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时丢的?”
“……记不得了。”
萧霁“哦”了一声:“这桃林变幻莫测,就算你记得,也未必能找回来。”
朝露忙道:“是意外丢的,自然不记得,左右这山中也无人,不会被旁人拾了去,天长日久,总能找回来的。”
“谁说这山中没有旁人?”萧霁顺口道,“不过他……”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朝露有些敏锐地意识到,他说的“旁人”,应该是他那位同门师兄。
叫什么来着?
朝露绞尽脑汁,最后只想起一个“江”姓:“师兄是说江师兄吗?他平素也会到桃林中来?”
萧霁抱着剑,目光忽然变得有点冷:“怎么,你想见他?”
他垂了垂眼,嗤笑一声:“自然,他在试剑大会上出尽了风头,你想与他结交,也是情理中事。”
这两个人果然不对付,朝露在心中默默下了定论。
嘴边忙道:“怎会,怎会,试剑大会时我尚未回到郡王府,不曾有幸见过两位师兄的风姿。不过……我们在桃林迷路,多亏了萧师兄指引,才能走出去,萧师兄古道热肠,想来那位江师兄必定不如你平易近人,我只见萧师兄就好啦。”
萧霁沉默片刻,勉强“哼”了一声:“分内之事罢了。”
不过面色却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朝露终于从他身上找到了些优点,譬如他虽然多疑易怒,却十分好哄。
十分好哄的萧霁以手中的剑挑开了面前的花枝,冷不丁又说了一句:“你——你们就算对他有心思,最好也收敛着些,别瞧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若被惹怒了,可不知有什么后果,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朝露没忍住,多问了一句:“这话说得吓人,不知江师兄为何如此……”
她还没说完,萧霁便回过头来,十分自来熟地搭上了她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问:“想知道为什么呀?”
朝露吞了口口水。
萧霁贴着她的耳侧,柔柔地接道:“……因为他有病。”
朝露:“……”
背后说人坏话,这是什么幼稚行为。
有病的好像是你自己吧,醒醒。
偷偷说完“江师兄”的坏话,萧霁忽然变得心情很好,他在她肩上轻拍两下,连语气都上扬了几分:“你放心,你那香囊只要丢在桃林之中,总能找回来的。”
虽说他阴晴不定,但朝露还是依照经验迅速总结出了最能讨好他的模式——拍马屁:“那是自然,有师兄在这里,又如此尽心,我怎么会担忧?”
萧霁移开目光,嘴角弯了一弯。
桃花簌簌吹落。
朝露还在盘算着接下来该寻找什么话题跟他套近乎,却忽地嗅到了一种幽微的气味。
这气味淡极了,无形无迹,混在满林的桃花之间,只是漂浮的一缕。她深吸一口,只觉得它如兰似麝,忧悒,孤清,叫她无端想起花朵无声的坠落,或是古寺寂静的空山。
一种温柔的冷冷的味道。
她思绪发散地胡乱想着,好像和月亮更配一点。
萧霁忽然停下了脚步。
朝露一头撞在他背后,这才迟缓地发现,萧霁不知何时绷紧了后背,显示出了一种明显的防备姿态。
他一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甚至连朝露撞到他都没有反应,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处。
朝露从他身后探出半个头,先看到了一只修长美丽的手。
“是你的吗?”
她顺着洁白手背上淡淡的青色脉络抬头。
漫天飞舞的桃花花瓣之间,一个白衣披发的年轻男子静静站立,手中正拈着她丢弃的香囊。
他分明穿了和萧霁一模一样的衣袍,但二人的气质竟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萧霁是高束马尾的俊俏少年,而面前之人应该也不到加冠的年纪,却没有束马尾,只以桃花花枝浅挽了半髻,任凭半垂的长发在风中飘拂。
朝露鲜少用“美人”二字称呼男子,此时竟全然想不出别的词来。
美人如月,落花天影,她一时间心神激荡,怔怔地没有说出话来。
萧霁察觉到了她的出神,皱着眉咳嗽了一声。
朝露如梦初醒,手比心思更快,一把接过了他手中的白水仙香囊。
“是我的,多谢……多谢江师兄。”
这山中突兀出现的另一个人,就是萧霁故事中那位神秘的江师兄罢?
江扶楚——她想起来了,是叫这个名字。
水仙绣纹划过她的手指,朝露这才惊觉,她竟为美色所迷,险些误了正事。
不过看见江扶楚,她当即便有些不确定起来,生了这样好皮囊的人,怎么说都不像故事中的炮灰角色。
可她并不记得,话本子中有这样能够媲美男主的配角。
有的话,总该提一句“俊俏”罢?
朝露偷偷打量他的脸,又和身侧的萧霁对比了一番。
萧霁此时已然是一张臭脸,他瞥了那香囊一眼,阴阳怪气道:“师兄向来不管闲事,今日可巧捡到了朝露的香囊,真是多谢了。”
男主是魔族血脉,少时孤苦伶仃,为她所救后又捅她一刀,表里不一、心思幽深。在话本子中,他虽对女主有情,但黑化后不管不顾,到底还是做了许多欺瞒伤害之事。
这个人设,怎么看都更像萧霁一点,朝露遗憾地想。
就如同方才的气味一般,江扶楚虽然疏离感极重,但是并不伤人,温柔的,冷冷的。幽兰、月亮、落花,都是很美很干净的东西,没有一丝与“魔”相干的浊气。
想完了这些,她才发觉,对着江扶楚,萧霁甚至亲密地叫起了“朝露”。
……或许他的用处是给男主在事业和爱情中做假想敌?
朝露本该随着萧霁再道一句谢,但她捋了捋从前的经验,没吭声,接过香囊就躲在了萧霁的背后,还抓住了他的袖口以示亲密。
萧霁果然被这个举动取悦,眉宇舒缓,带些挑衅地问:“师兄怎么不说话?”
谁料江扶楚根本没理他,还了香囊后转身就走,甚至没与他“师兄师弟”地客气一句。
看着不像这么无礼的人啊,朝露打了个哈欠想。
无视比嘲讽还能气人,看来他也非常讨厌萧霁,也不知这两个人何仇何怨。
她在心中数了三个数,萧霁果然应声追了一步。
碍于她在场,他硬生生地咽下了嘴边的话,最后只恼怒地喝了一声:“江怀!”
朝露正在为自己精准的预判洋洋自得,猝不及防听见这一句,险些原地绊倒。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幻听。
他叫的是什么?
江……怀?
第07章 第七滴水
第七滴水
——怀。
抓着萧霁衣襟的手指逐渐松开,朝露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江扶楚二话不说地拔了剑,动作之快甚至叫萧霁没有反应过来。
剑风将他鬓角散碎的发丝激得晃了一晃。
江扶楚盯着他,目光很冷:“我说过,你不许叫这个字。”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光从朝露身上缥缈地掠过。
朝露脑中瞬时便浮现了许多旧日里的记忆,这些记忆模模糊糊,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个干净,此时回想,却极为清晰。
……难道是见到他之后才会触发?
上一次,她在去往鹤鸣山的路上被蛇沼族的妖怪抓走,恰好撞见被囚禁在西山洞穴水牢中的阿怀。
那时他也只有十四五岁,身量清瘦,被吊在崖壁上,鲜血顺着他蝴蝶骨和锁骨处穿透的锁链落入水中,引发一群水蛇翻涌着争抢。
她拨开被困少年身边凌乱的锁链,天光从洞穴之上的小口处倾泻而下,映亮了他半张脸。
他听见动静,掀起沾了血污的眼皮,朝她看了一眼。
万籁俱寂。
他眼珠的颜色很浅,天光照耀下澄澈如琉璃。
那个眼神、那张脸,竟与面前之人渐渐地、奇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朝露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前伤口的位置。
伤口早已不存在了,此时连痛楚都消逝得干净,她只摸到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是他,她斩钉截铁地想。
可惜江扶楚只是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很快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
直到此刻,朝露才确定,上一周目的事情真的被彻底抹除了。
因为他并不认识她。
萧霁被他的挑衅激得勃然大怒,当即也要拔剑,朝露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剑柄,口中道:“两位师兄,有事好商量,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江扶楚又瞥了她一眼,反手收了手中的剑,萧霁被朝露突然的动作整得有点懵,不可置信地道:“是他先挑衅我。”
朝露有点头疼,但事已至此,她只好苦口婆心地劝道:“江师兄或许是心情不好。”
萧霁突然转移了炮火:“哈,你倒是维护他,你们不是刚见面吗?”
朝露没想到他又把话题引回了自己的身上:“萧师兄误会,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师门情谊着想……”
两人争执了几句,转头便不见了江扶楚的踪迹。
……估计是他不愿意加入这种没有意义的争执,干脆直接走了。
朝露攥着手中的香囊,心中乱成了一锅粥。
今日若不是那一句“江怀”唤醒了她从前的记忆,她还不知道要错到什么时候。
先前她一心以为萧霁是男主,制定了许多计划来接近他,如今看来,此前的设想的接近方式已然无用,今日江扶楚捡到了她的香囊,本该是个好机会的。
可是他竟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下回她来找江扶楚,该用什么借口?
他在山门的传闻中、在萧霁的嘴里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相见的难度恐怕比萧霁还高。
而且下次再来,她还得想办法避开萧霁。
瞧他如今一点就炸的模样,若再撞上,必定要生出更多意外的事端。
萧霁见朝露神思恍惚,最后干脆不答话了,怒极反笑:“好好好,你见到他就失魂落魄,看来先前我说你是冲着他来的话果然不假。既然都见到了,你怎么还不追过去,与我在这里废什么话?”
认错这事原本就十分尴尬,如果再把人惹急了就是她不厚道了。
眼瞧江扶楚已然消失了踪迹,朝露晃晃脑袋,立刻开口哄道:“萧师兄误会,我不是……”
但萧霁如今根本听不进她的话,他冷笑一声,忽然打了个响指。
周遭的桃树窸窸窣窣地挪动了起来。
萧霁抱着剑朝他们的来路扭头就走,几株桃树拦住了朝露欲追过去的脚步,将他的身影遮掩在一片茂盛枝叶中。
“那你便自己去寻你的江师兄罢。”
“喂……”
朝露本想从桃枝下钻过去,不料她刚弯下腰,那桃树便像是成了精一般,伸出两根树枝把她拎了回去。她不死心,尝试着往桃树处伸了伸手,可那两根树枝灵活得像两条蛇,跃跃欲试地往前试探。
她和萧霁遇见江扶楚时,原本是在一片空旷之地,此时周遭的桃树却越来越多,活活将她头顶遮了个严实。
恰到正午,太阳升到最高处,从桃枝的罅隙中漏下一丛一丛的白光,再想依靠它判断方向,可谓是难如登天。
这人究竟和江扶楚有什么恩怨,怎么说一两句话就能把他气成这样?
朝露只好勉强捡着略微稀疏一些的地方走。
她本还打算试试能不能寻到江扶楚,后来却发现,武陵君布下的桃林大阵果然十分复杂,失却了法器的她没有任何女主光环,连出山都很困难。
朝露四处摸索了半天,眼睁睁地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黑了下来。
她精疲力尽,却连忘别亭那样能歇脚的地方都没找到,最后只好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朝露恨恨地想,江扶楚就是阿怀,那萧霁便是她原本设想中的炮灰配角了,这种喜怒无常的中二病,作用果然是用来衬托主角的完美。
这么说来,一切就变得十分合理了。
只是她在心中咒骂萧霁一万遍也改变不了如今被困的事实,林间的光线从晃眼渐渐变得昏黄,最后归于一片暗压压的深蓝。她隐约感觉今夜有月亮,却无论如何都瞧不见。
朝露饥肠辘辘,瘫倒在树前,一步都不想再走。
她甚至眯着眼,想要在识海中学猫叫把那只猫叫出来。
按照她看过的怪奇话本子来说,主角穿越到异世界中,不是应该有个帮助她解决问题的随身法器吗?就算没有法器,也总该能随时沟通罢?
……不过上次她出差错死掉的时候,好似也没有人跟她沟通。
她尝试了许久,没有人回应。
没有声音,没有猫,什么都没有。
如果萧霁没有良心发现回来寻她,她不会困死在这片桃林中罢?
那可真是梅开二度,这次还不如上次,这次她连真正的男主的边儿还没摸到。
而且就连洛清嘉都不在山上,望山君日理万机,盲眼道人和小九都不靠谱,还有谁能想起她?
朝露凄凄惨惨地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绝望。
她只好打起精神,鼓励了自己两句,重新爬了起来。
只是还没走几步,她便一时不察,被横亘在地面上的粗壮树根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朝露忍着痛看了一眼,发现膝盖正磕在树枝的倒刺上,还被刮出了点血。
……等她出去,一定要把萧霁千刀万剐。
就在朝露心如死灰之际,风中骤然吹来了一阵微小的乐声。
好似……是笙。
乐声不绝如缕,漂浮在夜风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朝露听了一会儿,忽而发觉,这乐声似乎是在为她指引方向。
她喜极而泣,一瘸一拐地顺着乐声的来处走去。
说来也怪,这次行走,那些碍事的桃树纷纷听话地为她让开了道路,也不再伸出树枝树根来拦她了。朝露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还分心发觉,这首古乐曲她曾经听过,好像叫《佩兰》。
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
穿过最后一片密林,朝露终于走到了声音的来源处——也是桃林的尽头。
桃树稀疏,视野豁然开朗,她顺着尚未停息的乐声看过去,只见一白衣男子背对着她,倚在一株开得格外繁盛的花树之下,专心地吹奏着手中的玉笙。
月华如水,倾洒在他半披的长发上。有风吹来,将桃树上的花簌簌吹落在他的肩头。
他全然不觉,乐曲正奏到最激昂之处。
朝露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