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扶着脑袋,险些从榻上跌下来,洛清嘉听见她的声音,从房门前探进头来:“你醒了,来和我一起贴窗花罢!”
朝露慢吞吞地穿了衣袍,散着头发跑出门去,勉强定了定神,拾起一张剪裁精美的红色窗花,往糊窗的明纸上比划。
洛清嘉一边在窗花上抹浆糊,一边对她道:“这是昨日两位师兄比试幻形术时顺手裁成的,分了大家许多,今年是兔年,你瞧,这兔子剪得多好……哎呀,你怎地没有梳头?好歹戴个暖帽再出来。”
朝露晃了晃脑袋,努力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昨日是你帮我卸的钗环吗,我只记得我在篝火前睡着了。”
“当然是我了,”洛清嘉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无奈道,“你睡得好香,我晃了你好久都没晃醒,最后还是萧师兄好心,和我一起将你送回来的。”
她说到“萧师兄”,脸颊就可疑地红了起来,朝露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八卦道:“你和萧师兄一起从丹霄峰上回来的?你们路上说了什么?”
洛清嘉支支吾吾:“左不过是一些寻常的琐事……昨日子时之后,大家都十分疲累,哪有精神再说些别的?再说,萧师兄也不是多话之人。”
“师姐,你的脸怎么红成了这样?”朝露凑近了她,促狭道,“我知道你仰慕萧师兄,遮掩什么,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出出主意。”
“呸呸呸,你才多大,说起这些事情也不害臊。”洛清嘉瞪她一眼,“不过……鹤鸣山上仰慕萧师兄的人多了,哪里轮得到我,更轮不上你出主意了。”
“师姐不要妄自菲薄,”朝露晃着她的胳膊,称赞道,“你蕙质兰心貌若天仙冰雪聪明,照我看,他该反过来对你有心思才是。”
洛清嘉面红耳赤,扬起手中的叉竿作势要打,朝露朝她扮了个鬼脸,往小院门口跑了几步。
风中忽然传来一缕熟悉的气味,朝露抽抽鼻子,有些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是江扶楚的味道。
可他怎么下了桃源峰?
来不及同洛清嘉打招呼,朝露追着那个味道,一路进了小院之前的青竹林。
没走几步,她便瞧见了林间一抹白色,于是作势咳嗽了一声。
江扶楚转过身,目光从她未梳的长发上掠过,有些意外,不过片刻后他便压抑下了这微小的心情,言简意赅地问:“你昨晚做梦了吗?”
朝露一句“你怎么还记得展晞”险些脱口而出,但思及对方并不记得她的模样,她还是迟疑了几分,琢磨着道:“虽说师兄之前叫我不要再上山了,可今日若是你没来,我还是要去的。”
她说这句话,便是答了江扶楚方才的问题。
江扶楚按着自己的眉心,沉默许久才道了一句:“抱歉。”
朝露不解:“师兄为何致歉?”
“不知先前出了什么样的差错,竟将你拉入了我的梦魇,”江扶楚道,“我本以为只会有那一次的,没想到昨天也……我来找你问一句,若是真的,我们该想办法解决此事才是。”
他没有抑制住,话说得快了些,完全没有了第一次共梦后那种游离的情绪,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衣袖。
——看来他十分不愿继续与她分享自己的梦境。
朝露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心中转了无数念头。
她正要开口试探一句关于展晞的事情,便突兀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是洛清嘉的呼唤:“朝露!”
江扶楚往远处瞥了一眼,口中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此处言语不便,你有空时,便上桃源峰顶寻我罢。”
朝露只得道:“好。”
江扶楚点点头,转身便走,想了想还回头补了一句:“不要挑月圆时来。”
对方走得飞快,洁白的衣角在竹林中一晃便不见了身影,朝露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
她掸了掸头发上落的露水,从青竹林中走出来,却见一个白袍青边的师姐正站在竹喧院前,同手中捧着窗花的洛清嘉交谈:“……你带师妹过来便是,丹霄峰上人多,我还要一一知会,便不留了。”
洛清嘉行了个礼:“师姐慢走。”
等那师姐离开后,朝露好奇道:“怎么了?”
洛清嘉的面色变得十分凝重:“静练师姐来是为了昨日一桩凶案,望山君和明舒君开了慎心阁的前堂,请我们过去。”
朝露吃了一惊:“鹤鸣山中的凶案?”
不怪她反应这么大,鹤鸣山是当世第一大仙门,威名在外、守卫森严,四位仙尊又深不可测,她实在想不出是谁敢来鹤鸣山作恶。
洛清嘉点头:“昨日夜里,有位师兄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成了重伤,至今仍然昏迷不醒,听闻他的伤势十分凶险,险些性命不保,朝露……”
她说着说着,忽然叫起了她的名字:“你昨日一直在丹霄峰上吗,没有去过旁的地方罢?”
“自然,我一直在和师兄师姐们谈天,后来睡得沉,连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朝露一头雾水地答道,“师姐何出此问?”
“无事,我也不过多问一句罢了,”洛清嘉舒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毕竟……你知道那位受了重伤的师兄是谁么?”
朝露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谁?”
洛清嘉沉声答道:“是冯誉师兄。”
冯誉?!
怪不得洛清嘉要多问她一句,昨日她在丹霄峰上寻找冯誉,问了好几个师兄师姐,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才无奈作罢。
望山君唤她们过去,怕也是为了此事。
幸亏她昨晚没有为了寻找冯誉出丹霄峰,否则现在便是有嘴也说不清,因为她根本不认识冯誉,光是编造找人的借口就够头疼了。
如今还是先去慎心阁比较重要,朝露迅速地梳洗更衣,期间洛清嘉不忍看她糟糕的梳头手法,还主动上前来帮助了一番:“幸而你现在是姑娘家,随便梳梳头就能出门,以后要盘髻可怎么办?”
朝露对着铜镜中的她笑道:“那我以后也和师姐住得近些,叫师姐来帮我。”
两人收拾好后,相携前往慎心阁,路上还一直在讨论谁敢在鹤鸣山上行凶。
朝露问:“师姐此次下山不是同冯师兄有些交情吗,他为人如何,难道是得罪了谁?”
洛清嘉回忆着道:“冯师兄为人踏实,对我们照顾有加,看着不像是会与人结仇的样子,除了……”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转而问:“你可知道冯师兄是在哪里受的伤?”
朝露摇头。
洛清嘉叹了一声,语气复杂:“……是桃源峰。”
朝露一时没有理解她言语中的意思,又走了两步才猛地明白过来。
冯誉为人忠直,鲜少与人冲突,除夕之夜众人集聚,不能互相作证的……只有没来的人。
况且此番他还伤在桃源峰。
洛清嘉的意思昭然若揭,如今嫌疑最大的,就是除夕夜山中独居、又与冯誉有隙的江扶楚!
她都是这么想的,更别说旁人了。
朝露心中“咯登”一声,拉着洛清嘉便朝慎心阁狂奔而去。
第16章 第十六滴水
第十六滴水
慎心阁中此时集聚了各峰弟子,与除夕那夜不同的是,众人皆敛目肃立,殿内一片寂静。朝露与洛清嘉来时,只听见了高高阁顶之上所悬铜钟悠长的鸣声。
望山君恰好与二人前后脚进门,于是人群中便响起一阵“见过望山仙尊”的声音。
他随意地挥了挥袖子,神色凝重地顺着慎心阁正殿中的台阶走上前去,重伤的冯誉被安置在台上一张玄冰榻上,正由小九和另一名医童把脉。
见望山君已至,一侧端坐的明舒君便站起了身,环视一圈,开口道:“诸位皆知,望山君座下弟子冯誉于除夕之日在山上遭人重袭,此时昏迷不醒,我将他安置在千年玄冰上疗伤,也恰好请诸位到慎心阁来。鹤鸣山戒备森严,原不该有外人擅闯,冯誉一事影响恶劣,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才好。”
明舒君执掌慎心阁多年,言语不怒自威,众人听后皆答:“是。”
小九和另一名医童尚在把脉,两位仙尊不便过问,便回身面朝台下众人。明舒君微微抬手,在空中凝出一块剔透玉石来。
玉石表面光滑,直如明镜,朝露也认了出来,这玉石除夕夜时就悬在丹霄峰顶,以作照明之用。
明舒君手指一动,玉石镜面上翻涌出一阵雾气,随即竟复现了除夕当夜的丹霄峰之景!
“事发之后,我当即便调了‘明镜’,冯誉昨日在丹霄峰上用了夜宴,约莫是焰火燃放之前,他提了一盒点心独自离去,未曾邀人同行。”明舒君将那玉石搁在阶下,于是众人看得更加清楚,“临走之前,他曾与五人交谈,同三十四人照面,我已一一问过,冯誉只道自己有些私事,旁的没有多说。”
语罢,望山君便接道:“只有两人,我和明舒君尚未询问,朝露——”
突兀被叫到名字,朝露被吓了一跳,所幸来前她便有心理准备,慌乱片刻后迅速平静下来,上前揖手道:“望山仙尊。”
望山君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听说,昨日你在夜宴席间寻找子誉,一连问了好几人,你上山不久,又一直在养病,为何要去寻这素昧平生的师兄?”
朝露在来的路上便想好了应付的理由,此时对答如流:“回仙尊,清嘉师姐归来后,曾多次提及冯师兄,说他在山下时对众人多有照顾,师姐几次遇险,还是靠着他才化险为夷。我与师姐亲近,便想着寻找冯师兄当面致谢,后来听闻他出了丹霄峰,便也作罢了。”
她刻意说得结结巴巴,末了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以示柔弱。
明舒君点头道:“不必紧张,有明镜为证,你昨日并未出丹霄峰。我与望山也不过是得知你去找冯誉,多问一句罢了。”
她确实是一直没有出丹霄峰,只要为问及冯誉找到借口,不管是否可信,众人都不会多疑的。
闲话几句后,朝露便行礼退下,重新回到众人之间。望山君叹了一口气,对明舒君道:“如此看来,也只能唤他下山一趟。”
明舒君冷哼了一声:“遣旁人也过不了桃源峰大阵,我已着他师弟去唤了。说起来,多年前我便告诉你们,他在石镜中的原身混沌不清,合该……”
望山君沉声道:“明舒,噤声!”
明舒君有些不甘心地止住了话柄,转而问道:“小九,冯誉如何了?”
小九恰好收了手边的银针,闻言便上前答话:“回两位仙尊,冯师兄昨日伤在上气海之侧,系剑伤,我猜测,行凶者原本想一剑穿心,却因故偏了一分,才叫冯师兄侥幸活了下来。伤他的剑就是鹤鸣山中弟子人人皆有的寻常铁剑,看不出什么蹊跷,只是……”
他犹豫再三,才继续道:“行凶者在他额间施术画了一道符咒,却因匆忙未曾画完,此咒阴邪气极重,使得师兄气血凝滞,不能自行疗伤。仙尊方才施疗愈法术未能将他唤醒,也是因这道咒的缘故。”
望山君十分意外,追问道:“是什么咒?”
小九摇头:“弟子不认得。”
他刚说完这句话,慎心阁正殿之前便响起了一阵微小的惊呼声。
朝露扭头看去,恰好看见江扶楚神色平静地从慎心阁门前走了过来,他洁白的衣摆掠过地面,留下一阵香得几乎有些妖异的兰麝之气。
他几乎从来不曾下过桃源峰,众人上次见他,还是在一年前的试剑大会。
不过试剑大会上门派林立,人多眼杂,他与萧霁比试间又激得剑光四射,真正记住他长相的也没几个人。
慎心阁中忽然静了下来。
江扶楚毫不在意,目不斜视地一路上前,从朝露面前经过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终归还是没有停下。
萧霁面色复杂地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一起给两位仙尊行了礼。
“弟子见过望山仙尊、明舒仙尊。”
不知是他身上的气味实在迫人,还是萧霁今日低眉敛目、完全不复试剑大会上意气风发之狂妄的缘故,江扶楚从人群中穿行而过,竟将他身后师弟的风头抢了个十足十。
朝露听见身侧的洛清嘉倒吸了一口凉气,便捏捏她的手,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洛清嘉皱眉回道:“不知为何,见到江师兄,总觉得十分不舒服……”
朝露瞥了江扶楚一眼。
美人白衣惊鸿,衣袂翩跹,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赏心悦目,怎会叫人觉得不舒服?
她不禁一头雾水:“我觉得他比萧师兄好说话多了,为何你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那奇怪的香气?
洛清嘉思索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他……太平静了,也不能这么说,但我想不出别的话形容那种感觉。他不像鹤鸣山上一个寻常的弟子,甚至不太像……人?”
她说完这话,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朝露瞧众人神态各异,但都是眉头紧锁,便知洛清嘉所言的感觉他们恐怕也有:“奇怪,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感受到?”
她尚且疑惑不解,萧霁便握着手中的剑往后退了一步,恰好站在她与洛清嘉之间。
洛清嘉忙道:“师兄。”
朝露也跟着打招呼。
萧霁瞥了朝露一眼,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没有理她,只顾歪头对洛清嘉道:“清嘉师妹客气了。”
正好朝露现在也懒得跟他继续说话。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众人中央的江扶楚,听见他答道:“……弟子不知。”
方才望山君和明舒君是在问他知不知晓冯誉在桃源峰上遇袭一事。
听他回复,明舒君继续问道:“那你昨日不曾到丹霄峰来,身在何处?”
江扶楚道:“在桃源峰顶。”
“除夕之夜天际无月,你在山顶做什么?”
“弟子常在山顶小憩,昨日睡得早,几近沉眠。”
萧霁昨日来了丹霄峰,桃源峰上只有他一个人,冯誉又伤在桃花林里,此时他说自己在睡觉,又没有旁人为他作证,怎么听怎么可疑。
朝露轻轻地“啊”了一声。
旁人不知道,但她却知道,江扶楚说的不是假话。
毕竟只有他自己在深深的睡眠里,才会拉着她一起跌入其中。
虽说她在篝火旁睡着之前冯誉已然离去,但小九方才说“行凶者没来得及画完符咒”。
倘若是他,决计不会有画不完的情况,他能急着做什么去,回去睡觉?
明舒君的声音变大了些:“无人能为你作证么?你手边也没有什么灵器、灵兽记载你的行动?”
江扶楚便道:“弟子独来独往惯了。”
“明舒,”望山君插了一嘴,沉沉道,“待我查验过那道符咒,我们再行询问,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山上,没有人证也是寻常。”
明舒君道:“我这怀疑也并非空穴来风,多年前他被困西山,冯誉得他恩惠,却没有对他施以援手,他难道不会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