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响亮地嗤笑一声,瞧他像是一只轻易便被激怒的老母鸡一般可笑——也不知是不是担忧水生的缘故,这老母鸡几日不见,眼眶骨已经憔悴得凹陷下去,两颊瘦得嘬腮,脸上平白冒出许多胡茬来,邋遢里也有几分可怜。
“好狗不挡道!”静临却并不可怜他,只恶狠狠瞪着他道,“若玉官说不让我见,我自然就会打道回府,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胡乱窜出来咬人?”
陆梦龙脸上的薄怒变成了紫红的愤怒,伸手便推了静临一把,“看在不循的份上,这是客气的,你给我好自为之!”
静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门前的台阶上,幸好银儿挡了下才稳住了脚,几乎就在同时,翠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双掌握成拳,猛地搥在陆梦龙胸膛上,他脚一滑,身后却无人相扶,因就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墩。
翠柳手上动作,嘴上亦不闲,高声叫骂,“你奶奶的狗杂种,太监跟前软似鼻涕脓似酱,在女人跟前逞起威风来了,我们上你家了?轮得到你当看门狗?”
陆梦龙是个痴人,只是这痴的对象是戏,以及与戏相关的那些妙龄女子,譬如水生与玉官,色艺双绝,在他心中便如瑶池仙子,须得敬着、爱着,她们取笑他、戏弄他,他也甘之如饴;至于静临,涂脂抹粉为生的小寡妇,仗着几分颜色走街串巷,年纪轻轻便与三姑六婆为伍,简直俗不可耐,更兼用那些欲擒故纵的下流手段勾搭好友段不循,便更令他瞧不起。
对于瞧不起的人,陆梦龙是绝不会讲究涵养的,更对“君子动口不动手”、“好男不跟女斗”之类的话嗤之以鼻。
翠柳方才那下算是偷袭,加上石阶湿滑,他方才摔倒,现在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拳头握得斗大,眨眼便到了翠柳眼前。
“住手!”
静临的惊呼还吞在嗓子眼,翠柳仓促之间正欲闭眼,却是玉官这一声救了她们。
陆梦龙就跟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悻悻然将拳头放下,回头堆出个苦笑,“她需要安静,我也是不想教不三不四的人扰了咱们清净!”
“谁跟你是咱们?”玉官愤怒地往前几步,眼睛喷火一般逼视着他,“滚出去,往后勿要再登我们家的门!”
静临看到,陆梦龙脸上的局促渐渐变成了一种深切的悲哀,先前那股气焰像是被雪水兜头浇灭了,整个人便如一只落汤的老母鸡,圆睁的眼里写着不知所措,隐隐还带着惊惶。
玉官红了眼眶,别过脸不再看他,像是死命忍着喉咙的涩意,压抑着嗓子,“进屋”,她与静临三个道。
“不愿意见人,”她给静临三个上了茶,手指着南边卧房,低声道。
静临便也压低了嗓音,“什么病,可看了郎中?”
玉官吃这一问,虽死咬着下唇,泪水却滚滚而落。
陆梦龙闯进来,“玉官,不能说,勿要意气用事!”
他不说便罢了,偏他说了,她便再也忍不住,恨声道:“有什么不能说!我偏要说,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做的好事!”
静临瞠视着她的脸,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个字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可它们连缀起来,却惊得她一时发懵。
那日忘机亭集会后,郑珏遣来锦衣卫,用一顶不起眼的绿呢软轿抬走了水生,从西郊一路走到府前街,再从府前街走到棋盘街,经承天门进入内宫,沿着看不到头的深深宫墙,一路将人送到了乾清宫的龙床上。
那只病歪歪的真龙天子服下一粒红丸,粗暴地玷污了谪仙般的、与谢琅酷肖的水生。
三日后,又慑于李贵妃的威仪,将个“狐媚下贱的戏子”扔垃圾般扔出宫外,“主子不杀她,是嫌脏了手呢,还不快滚?”贵妃身旁的宫人如是说。
陆梦龙也在大明门外等了三天,那是自责、愤怒,偏偏又无可奈何的三天,便是将满腔的血都呕出来,他也无法代替水生受难,更无法将时日转换到集会前的那日……他能做的只是将死人一般的水生抱起来,踏着大明朝的天寒地冻,将一个酸腐儒生的单薄足迹一路印下,从巍峨的皇城直到西郊草民居住的石头院子,像是在记录一种罪恶。
只是这种记录很快便被证明是徒劳——不到半个时辰,满城杂乱的脚步便将他的足迹搅乱了、藏匿了。
风一起,新雪一落,便谁的足迹都看不到了,惟余一片宏大而壮阔的莽莽皑皑。
郑珏是什么时候看上水生的,若是没有陆梦龙牵线搭桥、没有段不循宴请郑珏,这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还是说,率土之滨已经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覆盖住了,而水生注定无处可逃?
当然,为什么偏偏是水生,这与谢琅有何关系……这些微妙的关联,除了日日在皇帝身边伺候的郑珏,没有人能够知晓。
只有段不循那日自认为胡思乱想的一瞬,曾经无限地逼近事情的真相,只是他也没料到,他的挚交好友并非为郑珏盯上,而是为郑珏的主子盯上了。
静临完全不知道,当日段不循的一叱令她侥幸逃过了一劫,只震惊于郑珏那样文雅的大珰,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而施暴者,竟然是九五至尊,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皇帝,天子,天下万民的君父,儒家经典教出来的内圣外王……他为什么会玷污一个弱女子?
这样的灾祸已经令人震惊到不得不忽视受害者的苦难,而只聚焦于它的真实性,在心中反复追问:这是真的么?
玉官却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噩梦一样降临的灾祸是真实发生的,她的水生虽然活着,却已经死了。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水生!”
陆梦龙厉声制止,“小心祸从口出!”
玉官唇角浮起一丝讽刺的惨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静临三个走时,陆梦龙将人送到门口,警告道:“此事非同小可,决不能向任何人说!一旦传出去,你们的脑袋也保不住!”静临很想刺他一句,告诉他,这样的见识她们也是有的,不劳他费心。可是目光一触到他深陷的眼眶,便看出了他未说出口的哀求,静临便忍不住同情起他了,于是将噎人的话咽下去,只略一点头,“好。”末了又加了句,“你放心。”
陆梦龙嘴角勉强向上走了走,却又因太过沉重而放弃,终于脚步散乱地回屋去了。
被欺凌,却不得不为施暴者掩饰罪恶,还要警告旁观的人缄口不言,他的爱美之心,痴心,纯粹之心,嫉妒之心,文人之心……整颗心都备受煎熬。可他不能躲避,无论水生是生是死,什么时候死,他都得在周家院子里熬着,默默承受着时时刻刻的、缓慢的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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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途中,银儿忽地干呕起来,继而竟弯腰蹲地,呕个不停。
静临看她呕得辛苦,实在担心,便提议去看郎中,可她执意不肯,一度急赤白脸,恼得要哭。静临便以为她是心疼银钱,只等着捱到过完年后再去,因就更下了决心,今日非看个郎中不可。
“我这有银子,别担心。”
她安慰银儿,一边与翠柳架着她往坊门口的鲁记生药铺去,那里日日都有坐诊的郎中。
银儿被俩人连拖带拽地走了两步就急哭了,使出从未有过的大力将两人挣开,待挣开了,却又脱力地蹲下去,呜呜地哭起来。
静临见状便也恼了,“不就是银子么?我原想的是,咱们之间已经不计较这个了!你怎么——”
“我有了。”
银儿抬起头,一双泪眼空得令人心里发紧。曲炎那边还没动静呢,她安慰自己,许是年底他忙呢,年后就音信了吧,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委屈,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稀里糊涂的欢喜,稀里糊涂的不安,稀里糊涂的抗拒,稀里糊涂的疼痛,稀里糊涂的,孕育了一个孩子。
可她觉得,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
翠柳挑起眉头,“有什么了?”
静临已经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巴,脸儿变得煞白,“回家再说。”
银儿一下子从地上起来,哀哀切切地攥住她的手,“先别跟娘说,求你们了。”
第40章 母女连心心知肚明,书生沾赌赌咒发誓
“回来了?”
屋里没点灯,王婆已经躺下,闻声也没起来,只道:“灶上温了甜汤,你们自己去端罢,我乏了,先睡了。”
语气透着疲惫。
银儿心里一直紧揪着,见状稍稍放松了些,“娘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
王婆声音略哑,翻了个身,面朝里,像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明儿个就是三十了,这些日子忙着洒扫内外,拆洗被褥,准备年货,定是忙累了……三个姑娘便轻手轻脚地去了灶房。揭开砂锅盖子,一股甜香扑鼻,却是银儿花生红枣汤。翠柳先尝了一口,忍不住赞道:“好甜呀!”
静临也闻出了红糖的味道,便给银儿盛了一大碗,银儿会意,这汤除了温热驱寒外,对孕妇是最滋补的,她最该多喝一点。
听里屋不再有来回翻身的窸窣声,翠柳悄声道,“你打算啥时候告诉干娘啊?”
银儿撂下汤碗,声音闷闷地,“就等着他的准信儿,一旦他说了,我便告诉娘,也省的她为我担心。”
“也不能一直等他,你心里也得有个底线,过了那个日子,便不能再拖了。”
银儿看向静临,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总是少了些勇气,多了些侥幸,便勉强一笑,敷衍道:“是了。”
静临却不依不饶,“现在有一个月了吧?至多出了正月,这事一定要有个说法,否则肚子大起来,你想瞒也瞒不住!”
其实她还想说,姓曲的能干出这种王八蛋的事,本身就不是个好东西,他说的话怎么可以信!若真有想娶的心思,何不趁过年堂堂正正上门提亲?他乃是宛平的父母官,不说一手遮天,在她们这些平头百姓跟前也是权势煊赫,再加上木已成舟,难道害怕事情不成么?如此拖延,只怕是没安好心!
银儿的双眼带着哀求,像是承受不住更多的诘责,可怜,也可恨。
这让静临想起自己,与柳文彦之间种种,没有一桩不糊涂、不可恨。可人生匆匆,忽然便被抛到世上,谁不是头一回做这逆旅客,谁能一生不犯错?可恨的不是自己,不是银儿,甚至也不是柳文彦和曲炎——他们固然可恨,然最可恨的还是这世道,容不得女孩子家犯一次错,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要万劫不复、再难翻身。
凭什么呢?男欢女爱正如草木生发、万物繁衍一般自然,本该各有所得,合则聚、不合则散,偏偏世人都说,得的是男人,亏的是姑娘,于是姑娘便不能错,也没得选,选了,就要从一而终,不论对方是人是鬼,是君子还是畜生。
“静临,”银儿忽然握住静临的手,旁的什么都没说,可静临知道,方才她心中想的这些,银儿都懂得。银儿是没读过什么书,可她是个敏感纤弱又充满灵性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无需子曰诗云的教养,她生下来便比常人的心思多了一窍……也偏偏是这多了的一窍,教她一时糊涂,分不清对父亲的渴望和对成熟男子的迷恋,也分不清斯文与斯文败类。
吃一堑长一智,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不经历一回便总会懵懂,纸上得来终觉浅。
静临很艰难地咽下一股酸涩,回握住银儿,将心比心,此刻她最需要的不是责备,不是同情,而是理解,支持,是退无可退时有所依靠。
“没事,过完年再说,有我们呢。”
银儿将头靠在静临肩上,又一手搂住翠柳,很小声、很痛快地哭了。
明日是除夕,后日就是大年初一,是新岁的第一天。在银耳花生红枣汤的甜香中,三个因缘际会的年轻姑娘相互依偎着,在炉火温热的灶台旁,一起提前守岁。
欲将沉沉心事留在旧年,却也知道,新岁注定多艰,她们须得面对,以与生俱来的怯懦,或是无可奈何的勇敢。
一帘之隔的里屋,蜡黄干瘪而多纹路的脸庞,因被泪水浸泡,竟显得饱满而又滋润。
王婆今年四十四岁,未嫁养女,一岁一劫。
这么多年都捱过来了,她把女儿养的聪慧文秀,只盼着过几年嫁个好人家,她这辈子就安心了……偏偏这个时候出了事,偏偏是她的银儿出了事,她好恨呐,恨自己为什么私心要再留闺女几年,恨自己为什么没把她看得再严些,恨自己当年不自量力,养了她,却没把她养好。
除夕日是在忙碌中度过的。蒸馒头,炸果子,贴春联,祭灶神,拜祖宗,南北两地风俗习惯不同,不过都是希图平安、祈求保佑的意思,大差不差。
静临心事重重,一日往隔壁跑几趟,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不放心,想添份人气、凑个热闹。
王婆给三个姑娘各准备了一套小葫芦首饰,是用今秋新结的小葫芦仔制成的耳坠子和步摇,京城里的女人家正月里都戴这个,是瓜瓞绵绵、福禄双全的意思,有钱的人家佩戴金镶玉的,她们小门小户的就戴真葫芦,图一个吉利而已。
静临见王婆眼睛发直,“干娘昨晚没睡好?”
王婆笑笑,“一开春就闹眼睛,老毛病了,没事。”
静临慢吞吞踅回家,刚到门口,便听到戚氏兴高采烈的声音,“哦呦,我们三秀真出息了,娘还是头一回,摸到这银锭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