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旁人应当也不会知晓。
宁沅的眼睛莫名涌上些暖雾,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柔软。
从小到大,鲜少有人会在这样的细微之处体贴自己。
想一想,她初见裴将军时,便是他来宽慰她,让她莫与沈砚计较,还依约帮她背了黑锅。
再后来,他又听见了她呼救,怕她出事,在暖池外默默等着她,护送她回房。
今日他见她闷闷不乐,特地宽言以待,甚至都不曾问她那时为何要这样做,如今还惦记着她的伤。
不似沈砚那个晦气东西。
他整日觊觎她也就算了,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凶她,捉弄她,还总想占她便宜。
此时,晦气东西正握着一卷书,面色不虞。
他承认他确实高高在上,有时有点凶,偶尔还以逗她为乐。
可他什么时候觊觎她,还想占她便宜了?
外间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他抬眸见是归来的明决。
“回公子,东西已经送到了。”
沈砚挑了挑眉:“字条也一同送到了?”
明决点了点头:“卑职亲眼见宁小姐过目后,攥入了手中。”
“那就怪了。”沈砚若有所思,沉吟道,“她既看了字条,何故猜不出是我的字迹,竟怀疑到旁人身上。”
人人都赞他写得一手好字。
每每墨不离纸,一气呵成,却从不似大多书生仅重风流蕴藉,笔锋有筋骨,横竖透磅礴,清雅之中亦含遒劲。
沈府书房常年落锁,便是因总有家奴收受个别闺秀的钱财,常去窃他手稿。
宁沅思慕自己多年,都不知学学旁人,寻几篇他的字迹私藏吗?
“所谓亲近果然只是敷衍……”沈砚凝眉道。
亏他那时听见她的心声还生了愧疚,想着哄一哄她。
明决不明白:“公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
刹那间,清隽的眉宇舒展开来,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风轻云淡。
他眸中没什么情绪,靠坐在椅背上,脊背挺直,显得矜贵又松弛。
“倘若你是个女人,我与裴将军谁更胜一筹?”
“啊……?”
结合今天客栈内传疯了的消息,明决很怕他主子问出这样的话。
毕竟他也是男子,还是他的属下。
“啊什么啊,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就随便一答。”
明决挠了挠头:“公子可还记得咱们幼时一起读的那篇《邹忌讽齐王纳谏》?”
“你是想说那句,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明决颔首。
“我对公子,既有私心,又有畏惧,还得指着你给我发工钱。”
“所以别问,问就是选公子。”
沈砚绷着唇角未语。
正当这时,他脑海里忽然响起那道轻软声线,满含羞怯,又隐约带着些雀跃道:“他怎么来了?”
沈砚甚至能想象出她那双如初晨薄雾般潋滟的眼眸和微微翘起的唇角。
但她口中的那个“他”,不必多想,也知是他的好友――
那个杀千刀的裴子星。
他倏然起身,在明决惊异的目光中翻窗而去。
*
宁沅忍着痛洗净伤口,正欲上药,却又听见了敲门声。
她今天好忙。
她匆匆过去开门,却见是站在房门外的裴将军。
他递过来一只方盒。
“宁小姐,这是军中上好的金创药,治个跌打损伤不在话下。”
“我那时情急,把你独自撇下,又打听到你未去寻医官,便想着给你送来。”
宁沅凝着他手中的方盒,心中有些疑惑。
……这若是他送的,那个圆盒子的是谁?
她弯唇接过,客气道:“多谢将军,不妨进来喝口茶罢。”
“不必了。”裴子星拒绝道,“你终究是闺阁小姐,又有婚约在身,免得给你惹来闲话。”
话音刚落,宁沅身后的窗子“砰”地炸开。
紧接着,沈砚的凉薄声线自她背后传过来。
“她房间左右,便是她那继母和妹妹,你若是怕闲话,就别在她门口站这么半晌。”
他径直坐在她的桌前,拿起桌上的圆盒把玩,似是在示于人瞧。
“而应该学一学我,走窗。”
第20章 撞见
出身世家大族且被寄予厚望的孩子,自幼一言一行皆受众人瞩目,故而早早习得了该如何在旁人面前不经意地展露气质。
沈砚仰赖于绝妙轻功,飞身入内时衣袂飘然,又稳稳而立,这样的出场,已然比寻常敲门要引人注目许多。
坐下后,他端起圆盒的手指拿捏地恰到好处,不甚在意地朝门口二人投来一眼,端得一副浑然天成的矜贵与随意。
果然,宁沅自他落座后,就不曾再看裴子星一眼。
她只怔怔地看着他,红唇微张。
沈砚心中不屑。
宁沅平日里装得嘴硬无比,不光嘴上否认对他的喜欢,心下还反复暗示,可到头来,眼中还不是只有他一人。
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愈发地大,宁沅微微蹙眉,抬步朝他走了过来。
“沈砚……”
呵,她终于明白这药是自己送的了?
沈砚容色冷淡,饶有兴味地垂眸看她。
她最好是好好向他道个谢。
至于在心中误会他一事,他可以不和她计较。
不过,他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子星怎么还不走?
和宁沅自幼便有婚约的是他,只要未至宵禁,他在她房间内浅坐会儿也无伤大雅。
可裴子星与她又没关系,赖在人家房门口不走算什么?
他折下手腕,瞥了眼仍恪守规矩立于门边的好友,从容对宁沅道:“你有什么话要同我单独……”
一阵甜香自身前飘过,却未有片刻停留。
宁沅并不是来找他说话的。
她径直越过沈砚,匆匆走向窗前,指尖摸了摸窗框上的朱漆,很是懊恼。
“我才刚找人补好的漆,转眼又被你弄掉了。”
上回沈砚夜半入室,替她收拾完屋子后便跳窗走了。
他踏在窗框上借力,不慎蹭下了一块这三十年老店新刷的漆。
第二天,被客栈里的洒扫杂役发现,她被迫赔了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足够一个寻常的五口之家生活两年!
不过此处终究是达官贵人常住之所,装潢格外贵些也属正常。
但她只是个空有名头,没有宠爱的闺秀,平日里的月例银子已是紧紧巴巴,虽刚得了赏赐,可也不想还没捂热便散了去,只好从她本就不多的私房钱里出。
她沾上沈砚,果然会变得晦气。
这不,刚补好就又坏了。
她还得赔钱。
……她总不能因着不想与他多有交集,便回回当这个冤大头吧?
沈砚在府上的境遇与她截然不同,他自幼被府中上下捧着长大。
比起她的拮据,他要阔绰得多。
要不然……她还是学着拉下面子,向始作俑者讨要吧。
她磨蹭回他面前,怯怯伸出手来:“你可以赔我点钱吗?”
……
室内顿时落入一片静寂。
沈砚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门口似有自紧抿的唇中逸出的憋笑之声,他一个冷淡眼风扫过去,恰巧与眼中笑得灿烂的裴子星四目相对。
裴子星敛住笑容,颇识相道:“宁小姐,药既然已经送到,那我便先走了,你好好养伤。”
宁沅见沈砚不语,便知他定又觉得她上不得台面,连这点银子都要向他讨要。
她干脆拿出钱袋,解释道:“不是我小气,我真的没有了,我的月例仅有二两银子,先前……已经赔了一回。”
……
好烦,她怎么又开始自证了。
弄坏了东西赔钱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啊!
沈砚凝着面前看上去比宁沅还要单薄的钱袋,里面仅剩碎银几许。
陛下出巡,自不会让随行之人出银子。
她的继母以无处可用为由不给她贴补,也无可指摘。
可宁沅终究是一个大家闺秀,虽说比起寻常人家不愁吃穿,但也需用银子打赏下人,收买人心。
区区二两银子够做什么?
扫一扫他们沈家的地缝,抖落出来的银两都够宁沅一辈子的月例银子。
他干脆取出一张银票,搁在她手中。
“够吗?”
面前的少女摇了摇头。
沈砚面色有些不耐。
虽说他不吝于给她银钱,可她也不能贪婪得如此明显吧?
……罢了,他看她可怜,让让她。
他又放上去一张银票。
少女依然摇了摇头。
她怎么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呢?
“宁沅,你不要得寸进尺。”沈砚一边开口提点她,一边又放上几张,“你如今借窗框补漆一事讹我,倒不如把心思放在该如何当好一家主母之上,日后你我成婚,银子可不止你手上这么一点儿――”
“你给得太多了,我找不开。”
她仍旧摇头,软声打断了他。
“……我几时说要你找零了?”
“那我也不能要啊。”她把那些银票一齐塞回他手中,“咱们俩非亲非故的。”
非亲非故?
非亲也就罢了,终究他们还未成婚入籍,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故人也算不上吧?
“况且两次损坏也与我有关系,总不好全让你出,咱们一人一半就好。”
“上次我给了五两,你这回给我五两银子就好了。”
一双眼睛好似月亮由圆变弯,浅笑牵扯着颊边的软肉微微鼓起,一副讨好的娇憨姿态。
“……宁小姐,我没有数额这么小的银两。”
宁沅抿住唇,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啊?”
“你全收着罢,就当是日后聘礼的一部分。”
宁沅惊恐地推得更远些:“那我更不能要了。”
她盯着那些银票。
若是用钱便能找父母买去她的终身大事,那她和卖身契握在老鸨手里的花娘有什么分别?
大抵只有她唤明薇为“母亲”,花娘唤老鸨为“妈妈”。
沈砚听见她的心声,想想确实不能迫她收下,只微叹一口气:“你好好想想,咱们此次出行,吃穿用度均记在陛下名头上,由内务总管负责结清。就算你的窗框有损,也该如实记册上报,而不是径直找你要钱。”
宁沅恍然大悟:“好像是哎……”
“那我的银子!……岂非那杂役饱其私囊!”
沈砚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大抵是那杂役见她穿着脱俗,人又柔善,故而想着狮子大开口敲诈一笔,却没曾想碰上了个只能堪堪拿出五两银子的小穷鬼。
“要不要我帮你拿回来?”他认真问道。
“算了吧。”她颓然道,“吃一堑长一智,我下次就不会再被骗了。”
“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吗?”
沈砚不动声色提醒道。
沈砚的官职很是特殊。
他执掌监察司,仅听命于陛下,且可享刑部一切资源办案。
“你虽司刑狱,可这终究只是几两银子的事……”
难道这点小事他也要管吗?
宁沅有些不解。
“案无大小,关乎是非。小案虽小,利民事大。”
说到此处,他抬首望月,眸中盈着细碎的光。
若他没有猜错,宁沅喜欢的就是这种正直形象。
不然也不会在心中大肆夸赞子星。
他在陛下面前从未输他一筹,在宁沅面前自然也不能输。
见沈砚如此,宁沅仿佛一种无形之力感染着,心中荡漾起深深的感触。
看来她那时果然没想错。
沈砚虽然人不怎么样,但确实是一个为民的好官。
他虽然冷了点,又凶了点,可也会为她这种受了欺负的人出头。
宁沅心中先前给他下了泻药的愧疚更甚,几番纠结,终于开口问道:“那个……对不起。”
“嗯?”
凹了半晌造型的沈砚收回目光,发出疑惑的声音。
“……你肚子还疼吗?”她试探问道,“那茶,那茶似乎有些不对,我瞧方才裴将军就不大舒服。”
“你若只是瞧见他难受,又怎知喝了那茶会肚子疼?”他惯于抓别人言语间的漏洞,下意识问道。
见宁沅面上划过一丝窘迫,忙捂了捂肚子:“……哦,我是说,确实不舒服。”
少女颤了颤红唇,终还是没把真相说出来,却想出了弥补之策。
“我去后厨给你煮一碗粥罢。”
他抬了抬手,点着自己送来的圆盒。
“不急,先上药罢。”
待他走后,宁沅心中自责的要命。
他们都中了她的泻药,可非但没有怀疑她,还都惦记着她的伤。
她一时意气,居然伤害了两个好人。
宁沅觉得自己实在没脸先行上药了。
她起身下楼,拐去了小厨房。
*
沈砚自不会真去为难那个杂役。
不论他是真的生活所迫,还是一时贪财,他都不能借宁沅之名,向他讨要那几两银子。
如今他们尚住在此处,若把那人往绝路上逼,保不齐会对宁沅做出更为极端之事。
何必与他争这一时意气?
不若等他们安然离开后再做处理。
他朝明决换了五两银子,因怕冒犯了她,掐算着她上药的时间,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打算再走窗折返。
谁料他刚踏上窗沿,却见她正坐在小桌前上药。
薄衫褪至臂弯,露出大片肩背与细长脖颈。
月色下,他难得被那白晃了眼睛。
少女侧首蹙眉,指尖蘸着药膏,小心点在手臂磨破的伤处,动作有些吃力。
她疼得弓了弓身,牵扯住小衣的系带,在软肉上勒出一道浅痕。
若是他能帮她上药的话……
沈砚喉结上下一滚,不可控地想到了她的温软。
他翻身站在另一侧的屋脊上,紧贴着外壁,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宁沅隐约听见窗外动静,放下手中药膏,穿好衣衫走至窗前,刚探出脑袋,恰好对上了那双淡漠的琥珀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