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沅君豁地抬起头来,“我这副容貌……看起来已经大不如前了,对吧?”
哭泣为她的绝色姿容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红雾,这层红雾模糊了她的年岁,教她看起来依旧美得动人心魄,面若芙蓉泣露,发如乌云斜堕,风华从来无双。
“不,”段不循诚实地摇头,“更胜从前。”
“是么?”
孟沅君一双翦水秋瞳泛出奇异的光泽,站起身朝段不循走来,“和她相比如何?”
段不循后退一步,皱眉瞅着她松了自己的衣带,“人不是货物,如何相比。”
眨眼间,孟沅君已将一身傲气和怨怼连同里外衣物尽褪个干净,玉体莹莹,眸光楚楚,声音哀婉道:“不循,自打我来京城,我们还一次都没好过。你就当我是个成色还算不错的货物,要了我罢!”
温热的身体投怀送抱,冰凉的手探入衣下,将段不循重重一握。
“你看,你也是想我的,就和从前一样。”
段不循如同一只受了惊的猴子,弓着腰向后跳开两步,一闪身躲到书案后,背过身去,“你饶了我罢!”
孟沅君从未如此这般地曲意逢迎过任何人,即便是当年,虽身处青楼,她也是受无数才子名士竞相追捧的花魁娘子,从不轻易货媚于人,更别提受这样的羞辱。
鸨母早就说过,男人所爱不过两种,一曰放浪的良家子,二曰守贞的烟花女,盖因其独特、难得,因而令人心驰神往,念念不忘。
而这二者又有微妙的区别:前者令人着迷的是风情,后者令人心动的是情义。
情义对上风情,自然是另外一重境界。
如今,守贞的烟花女对上了放浪的良家子,十年情义对上摇摆不定的风情,竟然沦落到要靠皮肉争夺的地步了,可真真是一败涂地,输相难看。
孟沅君恼到极致,半分体面都顾不得了,颤声道:“我虽出身青楼,这一生却只有你一个男人!她呢,她可是个寡妇!她有过柳大郎,有过她表哥,有过你的至交好友谢琅,有过不知道多少个男人!她不干净!”
“我也不干净,配不上你。”
……
“不是的,”孟沅君一下子语无伦次,追到桌案后,再次抱住段不循,“你是男人,这不一样的……这怎么能一样呢?……你知道我不是嫌弃你,你这是曲解我的意思!”
段不循抽身退到书案外,弯腰拾起地上的衣物,一把扔给她,面上窘色褪尽,只剩不耐,“都是人,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你、你……你这样的人,如今竟然要为了她那样的人,守身如玉?”
孟沅君嘴角抽搐,这样扭曲的话说出口,将她的花容月貌也弄得扭曲了。
段不循眸光泛冷,“她是怎样的人?沅君,我以为你是个体面人。今日之事权当没有发生过,方才那些话,往后也莫要再提。她没有得罪过你,也没有哪里对不住你。”
“那你呢?”
你也没有哪里对不住我么?
你敢对天发誓,你心里从没有过我么?
是你变心了!
是你对不起我!
……不是我一厢情愿。
这是我最后一层未褪去的衣衫了。
孟沅君几乎哀求地看向段不循。
段不循叹了口气,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女人。不止有沅君,还有泗芳,有红萼,有许许多多、已经记不住名字的女人。她们或是温婉柔淑,或是泼辣妩媚,或是娇俏可爱……活色生香的她们曾经带给他许多快乐,而快乐就是快乐,无法彻底区分到底是身体的还是心灵的。
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追逐一个又一个的快乐。
丑话从来说在前头,逢场作戏,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她们各有各的好,可是他也不差。
他对她们都很好,要钱给钱,要体面给体面,承诺过的从来都兑现,不曾承诺过的,他以为对方也该有自知之明,不应该心存妄念。
便是孟沅君,其实早在十年前,他离开嘉兴时,就已经与她说得十分清楚了。
这么多年的银子供养着,不过是为了践行从前的承诺:跟我一回,绝不再教你吃银钱的苦。
所以,检讨往事,他似乎并没有对不起过哪个女人。
“抱歉,段某以为没有。”
他的回答坦诚到近乎残忍。
孟沅君忍无可忍,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待要再打第二下,手已经被他一把钳住。
“《烟雨楼记》也不过是一出戏罢了,之前有冒犯之处,请你见谅。”
那点冒犯,一个耳光也该够了。
孟沅君微微发怔,差点忘了,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男人。
果然,他将她的手甩开,下一刻便换了似笑非笑的冷脸,“到此为止罢!嘉兴的庄子、铺子一开始就记在了你的名下,秋水琴苑也已经划给了你。不够的话,天宝阁帐上还有些现银,你想要多少,回头问名安要吧。”
“那她呢?”
孟沅君终究不甘心,还是冲着段不循的背影问出了这句话,“她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段不循脚步微顿,只一瞬后,继续向前走,没有答话。
孟沅君在他身后吃吃地笑起来,“她也没什么不同,对吧?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对她也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今日的我就是往后的她,我就眼睁睁地瞧着看……”
段不循摇摇头,甩开步子,将这些疯话尽数抛在身后。
世上没有全然相同的两片叶子,自然也没有全然相同的两个人。
每个人都不一样,而静临就是静临。
她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和别人不一样,坐着,站着,走路,哭,笑,恼,怒,骂人,打人,耍赖,算计,嘴犟,逞能,骚情,义气,不知天高地厚……哪里都不一样,教他怎么回答?根本没法回答。
而更重要的是,他发现,遇见她以后,自己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游戏人间,以为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可如今他竟觉得,此生是活一天少一天了。
第89章 入谢府不循送炭,跪静临戚氏求情
谢夫人吃了十副药,头疼的毛病有所好转,又教冉宝儿照着原来的方子给抓了十副,期间果然一次没犯,又吃了几副巩固,以为是痊愈了,就停了药。
哪知好了不到三日,这毛病就又犯了,来势比以往每次都更凶猛,脑瓜仁绷得紧紧的,每蹦一下,谢夫人的脸就跟着抽动一下,忍不住长一声、短一声地嗳呦。
谢父将书卷翻得哗啦作响,不耐道:“妇人就是矫情,实在疼就回床上躺着,睡一觉不就好了?这么乔张做致的有甚用?”
谢夫人只好到床上躺下,偏这病磨人,是教人睡不着的疼法,谢夫人直躺得反酸烧心仍没有困意,不得不又坐了起来。
“老爷,给我倒杯水。”
“这么多事!”谢父埋怨道,将水往谢夫人手中一递,卷起书去书房了。
雅红从外边儿打起帘子,冉宝儿手里拿着一条乌绒抹额走了进来,一瞧见谢夫人的脸色就急了,“伯母,您又犯头疾了?”
谢夫人被折磨得难受,闻言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几天分外冷,怕是被寒风吹着了。”冉宝儿说着到她身旁坐下,“都怪我手笨,这抹额做了半个月,昨儿个才做好的。也不知合不合适,我给您戴上,或许能缓解一二。”
谢夫人没拒绝,按着太阳穴嘶了一声,“你有心了。”
冉宝儿便轻手利脚地将那抹额给她戴上了,顺势坐到她身后,“您躺我腿上吧,宝儿给您揉揉。”
谢夫人由着她按了大半个时辰,先前那股疼劲儿终于算是熬过去了,头脑了清醒了些,拍拍她的手,“行了,也按了大半天了,歇会儿。”
说着扶着床架坐起身来,手摸着头上的抹额,惨然道:“我们家四姐儿要是还在,也和你一般大了……唉!是我自己没福分啊!”
冉宝儿抬眸瞅了谢夫人一眼,又红着脸低下头去,将她的手拉住,嗫嚅道:“您若是不嫌弃,就拿我当闺女吧,宝儿愿意伺候您,在您身边尽孝。”
谢夫人着实是有些感动。原先瞅她是小门小户的闺女,模样言谈都是中等,心里就不大瞧得上,如今倒是看出她的好处来了。若是沈小姐那椿事也成了,两个儿媳妇,一个体面明理,一个老实孝顺,倒也勉强算是对得起清和的人物了。
谢夫人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嘴角也含了丝慈和的笑容,回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我懂你的心。”
冉宝儿将头垂得更低了,半晌方又局促地抬起头来,“歇好了,再给您揉揉。”
谢夫人依言躺下,她又道:“依我看,那药还是再吃些日子吧。”
“那药是有些用,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服药后头脑昏沉,整日都恹恹地没精神,手脚也发飘,像是使不出来劲,因此就不大乐意吃。”
“人服药是总是如此,我娘也是。就是我,只煎药时闻着那股味都觉得苦得难受,大半日吃不下饭。您一日几碗地喝下肚去,可不是就觉得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了。”
“倒也是这个理,回头街上买些蜜饯备着,你娘爱吃什么,别忘了带她的一份。”
冉宝儿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话说回来,您这毛病发在头上,想来是要睡足了才能养好,服药后困倦也属正常。”
正说着话,雅红进来通报,说段不循带着东西过来拜年了。
谢夫人坐起身来,冉宝儿知趣地蹲了个万福,“灶上还烧着水,我过去看看。”临出门前不忘回头嘱咐,“堂屋里冷,伯母穿厚些。”
待到人出了屋,谢夫人扶着雅红的手下了地,叹道:“这人一老啊,男人又不贴心,身旁果然是离不得人的。”
段不循一见谢夫人立即起身,“伯母,不循来给您拜年了。昨日便该过来的,被事情绊住了脚,实在脱不得身,今日才得空,还请您和伯父万勿怪罪。”
谢夫人笑道:“什么话?知道你忙,快坐下!外边儿冷吧?喝口茶暖暖。”瞅见几上大包小裹的东西,又嗔道:“说了多少回了,人来就好,下次再这样坏钞,伯母可就要生气了。”
“清和不在京城,为二老尽一尽孝心是不循的本分,伯母无须挂怀。今日伯父不在家么?”
谢夫人垂下眼皮,“老头子还没起呢,咱们说咱们的,甭理会他。”
段不循自然明白这话是托辞,谢父为人古怪,不喜谢琅与他这样的商人往来,每次上门都要借故躲避。
他方才一问,也不过是尽礼数而已,当即一笑而过。
见谢夫人头上缠着抹额,脸色蜡黄,便又问道:“伯母是染了风寒么?可曾请郎中看过了?”
谢夫人自忖头疼是个小毛病,也不愿意再兴师动众地劳烦他去请那位性情古怪的程先生,便点了头,含糊道:“是了,这些日子风大,不小心吹着了,已经吃过药,现下好多了。”
段不循点点头,目光掠过铜盆里熄灭的炭火,搓着手道:“今冬的确比往年冷。我带了几车炭来,教人卸在了前院。您且用着,过些日子我再教人来送。”
谢夫人连连推辞,“去年送的还没烧完呢,不用再送了。”
“这东西经一夏就返潮,烧起来出烟,您可着新的用,勿要再省着,又将新炭省成了旧的。”
谢夫人笑着应了,又要留饭,段不循瞧她带着病,便推说铺子里有事。谢琅不在家,谢夫人便也没有再让。只教雅红装了两罐子酱菜和一兜发面饼子给段不循带着,段不循喜孜孜接过来,“多谢伯母,我最爱吃这个。”
谢夫人按着一侧的头笑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你这样欢喜!你这是山珍海味吃腻了,偶尔换一换口味罢了!”
一路送到大门,至门口时,谢夫人忽道:“这些日子清和不在,家里多亏了冉氏照顾。我看着,她是个好的。”
段不循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此冉氏非彼冉氏,乃是静临的妹妹冉宝儿是也。
冉宝儿是个好的,谁又是不好的?
谢夫人以为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索性又道:“你如今也该成个家了,伯母说句不该说的,你们这样的哥儿,年轻时都爱那花枝招展、模样俊俏的。只是玩归玩、闹归闹,真要娶回家做夫妻,还是要挑个人品好的,老话儿不是这么说么,娶妻娶贤。”
段不循笑笑,“伯母说的是,冉家出好女,不循也很想与清和做成一对连襟,只是不知能否有那样的福气。外边儿冷,您留步吧,不循告辞了。”
谢夫人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要不要给段不循也求一枚克妖魇的灵符。
还是雅红给劝住了,“可别,那小妖精缠着他,正好放过了咱们家少爷。”
谢夫人如梦初醒,“你说得对!眼下……就这么着吧,只是可惜了不循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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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媳妇儿,冉家的大姐儿!你开开恩吧,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给我口饭吃吧!我命苦啊,大儿子死了,小儿子跑了,如今宅子也没了,大过年的,饭也没处讨啊,我实在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