之外,他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个他,心意无处可诉,不思从前也不思远方,他只敢也只能活在此时此刻。
活在此时此刻……段不循的眸色也被晚霞染得赤红,他心意已决,最后看了一眼夕照中泛着金色的国子监,头也不回地步入夜色之中。
很快,孙宝昌亲自送来郑珏的亲笔信。
陆梦龙看后皱眉道:“不循,你觉得他们两个谁在撒谎?”
“我不知道。”段不循摇头,“两种可能都有,要么是郑珏陷害老师,要么是老师陷害郑珏,这种事,他们两个都做得出。”
“那么……”
“梦龙”,段不循面上忽然绽出一个有些可怖的微笑,他打断陆梦龙的话,“是谁做的并不重要,你还记得山西会馆后院那杆翠竹么,它窒于两墙夹缝之中,没有任何一堵墙是清白无辜的。”
陆梦龙震惊地望着他,便听他沉声继续道:“你我二人,一个书生,一个商贾,在郑珏和老师面前不过蝼蚁,他们随便伸出一只脚就能轻易地将我们碾压至死。之所以还没有痛下决心,不过是因为他们贪心而已。
无论是老师还是郑珏,他们都想用最小的代价从我们这里获得最大的实惠,梦龙,正是他们的这份贪心令我们苟活至今。眼下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趁他们耐心耗尽之前,我们得将能做的事都做了。”
陆梦龙神色痛苦,“你真的想好了?”
段不循拍拍他的肩,蓦地一笑,“梦龙,我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还有什么不知足?当年若是没有你和清和、没有他家里的接济,我断然走不到今天。我与你不同,我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你这样的人……”陆梦龙苦笑,“原来传言非虚,亏我日日杜撰传奇,原来传奇就在我的身旁,我却懵然无知。”
“所以我夫人才说你的话本子粗制滥造,狗屁不通。”
段不循这话一出口,陆梦龙脸上的苦笑顿时僵住,他看着段不循,发现他眸中极快地滑过一股难言的情绪,这情绪稍纵即逝,像是不敢任由自己继续耽溺一般。
段不循很快又恢复了沉毅之色。
“梦龙,手头的事办完就立即动身吧,见到她替我带句话。你告诉她,那些银子够她下半辈子花的了,我也算对得起她,从此……再无牵挂了。”
“不循”,陆梦龙叹息,“你这样说怕是要教她伤心一辈子了。”
“她不会的。”段不循立即反驳,“没有我,她也能过好她的后半生,我们俩其实是一样的人。”
“你确定要我这么说么?”
段不循已经背过身去,摆手道:“你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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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前几日,郑珏终于得到段不循的答话,他答应交出手里的东西,但是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柳文彦的命,二是要郑珏放他一条生路。
郑珏笑得温和,“不循,买谢琅出诏狱是一个价钱,买你自己的性命又是另外的价钱。你放心,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清和死在诏狱,你那笔银子我也并没有收,不是么?”
段不循点了头,双方一拍即合。
端午节这日,昌启帝在宫里办了一场酒宴,宴请辞官而去的前任首辅高和。刘阶早已提前得知,因此这些天行事格外谨慎,无论皇上做了多么出格的荒唐事,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置喙一句,私下里教人密切注意高和旧部的动向。
郑珏显然也发现苗头不对,节前竟然还派人给刘府送了礼,刘阶虽没有还礼,却是没有像以往那般冷脸以待,反而是教刘管家留孙宝昌吃了一顿饭。
若是高和东山再起,无论是郑珏还是刘阶都没好果子吃,若有必要的话,二人不妨放下前嫌握手言和。刘阶确信,郑珏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一六二六年五月初六,端午第二日,天刚蒙亮。
柳文彦这日不当值,一早就被郑珏派出宫办事。临行前,郑珏意味深长道:“到底是正经八百的举人,文墨功夫胜过咱们这些内书房的许多。文彦,咱家看重你,你不要让咱家失望。”
这番话说的柳文彦既忐忑又兴奋,忐忑自然是因起草密信一事,此举多少有些僭越,难免会惹得郑珏不快。不过他那也是按照皇上的旨意办事,想来郑珏不会那么气量狭窄,真的怪罪到他头上。
兴奋自然是因为今日派给他的这桩差事。
冉静临那一刀不仅斩断了他的**,让他再也做不成男人,更是斩断了他的尊严、前程,斩断了他全部的人生!多少个难眠的日夜,一想到那贱人,想到她背后那姓段的,柳文彦就恨得浑身发抖,恨不能将这二人凌迟后剁成肉酱喂狗!全凭着这一腔恨意,他才能从泥潭里再度爬上来,一路爬到皇上身边!
天可怜见,总算是教他等到了这么一天!姓段的倒了大霉,他那偷来的身份、骗来的地位,苦苦积攒的财富很快就要消失殆尽了!光京城里就有他多少家铺子?柳文彦将手里的册子从头翻到后,一时间竟然数不过来。
恨意与快意交织着在他胸膛里奔流,他不由将步子迈得极快,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段不循那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了!
还好,郑公公指定的汇通钱庄就在王恭厂附近,柳文彦用最快的速度核对好账目后还不到巳时。他急不可耐地往门口走去,看着门外透亮的天光简直要喜极而泣!还有一天的时间,他可以慢悠悠地,一个铺子接着一个铺子地收,慢慢地享受凌迟在段不循心上的快感!
忽然,就在天光即将照耀在柳文彦因兴奋而泛红的面孔上时,有一道低沉的嗓音忽然叫住了他。
“公公留步。”
柳文彦回过头去,原来叫他的不是旁人,正是汇通钱庄的掌柜赵元亨。
“怎么,赵掌柜的还有别的事么?”
郑珏的银子存在此处,想来是与这掌柜的有些故事。柳文彦不敢轻视这人,只得压抑着烦躁,耐着性子问道。
赵掌柜的面朝着门口,一笑之间,面色忽然阴暗下来。柳文彦一惊,回头发现钱庄的下人将店门阖闭,窗户也上了板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公莫急,方才您过目的只是账上的数字,库中现银却是还没有核对过呢。”
柳文彦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个没摸过多少银子的人,并不知晓钱庄是如何经营的,因此便将银票和数字等同了现银。若不是这掌柜的提醒,他倒是真的想不到还要入库查看。
赵元亨看着他的神色,唇边笑容愈发加深,“公公这边请!”
第127章 银山脚下翻天地,一物贩与三路人
柳文彦随他下入银库,地下阴暗,照明的只有引路的火把和两侧的壁灯。弯折的巷道两侧,每隔几步便有一人把守,这些人跨步而立,个个佩刀着甲,目不斜视,见到柳文彦身后的六七个锦衣卫亦毫无惧色。
柳文彦略感不安,与赵元亨冷声道:“还要走多远?”
赵元亨微微一笑,“公公别急,这就到了。”
柳文彦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地下的黑暗,随着他又过了一个陡直的转角,眼前一下子变得开阔,只见巨大的地下洞穴之中摆满了成列的木架子,这些木材在火把的辉光下闪烁着蜂蜜一样的色泽,看质地应该是由金丝楠木制成。
每个顶天立地的木架上均覆着红绸布,绸布垂落处露出底下整齐的托盘侧沿。
这些托盘里码放的,大概就是整整齐齐的银锭子了。
柳文彦的心忽然狂跳起来,他有些口干舌燥,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强自镇定道:“还不揭开?”
赵元亨轻轻拍了三下手,每个木架后都冒出两个黑衣人,这些人同时将红绸往下一扯,柳文彦的眼前便飘起了缭乱的红霞。
他使劲睁大眼睛,却没有看到想象中银光灿灿的场面,疑惑地转向赵掌柜,“银子呢?”
“银子?”赵掌柜像是听到了一句笑话,蓦地笑出声来,脸色却变得极为阴沉,“柳文彦,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攒下的银子,宁可散给天下百姓,也绝不会便宜了你们这些阉人!”
柳文彦心里咯噔一声,虽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还是意识到情况危急,自己已然入了人家的圈套。后退两步躲入锦衣卫保护之中,心神稍定,喝道:“怎么回事?劝你莫要与我耍花招,凭你是谁,郑公公事后追究起来,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赵元亨冷笑一声,叫一声“上!”黑暗中立即涌现出黑水一样的黑衣人,这些人亮出白刃,二话不说提刀就砍,不过片刻功夫,柳文彦身边那几个锦衣卫已经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只有他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抱着脑袋,仍在吱哇乱叫。
“你们……你们是段不循的人!”
他到底还是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道:“原来这汇通钱庄竟然、竟然也是他的!”
怪不得他舍得将这么一大笔银子拱手让人呢,原来不过是在他自己钱庄的账上随便记几笔而已,这空荡荡的货架子上哪里还有银子?
柳文彦浑身发寒,自觉今日自己是凶多吉少,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到墙边,抵着墙站稳了身子,尖声道:“段不循呢?我要见段不循!”
赵元亨哈哈大笑,“东家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他老人家教我告诉你,柳公公,你不配。”
说罢眸光一厉,柳文彦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便觉得脖子上一热,垂眸看去,鲜血正自伤口汩汩而出,他有太多的不甘心,最终出口的却只是:“段不循你、不、得——”
话没说完,整个人便倒入血泊之中,瞳孔张得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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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之死传遍京师,周友臣得知后着实不安了一阵子。他以为这是段不循即将倒台的迹象,可冷眼观瞧一阵之后,发现段不循那些铺子经营得依旧红火,段不循本人仍三五不时地往刘府走动,心也就又放回了肚子里,只是教人盯紧了那些铺子的动向,一有不对就赶紧回来禀报。
没有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他派出去的人这些天都没有回来说什么,周友臣还以为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能持续到一年之后。谁知五月初六这日一大早,下人火急火燎地回来,张嘴就是一句“不好了!”
周友臣心里咯噔一下,皱起眉头道:“怎么回事?”
下人气都没喘匀,“老、老爷!东、东厂的人一早上去了天宝阁,说是要接管段不循所有的铺子!”
“你说什么?”
周友臣当即变颜变色,猛地站起身来,“他这是事发了?”
下人点头又摇头,“小人也没弄明白,看着不像是抄家的意思,倒像是卖给他们了。”
“卖?”周友臣急中发笑,冷静后立即道:“你快去把契书找出来,咱们这就过去看看!”
就算是抄家罚没他也不怕,白纸黑字的契书早就签订了,抄家也抄不到这些铺子上头。他周友臣在京城经商这么多年,朝中也不是一点门路都没有,这么多的铺子岂能拱手让人!
周友臣急匆匆赶到天宝阁门口,便见到门前已经乱糟糟地挤满了人,最里面一圈是穿着飞鱼服、佩带绣春刀的锦衣卫,外圈却是几个相熟的生意人,大多是山西商会中的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