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圆满的理由,听起来还带了些凡俗话本子中的浪漫。
打定主意后,朝露便直奔离竹喧院不远的桃源峰而去。
——再不行动,她恐怕真要等到天荒地老才能回家了。
桃源峰正门处设了禁制,但她知晓,那片桃林在后山脚处绵延到了另一座低矮的坡上,从此处上山,看起来更像误闯。
她心中算盘打得叮当响,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这看似很近的桃源峰,居然需要走这么久!
雪越下越大,她没有撑伞,只好系紧了斗篷的帽穗儿,顶着风雪绕了一大圈。
所幸算不得太冷,要不然这具脆弱的身体恐怕走不到地方就会一命呜呼。
朝露在桃林中匆匆行走。
四季不败的桃花在雪中灼灼开放,自是一番奇景,只可惜她现在无意欣赏风景,一心只想着若是待会遇见了阿怀该说些什么。
……如果“展晞”还存在,他能认出她吗?
刚刚变成“展朝露”时,她对着船上的铜镜照了许久,三年前她是十四岁,如今仍是十四岁,除却面色苍白了一些以外,她的容貌与从前并无半分差异。
若是上一回目的事情已被抹去,“展晞”也随之消失,就算她今日能够借口看花蒙混过关,以后可怎么才能与男主混熟呢?
朝露越想越紧张,险些一头撞到桃树上。
她回过神来,发觉触目所见皆是茫茫的花海。
她居然真的迷路了!
印象中阿怀住在桃林的东侧,方才她进山之时,沿着花树一路往落日的反方向走。走到这里,天色已暮,大雪并着桃枝沉沉地压在头顶,连星辰都瞧不见,她转了好几圈,发现自己彻底迷失了方向。
……夭寿了。
她心急如焚,竟然连带着脑子也不灵光起来,幸亏山中不冷,要不非得冻死在这儿。
朝露循着一个方向走了许久,没见到屋舍,只遇见了一座题名为“忘别”的亭子。
走得太久,朝露筋疲力尽,一时间顾不得许多,抱着亭柱坐了下来。
如今正是十一月中的月圆时,若是运气好,等到雪稍小些、月亮出来,应该能寻回方向罢。
此时亭外寒风呼啸,吹得桃花朵朵离枝,散入风中。一时间眼前桃花与白雪共舞,似入瑶台仙境。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落花忽而在空中打了个风旋,朝她的方向簌簌吹来。
朝露拉紧了斗篷,伸手去接,一朵桃花转着圈落入她的手中,花瓣上晶莹雪粒顷刻融化,留下一阵沁凉的触感。
她拈着那朵花,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自上鹤鸣山来,她和洛清嘉吃的都是山中素食。山中的内门弟子就算不曾辟榖,在拜师时也会得望山君一粒“餐风饮露丸”隔绝口腹之欲,故而从来不和外门弟子一起饮食,外门弟子虽不全然禁荤,饮食也以清淡为主。
朝露身体弱些,得了望山君的额外照拂,每三日领一例鸡汤。
前些日子,她和洛清嘉夜半起意、一拍即合,第二日便将鸡汤中的半只鸡捞了出来,抹些香料,在小院后偷摸烤了。
洛清嘉于饮食一道颇有心得,那鸡虽已煮熟,肉质有些死,但她烤得香喷喷、油津津,火候正好。朝露被烤鸡的香味儿勾得魂飞天外,洛清嘉却顾念她的身体,只许她吃一只鸡腿。
朝露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含泪啃了两大口。
如果她今日没有一时起意跑到山中来寻找男主,就算没有心心念念的烤鸡,也总能吃到洛清嘉带回来的饭食。她们二人说话时,时常在面前的火笼中烤栗子、烤橘子、烤红薯,在这样的冬夜中,吃上暖烘烘的食物,不知有多舒坦。
想到这里,朝露不禁悲从中来。
正好雪景看得太久,眼睛有些难受,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竟意外揉了两滴眼泪下来。
困意袭来,眼睛有些疲倦,朝露打着哈欠继续揉眼睛,被刺激得眼泪越来越多,想找块帕子擦拭,又左摸右摸找不到。
手忙脚乱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她猛地睁开眼睛,瞧见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朝露本坐在忘别亭的阑干上,此时骤然受惊,手边一滑,便往身后栽去。
那人倒眼疾手快,飞快地拽住了她的斗篷。
可他显然没有什么救人经验,拽住的是她斗篷的缨穗儿。
于是朝露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把扯开了她的斗篷,她则穿着单薄的襦裙,仰面摔进了背后的雪地。
第04章 第四滴水
第四滴水
桃源峰中无外人,来者必是望山君口中“萧霁师兄”和“扶楚师兄”中的一个。
朝露在雪地里扑腾了两下,顶着一头一脸的雪花和桃花花瓣爬了起来。
夜色更深了些,来人站在忘别亭的阴影中,看不清面容。朝露谨慎地站在原地没动,良久才咳嗽了一声,正欲开口,对方却忽然握着腰间没有出鞘的剑,反手朝她攻了过来!
朝露一惊,下意识地拔了身侧新弟子的铁剑,抬手挡了一挡。
……幸亏上次来时学到的剑术不曾全忘。
铁剑“当”地一声砍在少年挥来的镂花剑鞘上。
他连剑都没拔出来,本意只是试探,用力不大,朝露却被这一击震得虎口发麻,见他收势,她再也握不住剑,脱力地退了两步,没站稳,再次栽到了雪地里。
喉头涌来一阵腥甜的味道,朝露抬手一擦,在手背上看见了鲜红的血痕。
对方轻轻一击,竟能把她打得吐血!
想过这具身体虚弱,没想到已经虚弱到了这个程度,要是当年她拖着这样的病躯去西山救男主,恐怕连面都没见到就死翘翘了。
“你……”
面前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朝露抬头望去,只见那少年已经从亭中走到了她的近前,一手抱着她天青色的斗篷,面上表情有些茫然,似乎自己也没想到她能伤成这样。
离得近了,朝露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对方唇红齿白,瞧着有十七八岁的模样,身着桃源峰白色掐红边的道袍,以玄红两根发带束发,生得锋利俊俏。
他在她面前蹲下来,面上的茫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少年本就一双桃花眼,眼皮薄薄的,不笑还好,一笑便是风流轻佻,还无端带了点顽劣的邪性。
他伸出手来,像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一般,点了点她的嘴唇。
他的手指比冰还冷,在她唇上反覆摩挲,将她新吐的血擦了个干净。擦完之后,少年嗅了嗅猩红一片的手指,惊讶道:“还真是血?”
废话。
朝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险些把自己翻晕过去。
栽入雪中时她都没觉得冷,方才触到他的手指,她却乍然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连带着胸口曾经致命的剑伤都痛了一痛。
是他吗?
她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但想着他在书中逐渐黑化的人设,瞧着很像。
少年收了剑鞘,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他指尖爆出一团明亮的火花,霎时便点亮了亭中所悬的八角宫灯,藉着灯光,他再次转过头来看向朝露。
朝露一眼对上他深邃如涡漩的漆黑瞳孔,不禁瞪大了双眼。只是她方才眼睛揉得难受,此时没控制好,竟“唰”地又流了两行眼泪下来。
朝露:……
藉着这两行眼泪壮胆,她终于开了口,险些被自己颤抖喑哑的声音吓到:“请问……师兄是……”
对方深深地瞧着她,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自我介绍:“武陵君座下弟子,萧霁。”
“我是半月前上山来修养的,”朝露清清嗓子,发现毫无作用,只得继续小声说,“我叫朝露。”
少女明眸善睐、乌发红唇,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带些童稚气,但不难看出一张美人面。
萧霁看得心头一跳,面上却露出个玩味笑容来,他托着腮看她,轻声细语地问:“你哭什么?”
语气温柔得很,只是这温柔怎么让她感觉阴森森的。
朝露抽了抽鼻子,脑中飞快地思索起应该对他笑还是继续装可怜,这么一顿,反而更像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一般。
萧霁这才想起来忘了将斗篷还给她,于是他贴心地摘去了沾在她发上的一片落花,将斗篷披回到她身上:“我很吓人吗?”
上次她在阿怀面前扮演的是贴心大姐姐,效果不佳,不如这次换可怜小妹妹?
虽不知对方是不是,先行动起来总是没错的。
她在这里飞快盘算的时候,萧霁也转了许多心思。
今日他在忘别亭边练剑,累了直接歇在檐上,刚睁开眼睛便发现有外人,桃源峰长久无外人,今日山门处又不曾接拜帖,他没有多想,不管不顾地出了手。
前些日子有宗室女上山养病、还记在了武陵君门下一事,萧霁多少也知道一些。真要算起来,他还该叫面前之人一声“师妹”。
师妹,多新鲜的称呼。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覆上她的后背,为她运气。朝露只感觉一股暖流从后背涌入,片刻之间便舒服了不少,说话也有力气了。
看来对方还算有些良心。
萧霁将她从地面上扶起来,见她不答,便继续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确定好战略之后,朝露挤了挤眼睛,抬手擦去了面颊上残余的眼泪,怯生生地道:“我……我在藏书阁中见此处花开不败,十分向往,一时贪看,竟在此间迷失了方向。”
她夹着声音,不时停顿,力图让自己听起来更楚楚可怜一些。
有点恶心,呕。
男人果然很吃这一套,萧霁听了这话,眉宇间不自觉地松缓了一些。
朝露趁热打铁,虚虚地道歉:“误入山门,非我本愿,实在是失礼,咳……给萧师兄道不是了……”
萧霁“霍”了一声,戏谑道:“师妹这都要给我道不是,我将师妹打伤,岂非滔天大罪?”
朝露张了张嘴,正准备再同他互相道歉一番,却听见远方隐隐有人在唤她:“阿露……”
是洛清嘉的声音!
朝露抬头看了一眼,见月亮隐隐出来,心中有些遗憾,口中却矜持地道:“想必是来寻我的师姐。”
萧霁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指尖捏了个诀,往空中炸出一个火星子,为洛清嘉指引方向:“既然有人来寻,便快回去罢,不过……师妹的伤要不要紧?”
朝露十分做作地咳了几声:“不、不要紧。”
不知道萧霁是不是瞧出了她的伪装,听完这句之后,他唇角一勾,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
朝露还没有回答,那匆匆的脚步声便已经到了她的身后,听这声音,好似还不止一个人。
先赶到的自然是洛清嘉,她想必是跑得很急,此时上气不接下气,见朝露唇角有血,更是吓得声音发颤:“这是怎么了?”
朝露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言:“无事,我贪看桃花迷路,不小心跌了一跤,多亏这位好心的师兄将我扶了起来。”
萧霁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随洛清嘉一道来的是她在学宫中结识的朋友,服色不一,各峰弟子都有。朝露冲他们躬身致谢,转头瞧见洛清嘉面色煞白,似乎快吓哭了,不由得十分歉疚,抱着她的肩膀晃了晃:“叫你担心了。”
洛清嘉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回去再和你算账。”
萧霁抱着胳膊斜倚在身后的亭柱上,听见她撒谎,只是嘴角噙笑,没有戳穿她。洛清嘉扶着她走了两步,终于想起来这里还有位“好心的师兄”,转过身去,目光霎时一亮:“竟是萧师兄相助,多谢师兄。”
萧霁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你认识我?”
洛清嘉温婉答道:“去岁试剑大会,我随郡王观礼,师兄在会上风姿卓绝,令人钦佩。”
提起这风光无限的“试剑大会”,萧霁却好似没有那么高兴,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看着朝露道:“师妹回去可要好好养伤,若是需要内服丹药,差人来我这里取便是。”
朝露点了点头,很识趣地道:“如此,便不叨扰师兄了。”
萧霁拿手中剑抖了抖襟上的雪:“你们自便罢,我不送了。”
作为试剑大会的优胜者、鹤鸣山上年岁尚小便十分拔尖的“师兄”,跟着洛清嘉上山的一众弟子好像都十分仰慕他,躲在树后交头接耳,却无人敢上来问好。
朝露十分纳罕,直到察觉洛清嘉拽了拽她的袖子,才回过神来。
走了几步,朝露尚觉得有点不甘心,于是示意洛清嘉稍等,她自己则提着裙摆跑回到忘别亭前,开口问道:“萧师兄,以后……我还能到桃源峰来么?”
不等萧霁开口,她便解释道:“我身体不好,不能与大家一同去学宫,此处桃花实在美丽,我很喜欢这里。”
多么欲盖弥彰的理由啊,说到最后,她自己先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萧霁眯着眼睛,好似将她看穿了一般,愉悦地笑了起来。朝露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正要打个补丁说打扰了师兄我还是不要擅闯了比较好,萧霁便走近了两步,弯下腰来,贴着她的耳边道:“好啊,下回……你可要看清楚,不要迷路了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自来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吐息湿热,离她近在咫尺,朝露本该如同话本子中的女主角一般羞个大红脸,然而她却下意识地想起了刺进身体的那一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往后退了一大步。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之后,朝露恨恨地一跺脚,也不管自己装得像不像,硬挤出一脸“娇羞”,转身跑掉了。
第05章 第五滴水
第五滴水
离开桃源峰后,洛清嘉在学宫结识的一众朋友上来同朝露打了招呼。天色有些晚,桃源峰又离其余几峰有些远,所以众人也没来得及说几句,便纷纷告辞了。
最后与朝露和洛清嘉同路的只剩下了一个师姐——她是学宫授课的丹秋子的徒弟,跟师尊打过招呼,要送洛清嘉回到竹喧院去。
师姐跟朝露打招呼:“师妹有礼,我来自东阳陆氏,大名陆人葭,蒹葭的葭。”
朝露呛了一口:“师姐是不是有兄弟姐妹叫路人乙?”
陆人葭惊喜道:“师妹怎么知道?我妹妹就叫陆人依。”
……神器,你起名字实在太随意了。
陆人葭开朗善谈,又十分同情“身娇体弱”的朝露,不多时便与她熟络了起来。
“师妹这次运气真好,桃林中可有武陵君所设的八卦阵,这是整个鹤鸣山最复杂的阵法,如果无人帮助,困死在其中也走不出来。若方才没有萧师兄指引,我们也不敢轻易进来,只有清嘉胆子大,急着去找你,什么都不顾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上次她得了武陵君赠的法器,根本没有迷过路,自然而然地把这件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