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步入厅堂,果然看到了提前预备好的笔墨。
那沓宣纸倒是干净,显然还不曾有客到访。
段不循常年住在山西会馆,想来少有人知道他近日下榻此处,没有人来也是寻常。
静临想着,提笔蘸墨,写下了“冉静临”三个字,又在旁边录下四个小字,“平安吉祥”。
录后将纸拿起吹干,塞在了这沓宣纸最下方。
正欲往出走,忽见一头戴小帽、身材五短的肥胖中年男子打外边儿进来,滚球似的到了堂上,一见静临便上下打量。
静临从未见过这号人物,只道是段不循生意场上的朋友,虽被他打量得心中懊恼,到底看在节庆的份上没有发作,只微一颔首,将头一低,打算快步出门去。
哪知从此人身旁经过时,却被他叫住。
“这位娘子倒是面生,似乎没听不循说起过,恕在下无礼,敢问娘子是?”
这人嗓音嘶哑,说起话像是喉咙漏风。
静临脚步一顿,微偏了头,“敢问先生是?”
伍民嘴一撇,径自走到八仙桌前,胳膊一架,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录下三个大字,提起来往静临跟前一抖,仿佛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不能轻易言说。
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伍千两。
静临差点笑出声,心道果然是个俗人,长得鄙俗,名字也鄙俗。嘴上只道:“原来是伍先生。”
伍民嗤了一声,将手背到身后,慢悠悠地围着静临打量,“正是在下,不循的结义兄长。”
围着看了一圈,仿佛已经过足了眼瘾,又追问静临,“不知娘子是?”
静临不掩厌恶,冷声道:“不过是租赁了段大官人的宅子,过来给主家拜年。伍先生,失陪了。”
“哦?”伍民像是看不出眉眼高低,“赁在哪里,娘子也在这里住么?”
静临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顾自外走。
“嘁!没眼色的小娘们儿!”
伍民冲着她的背影骂了一句,“泼天的富贵摆到你面前,你倒拿乔摆起臭架子来了!回头可别后悔,哭爹喊娘地求老爷疼你!”
说着拿起桌上的宣纸翻了起来,自后向前,一眼就瞧见了唯一一张写了字的。
“冉——静——临?”
冉这个姓可不常见……伍民心头迅速滑过一些片段,忽然醒悟过来,一拍桌子:这小娘们儿不就是柳文彦的表妹么?
那小子被她来了一刀,在荒郊野外差点丢了性命。若不是遇见了自己这个贵人,恐怕现在还是个无名白呢!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伍民左颊肌肉抽动,手指摩挲着“冉静临”和“平安吉祥”几个字,嘴巴嘬嘬有声。将纸折了塞入袖笼,自言自语道:“到底还是你不循老弟会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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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循往刘府去时已经喝过了三轮。
陆梦龙老远就闻到了他这一身酒气,走过来嫌弃地扶了他一把,“你这是泡黄汤里了?还行不行?”
段不循甩开他的手,笑眯眯指着自己道:“哪个不行你爹都行。”
陆梦龙咧嘴笑道:“乖儿就会嘴硬,快扶着爹的手,回头摔掉了大牙,娶不到媳妇。”
俩人一路争当对方的亲爹,直到府前街一处书画摊前双双驻足。
摊主见人先道吉祥话,“大吉大利,新春吉祥!给两位客官拜年了!春联打折,两位客官里面瞧瞧?”
段不循指着摊上一副最大的,“这个是你自己写的?”
摊主人摇头,“客官说笑了!小人哪有这份才华,都是从李记进的。”
“棋盘街那个李记?”
“对喽!您要这个么?只消十文钱,另送一张福字。小的给您包起来?”
段不循点点头,看向陆梦龙,显然他想的与自己一样。
离了书画摊,陆梦龙低声道:“我没记错的话,李记是国公爷的产业吧?”
段不循颔首,手指着包好的春联,意味深长道:“李国公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太后的意思就是那位的意思,那位是在敲打人呢。”
“不应该呀!”陆梦龙皱起眉头,“如今这局势,显然是相离不得寺,寺亦离不得相。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么?”
“那就要看清和那边的消息了,走吧!”
二人在花厅吃了一盏茶,又消磨了两盘子点心,书房那边才有人过来招呼,说阁老这会儿才得空,两位少爷可以过去了。
段不循许久没有过府,也是许久没听过“少爷”这个称呼了。
老师的家人称呼学生为少爷,显得学生是儿徒,这是亲热的意思。
至于名实相副否,这就见仁见智了。
师徒三人寒暄几句,陆梦龙双手捧着对联献上,“方才经过铺子,见这联写的有趣,请老师过目。”
刘阶展开一看,只见上联是“阶上松柏留日月”,下联是“堂中梅杏焕新年”,横批是“乾元一振”。当即冷笑一声,将对联掷于地上,“刘阶,中堂,乾纲独断……嗬!郑珏的内学堂倒是没白上!”
陆梦龙微微一笑,敛眉道:“竖子无能,只能搞些捕风捉影的小把戏,老师息怒。”
刘阶哼了一声,回身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信,向段不循递来,“他们的能耐可不止于此,你们俩看看!”
段不循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递给身旁的陆梦龙,垂手不言。
刘阶还等着答话,陆梦龙只得率先道:“早就听闻那边的皇庄乌烟瘴气,看守太监打着圣上的旗号肆意侵占民田。如今民田益少,又尽是些贫壤瘠土,今年收成又差,税赋却一如先前,摊到每亩地上不是个小数,难怪收不上来啊!”
刘阶朝着段不循淡淡一瞥。
段不循道:“阉竖祸国,清和信上这几条句句切中要害,读来颇为痛快。然,不循以为,皇庄积弊甚深,不惟平阳如此,南京、凤阳占地更甚。阉竖所谋,圣上未必不知。老师柄国未久,此时不宜大动干戈,当务之急是把税银收齐。从前工部掌竹木抽分之税,如今实物已换成了白银,他们实质上干的是和户部一样的差事,户部早就不满。此次税收又为宫室营建,依不循拙见,且叫户部和工部打口水仗去,老师且高坐钓鱼台,等着他们谈判出个结果,自行向您交差便是。”
刘阶眼睛眯成薄薄一条缝,“你倒是会和稀泥。”
段不循一拱手,“非是不循避重就轻,清和在信里已经将账目算得很明白,税收的主要缺口不在田地,而在杂项。阉竖固然可恨,此时却非发难的良机。贸然动作,恐怕两败俱伤啊!”
“照你这么说,对此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
段不循颔首,“权宜之计,如此最好了。”
刘阶脸色陡沉,屈了二指,一下下地叩着桌子。
从刘府出来已近巳时,此刻街道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上高悬的灯笼将街道照得红亮。
段不循瞧着一扇扇贴着春联的大门,忽然想到静临,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是睡下了,还是与那两个一起叽喳着扯闲。
吸了一鼻子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忽然又觉得腹中饥饿,很想吃一碗热汤面。苦于年节里没有晚上开张的馆子,只得咽了一口唾沫,硬生生地忍住了。
陆梦龙回头看了看,低声道:“你瞅老师是什么意思?”
“大动干戈之前,想要投石问路罢了。”
陆梦龙皱起眉头,“他真要与那位斗出个高低么?”
“久居人下,乍然得势,可不是要再争一争?”
“且不说郑珏的势力盘根错节,就是高阁老的旧人也都还在呢,此时动作,实在是不明智。只是……你我都懂的道理,老师真能不懂?”
段不循的胃空得隐隐作痛,嘶地抽了口气,叹道:“庙堂之高,或可令人智昏啊!”
“我担心清和……”
“我和你想的一样。老师权欲熏心,清和却有一腔报国之志。我怕他被人当了刀使,事后又成了弃子。”
陆梦龙神情一肃,急声道:“你这就给他写一封信,明日一早我亲自前往平阳,必定将其中利害与他说清楚。”
段不循点点头,“如此甚好。”
脚步一拐,二人相携着,径自往山西会馆而去。
第88章 收锣罢鼓独角戏,恩断义绝铁心郎
“不循,醒醒,鸡汤面好了。”
一双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端来一只青花大海碗。
亮白细韧的面条码放整齐,浸泡在琥珀色的高汤中。油花点点,其上点缀几缕碧绿的葱丝。葱香,鸡汤香,芝麻油与陈醋香一道往人鼻子里钻。
段不循食指大动,咽了一口口水,用筷子挑起一绺面,先递到蔻丹主人的嘴边。
那人皱皱鼻子,做了个很嫌弃的表情,“我可不爱吃这个。”
段不循十分不解,“那你爱吃什么?徽州的笋干肉丝面?”
那人将碗往他手里一塞,眼波流动,齿粲琼英,“我爱吃银子做的面。”
“好,就吃银子面。”
段不循立即应了,转瞬又暗暗苦恼,银子做的面能吃么,会不会吃坏了她的肠胃,得找程惟初好好问一问。
……
“不循、不循?”
段不循睁开眼来,见床头果然摆了一碗鸡汤面。
孟沅君正侧坐在床边,见人醒了,笑着打趣道:“梦见什么了,一直说什么金子银子的。”
段不循一下子坐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孟沅君垂下眼眸,“怎么,如今我已经不能来了么?”
段不循立即下地,取下木施上搭着的直身穿上,回手去拿腰带,却被孟沅君抢先一步拿到了手中,垂首走过来,柔声道:“我服侍你穿衣。”
“梦龙走了?”
段不循后退一步问道,随后转身走出卧房,到南边将窗户打开了一扇,对着窗口吹进来的寒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孟沅君僵在原地。
片刻后,端起面碗,也迈步跟了出去,将面放在书案上,走到段不循身后站定,“好冷。”
段不循没有回头,也没有关上窗的意思,“绯儿没来?”
“我教她在马车里等着了。”
段不循嗤笑一声,不是说情同姐妹么,到底还是主仆有别,“这么冷的天,你就不能教她进来等?”
“……你就非要挑我的不是?”
孟沅君终于忍不住呛了一声,随即便又后悔,在心中劝自己,勿要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与他起争执。
棋盘街的人流已经熙攘起来,朝前市的喧哗声透过敞开的窗口漫进室内。
孟沅君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臂抱住段不循的腰,将头紧紧贴靠在他的背上。
初见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瘦得只剩下一身骨头,如今已成了煊赫一方的大贾,背比从前宽阔了许多,只有腰腹依旧劲瘦,浑身上下的逍遥气度一如当年,始终没有为积年的酒色消磨。
“怪我。”
孟沅君痴痴道。
怪我恋上一个浪子,偏要与他斗一口气,所以才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
“听说朝前市的鳌山灯最是华丽璀璨,上元节那日,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段不循微一挣,孟沅君合抱的手臂松了开,向后退了一步。段不循转过身来,眸色分不清是不耐还是不忍,“你何必……”
“不循!”
孟沅君一头扑在他怀里,翡翠顶簪上硕大的西洋珠冰凉地触到他带着青茬的下颏,“我们都年纪不小了,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罢!”
段不循微抬起下颏,拍了拍她的肩,笑道:“‘过日子’这三个字从扫雪烹茶的女才子口中说出,何异于焚琴煮鹤?若是被梦龙听到,定要痛心疾首了!”
说着将人往外推。
孟沅君死死搂住他的腰不放,像是藤绞着树,“我知道你天性不爱束缚,你放心,往后我……”
“沅君!”段不循陡然打断她的话,“你不必为了我改变你自己。梦龙就很好,他……”
“梦龙梦龙又是梦龙!”孟沅君抬起头,泪盈于睫,悲声道:“什么时候,你我之间多了一个陆梦龙?你明明知道我对他无意……”
“我对你也是。”段不循随口接道。
“你说什么?”孟沅君失声问道,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段不循握着她肩膀,将她拉离了自己的怀抱,微俯了身,与她平视,道:“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么,缘来则聚,缘去则散,相好一场,我必定不会再教你受银钱之苦,你若要与旁人好了,我也绝不拦着——你忘了么?”
“可我等了你十年!”
孟沅君美目暴突,粉颈迸出青筋,“十年还不够表明我的心意么,还不够让你另眼相待么?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那是我最好的十年!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孤衾冷枕,日思夜盼,以泪洗面!可你呢?”她指着段不循,忽然笑了起来,“夜夜笙歌,寻欢作乐,身边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到底有多少,恐怕你自己都数不过来了吧?”
说罢肩膀一耸,甩开段不循的手,瑟缩到墙边榻上,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
段不循苦笑着摇摇头,将上面的小被子拉远了,回身将窗户关上,无奈道:“可我并没有要你等,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