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说着又将那十两的中银锭子放嘴里咬了一口,又软又硬,暄得牙齿一阵麻,嘴忍不住咧开了花。
紧接着又不放心,道:“三秀啊,咱们见好就收,打双陆哪有一直赢的,都是有输有赢,下一次怕就没这运道喽!”
玩这个靠的又不是幸运,而是技巧,柳平心道,又觉得这道理与母亲这样的妇人讲不通,便索性一点头,敷衍答应了。
“你赌博?”
静临忍不住快走几步,到柳平面前亢声质问。
柳平眼神躲闪,脸一别,倒像是赌气似的没答话。
“你要死了,这么大的声儿!吓死人哦!”
戚氏扯着嗓子,想用更大的动静盖过静临。
“这是赌博!”静临怪叫一声,“自古败家由赌起,柳平,你是个读书人,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么?”
“自然不用!”柳平气愤道,“嫂嫂一介女流,管好内宅分内事便好,男人的事情,你少掺和!”
戚氏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眼含挑衅看静临,“行了!我说老大家的,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当呢,别以为挣了几两碎银子就能骑到我们母子头上拉屎了,你瞅瞅,十两的银锭子哩,你那么能耐,咋不见你挣回来呢?告诉你,妇道人家还是安分些,别以为抛头露面几次,就能和男人平起平坐了!”
“好!”静临气得发抖,指着眼前一对儿颟顸的母子,“你们说的,往后家里的事我不掺和,你们也少肖想我的银子!”
看这十两银子你们能花到几时,看你的棺材本儿会不会教你的好儿子输光了!
静临将西厢房的门摔得山响,戚氏哼了一声,小声与柳平道,“三秀啊,这是最后一次,答应娘!”
柳平却故意提高的嗓音,“妇人之见!这世道谁不赌?便是朝中大员、翰林院的进士们还玩呢,哼!若只会死读书,将来到官场上连骨牌都不会抹、双陆都不会打,到底是寒酸腐儒,没出息!”
当初柳文龙就是用这话说服他的,如今他尽数搬来,用来说服自己的母亲,以及堵冉静临的嘴。
戚氏听得直眨巴眼睛,“真的假的呀?”
“那还有假!”
柳平没好气,“往后不该管的都少管。”
这话一半说给戚氏,一半透过不厚的门板,说给屋里的静临。
静临不由嗤笑,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尽靠着女人养的小男人头一回赚到银子,便像是刚下蛋的母鸡,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他要赌便由他赌,将他老娘的棺材本都赌没了才好,到时候一拍两散,没有这两个好吃懒做的货拖后腿,她冉静临自己过日子,别提有多舒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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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京城里的习俗是要串门拜年的。
柳家在宛平是大姓,规矩也多,这天要齐聚族长家拜会。
从前柳大郎这一枝阔时,阖族便要到他们家这大院来,齐聚前院卷棚,祭祖宗,给长辈磕头,吃年饭。
如今数柳祥这枝最争气,他老娘胡大娘也就水涨船高,成了全族的吉祥物,每年这个时候端坐正堂,听着一句接一句的吉祥话,受着一个挨一个的磕头,再就家长里短发表些高见,引得阖族老少频频点头,以为金科玉律。
戚氏和柳平提着四样礼去柳祥家,非要静临同去,说不去便是不知礼数。
静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登柳祥家门的,而婆母与小叔又坚持,如此,便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阵小小的冲突。
“若执意要我去也行,”静临道理说得累了,只好也用颟顸对付颟顸,“你们两个就做好让人家轰出来的准备。”
“你还能上天咋?”
戚氏拉着她的胳膊不放。
“是不能,可我能说些难听话,让你们姓柳的一年都晦气,做些莽撞事,让你们在阖族面前抬不起头,”静临盯着她的眼睛,顿了顿笑道,“趁你们不注意,往汤汤水水里加点东西,送你们全家老小上西天。”
这自然是气话,只是话里带着一股疯劲儿,在喜气洋洋的大年初一,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戚氏不由得松开了手,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念叨着“勿怪勿怪”,剜了静临一眼,与柳平两个去了。
“暂且随她,”戚氏出了门与柳平念叨,心想柳兰蕙的回信已经收到,这小贱人蹦跶不了几天了,“过几天有她好果子吃。”
柳平微蹙了蹙眉头,“好好过罢,少生是非。”
戚氏怪看了他一眼,“过了年托隔壁给你说亲。”
柳平一下子恼了,将四样礼尽数塞到他老娘手里,独自甩开步子,头前去了。
第41章 上元夜翻云覆雨手,此间人心动两不知
上元日是正月里最热闹的一日,过了这一日,虽还未出正月,在人们心里,这个年便已经过完了,官员朝觐、学子读书、百工商贾开业,各行各业恢复如常。
王婆说灯市热闹得很,教静临三个自去玩耍,只嘱咐别挤着碰着。
待三个姑娘出了门,她方才披衣踅到后院,仰起脸,静静地看天上的满月。
大多数女人的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就数做姑娘的时候,一旦成了妇人,她就得为妻,为媳,为母,再难做她自己了。
从襁褓到待嫁,譬如天上这轮明月,逐渐圆满,终至月圆则缺。现在她的银儿正在这个时候,她想来想去,想碎了一颗心,还是不忍心戳破这份表面的太平,想教女儿开开心心度过一个圆满的上元佳节。
“开门!快开门!”
粗鲁的扣门声震得人心一紧,继而砰砰地狂跳,王婆有种直觉,这个上元夜注定不得安宁,方才的想法,似乎只是她的一项情愿。
“谁呀?”
她没敢开门。
薄薄的门板防得住君子,防不住小人。话音刚落,门便被大力踹开,余力未收,冲击到她的胸口,人便向后趔趄,好几步方才扶着墙站稳了。
门外的灯火大喇喇地照出衙门皂吏的衣冠,他们的汹汹气势,似乎并不想遮掩。
李捕快走上前来,眼神上下扫了王婆一番,明知故问,“这儿是王银儿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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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前。
县衙的地龙烧得旺,暖阁熏然如春。
曲炎只穿一身薄薄的里衣,盘着腿儿坐在拔步床里边,正伺候夫人的肩膀。
他四十无子,是以银儿的肚子对他触动颇大,因就赔着笑脸试探夫人,“夫人,王家那个有了。”
曲夫人眯着眼睛享受夫君按肩膀,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掀。
曲县令心里打鼓,这母老虎仗着有个四品致仕的爹,自嫁过来起便有不怒自威的本事,到如今已经彻底降住了他,以至于夫纲一蹶不振,时日太久,便是从今往后想振一振,也是有心无力了。
只好继续试探,“夫人膝下寂寞,身边又缺个伺候的,要不然……”
曲夫人扒拉掉肩膀上的手,回头盯着他,似笑非笑地,示意他有种就说下去。
曲炎顿时噤声,继续按肩膀,“是为夫鲁莽了,夫人莫气,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曲夫人冷笑,曲炎这厮,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想娶那小蹄子?想得美!这么多年随便他嫖或偷,只一样,死也不能弄到家里来。
曲炎还是不死心,“孩子毕竟是咱们家的血脉……要不然,给她点银子打发了?”
“谁知道是不是你的种?”曲夫人话里带着嘲讽,“以前那么多个都没有,偏偏这个就有了?多肥的田呐,什么孬种都能长?哼!大夫都说了,是你不行,我看呐,你也别上赶着犯贱,别到时候给旁人养了孩子,白白惹人笑话!”
曲炎心里憋屈得紧,一气之下也不按了,愁眉苦脸道:“那可是个黄花大闺女!她要是闹起来可怎么办!”
曲夫人最烦他这窝囊样子,闻言顿时勃然大怒,“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介草民,她还能反了天了?”
曲炎拍大腿,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我是谁?在这北京城里,一砖头下去就能拍死个四品官!我一个县令算什么,真能一手遮天?”
“废物!”曲夫人狠狠拧了他一把,“死无对证的事你也怕?告诉你,勿要觍着老脸去给贱人送钱,不送便好,送了反教人拿捏住把柄!横竖她要是敢闹,下到大狱里便老实了!”
末了,她看曲炎不吱声,又道:“行了,这事你就别管了!往后给我老实点,别再整出这样的事,还要老娘给你擦屁股!”
曲炎一想到银儿那羞怯的模样,心里就不落忍,竟也掉了几滴眼泪,暗忖若是生个女儿也就罢了,若是个男孩,自己便要偷偷养着她们娘俩,等把家里这母老虎熬死了,便将娘俩接回来,他们三口人亲亲热热地过快活日子。
“那就有劳夫人了”,曲炎的语气颇有些忍辱负重,眼巴巴地瞅着曲夫人,又软了语气求道:“别让她们生事也就罢了,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你别把事儿做得太过分。”
曲夫人嘴角弯起个狞笑,“行,我办事,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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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元夜,京中弛禁五日,东安门外迤逦两里的灯市遂成不夜天。
段不循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赚银子的机会,他这二道贩子做大了,各地都有长期往来的铺号和工匠,手下掌柜的便从杭州贩来各样新巧花灯,光材料便有皮、绢、纱、纸各色,花样更是繁多,有钟馗捉鬼、刘海戏蟾、老子过函谷关等人物的,也有年年好柿、杨梅吐气、岁寒三友等花木的,至于松鹤延年、瑞鹿报春、马到成功等禽虫类便更多。
为炫人耳目,招徕顾客,更不吝本钱,派人从福建、云南等地贩来角灯、丝灯、云母灯、琉璃灯等新奇名贵品类。
于是灯市上各摊贩都争相去他铺子里上货,那一等一的货色他却谁都不卖,专挑达官贵人的眷属送,以保她们上元夜所提的灯笼绝对独一无二。这事做成了定例便不用他自己再费心,自有各铺的掌柜劳心劳力,成本摊算下来,也花不了几个银子,是典型的花小钱办大事。
谢琅含笑打趣他,“果然是无商不奸啊!”
名安凑趣,“谢三叔这话说错了,我爹可是奸商中的翘楚,寻常人比不得的!”
段不循给了他一扇子骨,“小崽子愈发贫嘴!”
名安一吐舌头,心里却快活得紧。
他这快活不是没有缘由,主要是红萼没有做成跟脚星。
段不循本来已经答应带红萼了,谢三叔说“不便”,只好把她打发了,教她自逛自的,名安便高兴坏了。他顶烦红萼那股造作劲儿,好像她与段不循比谁都亲似的,往年元宵也都是谢三叔和陆二叔这几个熟人,若平白无故跟了个红萼岂不扫兴?
谢琅不晓得名安的心思,段不循养了他这么些年,自是十分了解他的想法。
其时他自己也并非那么愿意带着红萼,只是私心里觉着,没准会在哪里遇到冉静临,他想教她看到,自己并非孤家寡人。
既然谢琅不愿意,那便罢了,段不循心里暗笑自己幼稚,幼稚得和名安这小子一样。
此刻街市人流如织,光华璀璨中无尽衣香鬓影,可落在有心人眼中,前方三个素服姑娘依旧惹眼。
静临和翠柳一左一右搀护着银儿,走得很慢,像是生怕她不小心被人群挨着碰着。
名安赶紧回头看段不循,“爹!”
段不循收回目光,拉下脸训斥道:“走你的路!”
名安脸上未见讪讪,却是浮起个坏笑,“我看见翠柳了,爹看见谁了?”
段不循一噎,皱眉警告,“别生事,小心扒了你的皮!”
他一个手指头也没动过名安,名安自来也不怕这个威胁,抬腿便追上去,“翠柳!”
翠柳回过头来,见是他,语气里也带了欣喜,“是你啊!”
见后面还跟着个段不循,脸儿便又绷了起来,“小哥有事么?”
名安嬉皮笑脸,“我如今十六岁了,还不知姐姐年齿,咱俩便乱叫了这么些时日。”
翠柳扬起眉毛,“过完年我也十六了,我是四月十六的生辰,你是哪日?”
名安是个小叫花子出身,哪里知道自己的生辰,段不循从不庆生辰,他也从未庆过,此刻吃翠柳一问,倒有些发懵。
只不过一瞬,便笑道,“真巧,我也是四月十六的呢!”
翠柳惊讶得睁圆了眼睛,“真的假的?我是丑时生人,你呐?”
名安眨眨眼睛,“姐姐生得这样美,合该是美时生人才对。”
翠柳情不自禁地笑出声,笑过方才察觉,这小子是在调戏她,于是便收敛了笑容,重新立起眼睛,脆生生骂道:“呸!谁是你姐姐,我是你姑奶奶!”
名安吃这一骂,却不着恼,只微微红了脸,又往前跟了几步。
翠柳却不理他了,回身挽起银儿便走。
段不循初时只作看不到静临,余光里却不见人家分得他半个眼神,只好时不时偷眼去看——便见她与谢琅微微一笑,颔首福身一礼,施施然如一朵幽静的小百合。
她明明是朵扎手的红月季……段不循没由来地烦躁起来,转而愤怒地盯着这株装模作样的月季花看,只待她眼神瞧过来,他便给她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讥诮而凉薄的嘲笑,告诉她其实他一点都不在乎她。
静临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只小心护着银儿,头也不回,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
名安脸上尽是落寞,他到底比他爹年轻了十几岁,还不懂得如何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