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蕴喘着粗气,丢下了手中的剑,她身前站了一排严阵以待的皇族侍卫,身后则是面无表情、直挺挺站着的展昀。
“娘娘,你叫他们都下去罢,我不愿在神庙造杀业。”
萧霁淡淡地看了希蕴一眼,声音客气。
希蕴略微思索后,微微抬了抬手。
她身前的侍卫怒道:“娘娘!”
希蕴道:“你们退下罢,我有话对他说。”
那群侍卫这才不甘心地收剑,退出了神庙。顷刻间,神庙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了萧霁与帝后二人。
天诛神剑周遭的结界已几乎被全部回去,萧霁慢悠悠地起了身,不疾不徐地往神剑走去,口中道:“从我来到皇都,见到娘娘的第一眼,我便知晓,当年那一场大战损耗太大,娘娘昔年是鹤鸣山上的天之骄子,如今怕是连最简单的御物法术都不能用了罢?”
希蕴微笑道:“皇都守卫森严,倒也不必我亲自对敌。”
萧霁的目光从展昀身上掠过,顿了一顿,似乎觉得有些不对,但他没有细想,脚步未停,一路走到了天诛神剑之前。
他伸出手,尝试地握住了剑柄,将那把剑自漩涡的中心拔了出来。
殿内白光大盛,几乎是在同时,希蕴忽而退后几步,高呼道:“师尊!”
萧霁一怔,尚未回神之际,便见不知从何处现身的望山君单手持剑,不由分说地劈向他面前的长剑。
双剑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纵然望山君出现得突兀,那一剑后便伸手来抢,但萧霁眼疾手快,收了“天诛”后连退几步,避开了他的攻击。
二人持剑相对,时移世易,一时无言。
萧霁转身向拔剑的漩涡看去,石雕上除却长剑留下的缺口,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变化。
“神器……不在这把剑中?”他伸手抚剑,自言自语,“人皆道当年皇室炼化‘永生’铸剑,斩魔尊于神庙阵眼之中,这消息竟是你们刻意散布的假消息?”
望山君沉声唤他:“萧霁!”
萧霁捧着剑转过身来:“仙尊。”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一身大红喜袍衬得近些时日沉郁的眉眼都明快了几分。
望山君瞧着面前这个也算由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终有些不忍,叹气道:“阿蕴对我说你为取神器,竟不惜欺瞒你师妹,假借婚约入皇都神庙。我当时尚还不信,朝露天真无邪,又是你同门师妹,你怎能以婚嫁大事利用她?”
萧霁苦笑道:“看来仙尊和殿下对我早有提防。”
望山君只问:“这神器你便非取不可?”
“望山仙尊,不是你们发现我是魔族血脉,赶我出了鹤鸣山吗?”萧霁嗤笑一声,挑了挑眉,“其实,九音在很久之前就寻过我了,他劝我早些回清平洲,他说,只要你们发现我的身份,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死手。”
“当初,我并不相信他的话。”
“我太傻了,我以为,只要我努力些、再努力些,成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成为试剑大会的魁首,成为对鹤鸣山有用的人,无论我是什么身份,你们都能看到我对仙门的心,能接纳我。”
他摊了摊手,眼睛弯得像月牙,细看却一丝笑意都没有:“可是冯誉师兄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我知道,那是你们亲眼所见,可仙尊识得天下万种法术,怎会不知,眼见亦不一定为实——说到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我有魔族血脉,便已是罪过了,就算是惜才的明舒仙尊,也恨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不是吗?”
“此事,的确是鹤鸣山过于武断。”望山君沉默良久,方道,“不过明舒当初囚你在锁灵台上,又以‘银蛇’封锁你的魔族血脉,是在寻找有没有断绝你血脉的方法。他在锁灵台上布下结界,执拗地守着你,是怕鹤鸣山审判太快——是为了护你!他虽冷言冷语,但对你绝无杀意!”
“哈哈哈哈,是吗?”萧霁仰头大笑,几乎笑出眼泪,“就算是真的,也晚了。”
“仙尊,是你们把我逼进了清平洲——魔族之主,又岂是好当的?我欲取神器,不过是为了在清平洲的血域当中活下去罢了,借一纸婚约,也是不欲皇都流血。仙尊,娘娘,我不愿让她伤心,还请你们、识趣一些罢。”
望山君见他不为所动,面色也冷了下来:“这么多年来,神器分布在仙门、清平洲和皇都之中,这才叫我们之间能维持这微妙的平衡。‘伤逝’已在魔族手中,你为何忽而打破协定,非要取皇都的‘永生’?”
“我上位伊始,族灭蛇沼,翻遍了西山,也没有找到‘伤逝’,”萧霁往手中的剑刃上吹了一口气,无奈道,“魔族的那方神器,早就不知所踪了,西山号称神器在此,不过是虚张声势,仙尊,此事你未必不知罢?倘若今日我寻不到神器,清平洲才真的变成了仙门的砧板之鱼,我也没有办法。”
希蕴横剑身前,冷笑道:“有本事就来取罢,只怕你将皇都翻过来,也寻不到‘永生’的踪迹!”
“是么?”萧霁慢条斯理地反问,“可是……我似乎已经知道了。”
话落剑起,他以一种可怖的速度飞快地向一侧呆立的展昀刺去,希蕴一时大惊,幸得望山君拔剑对峙,才逼退了他的剑意。
“自入殿以来,我就觉得不对,”萧霁冲着望山君恶意地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也幸亏娘娘承认自己灵力受损,分心之间才让我发觉,陛下周身的气息,好似与娘娘太过相似了一些,于是我大胆猜测……”
他瞥了希蕴一眼:“‘永生’有何效用,我并不知晓,可从名字猜测,大抵与什么复生之术有关罢?我观陛下今日一举一动,都与被傀儡术操纵的木偶无异,方才娘娘遣众人出去,想必是过于紧张,才将他忘在了这里?”
希蕴握紧了手中的剑,抿唇不答。
萧霁拊掌道:“这些年,纵有神器,他恐怕也不能如常人一般行动,怪不得陛下和娘娘争吵分居,鲜少一同在人前出现,臣民眼前的陛下,恐怕是娘娘一人扮的罢?娘娘胆子真大,只是不知陛下是几时丢了性命——五年前、十年前,或许更早,在你们取神器铸剑时?听闻当初获取神器之途九死一生,他不以命相护,恐怕你很难成功罢?”
他仔细地观察着希蕴面上的表情,说到“取神器铸剑”时,她唇齿微颤,显然被戳中了什么伤心事。
这便是默认了。
萧霁惊叹道:“娘娘,你疯了!这些年,怕是连朝露都没瞧出什么端倪来——你在她面前,是不是还刻意操纵傀儡与你拌嘴过?娘娘真是苦心,就算陛下死了许多年,你也算对得起他了。”
希蕴握剑的手终于按耐不住地发起抖来,面上神色却不动分毫:“扮演自己所爱之人,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当年,众人知晓“永生”落在清平洲众魔埋骨之地,前赴后继,可那处实在过于凶险,无一人成功。她年少气盛,从师尊口中得知此事,当即便动身前往清平洲,欲为仙门取回“永生”。
与她同行的,只有御街一眼结缘的皇子展昀。
可她没想到这条路会这么难走,难走到几乎使两人殒命。遍布的煞气、阴魂,前人的尸体、禁锢诸魔的怨气一齐袭来,她几乎死在清平洲,是展昀以性命相护,她才成功取得神器,遍体鳞伤地被姗姗来迟的望山君救了回去。
当年章明郡王上鹤鸣山接人,见到的不是她和“伤得更重”的展昀,而是她和他的尸体。
成为英雄,自然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她燃尽年轻的力量,手持天诛长剑杀了魔尊,灵力散尽,所幸最后残余在“永生”之中的力量带着神器落入了展昀的身体当中。
尘埃落定之后,希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英雄在魔尊陨落之后,被世人遗忘,剩下她一个人在自我责备和巨大的创伤之中,生下了一个女儿。
希蕴本欲直接将女儿送上鹤鸣山,皇都之中千头万绪,自从她大着胆子操纵了展昀的傀儡即位之后,一切都落在了她身上。
恰好当时,武陵君下山游历,帮她照料了女儿几年,好歹捱了过去。
朝露记事之后便十分顽皮,不爱在皇都久留。
希蕴借口夫妻不和,与“展昀”分居别住,鲜少同他一起出现,好不容易糊弄过了这么多年。
后来,朝露上山,执拗地要拜闭关许久的武陵君为师,她只觉是冥冥中有缘,没有加以阻拦。
她瞒得这样周全、这样好,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度过了无数个情绪崩溃、失声痛哭的深夜,除了望山君,并无一人知晓这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今日竟让萧霁看出了端倪!
希蕴起了杀心,红着眼睛同萧霁过了几招,可惜自那年之后她法术不济,有心无力。
望山君眼见萧霁下手毫不留情,不得不加入战局,保护他失去灵力的得意弟子。
三人正在缠斗,萧霁忽而剑锋一转,杀了个回马枪,刺向了一直站在原地的展昀。
希蕴心乱如麻,分神之下竟叫他得手,不由大骇,一时心神错乱,分不清今夕何夕,只来得及撕心裂肺地唤道:“阿昀!”
与此同时,萧霁手中的天诛长剑洞穿了天子的胸膛,剑风带着他毫无防备之力的身体一路后退。
希蕴目眦欲裂,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展昀的“尸体”被天诛钉在了神庙的墙壁上。
有细碎的光点从展昀被洞穿的胸膛处倾泻而出,随着光点不断增加,那张栩栩如生的脸也开始一点点失去生的神采,沉沉地黯淡下来。
萧霁伸出手去收集那些光点——那些神器的碎片,面上的表情竟变得有几分狂热:“我说过,我今日,一定要取得……”
“咯吱——”
他话音未落,便突兀地听见了神殿大门被推开的声响。
萧霁本以为是按耐不住的皇族侍卫,嘲讽地勾起唇角,连手中刺入“皇帝”体内的长剑都没有松开,便挑衅地转过了头。
他只看了一眼,笑容便僵在了唇边。
朝露一身喜袍,发髻因疾跑散乱一片,沉重的花冠欲落未落。
一片颓败的靡丽。
见到她的一刹那,萧霁脑中“腾”然一声,变得一片空白。
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到自己手中的剑,又落在了紧闭双眼、毫无生气的展昀身上。
“朝露……”
朝露置若罔闻,她迈过神庙的门槛,被自己的衣摆绊了一跤,狼狈地摔在了地面上。
希蕴也唤道:“阿晞——”
萧霁看见她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呼唤着什么,分辨良久,他才意识到,她叫的是“爹爹”。
第52章 第五十二滴水
第五十二滴水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朝露一心想着如何能够脱身,辜负了许多摆在明面上的情意。有许多事情,她不敢细想,譬如男主对女主所谓的“伤害”,是不是要以伤害身边人的性命为代价。
对父亲母亲、师长朋友,她尽可能维持着疏离又不失亲密的关系,因为她知道自己迟早有一日会离去。
而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朝露发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这样奇妙而残忍,不是她刻意忽略,一切就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斩断。
金光包裹了萧霁的手掌,刺目得让人无法直视,萧霁微微松手,撤了一步,于是展昀的“尸体”失去了支点,轻飘飘地从墙上坠了下来。
希蕴挣脱了望山君的阻拦,伸手将死去多年爱人的身体接在怀中。
“阿昀……”
她面上神情似哭似笑,不知是不是回忆起了当年情形,一时连朝露都没顾上。
“呃……”
与此同时,萧霁握着自己的手腕,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吼。
自展昀身体中蜂拥而出的金光并未在他手中凝成神器的模样,反而越来越细碎、越来越分散,金色光点围绕在他周身,转得飞快。
望山君扶着希蕴的肩膀,讶异道:“‘永生’在陛下身体中待了这么多年,恐已被炼化,况且神器认主,如今这是……”
纷飞的金色光点甚至溅到了朝露的近身,她被这莫名其妙的力量震得退了一步,抬头恰好撞上萧霁的目光。
萧霁此时来不及追究神器的去向,强忍着手腕处的剧痛唤道:“朝露……”
朝露心知,此时恰是时候。
她应该按照自己设想中伤心、惊惧、不解,歇斯底里地问他为什么,悲痛欲绝地同他分道扬镳。
这样的场景她设想了无数遍,不知为何,事到如今,竟然有些演不出来。
于是朝露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只是跌跌撞撞地转身,逃出了神庙。
她一边跑一边拔着自己鬓发上碍事的钗环,直至将沉重的花冠恶狠狠地掼到了地面上。
心中莫名其妙的感觉比晨起与江扶楚决裂时更甚,她徒劳地张着嘴,逼迫自己回忆话本子中关于大婚的内容,却一个字都想不出来。那种升腾而起的感觉越来越酸、越来越疼,疼得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喘了几口粗气才缓过来。
再次回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来到了皇宫的小花园中。
先前江扶楚盛怒之下踩坏的兰花已经被重新照料过,郁郁葱葱地开了一片,在空气中散发着熟悉的芳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