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大抵猜得到他们的打算——倘若魔罗族真的攻占神界、再造神谱,梵天旧神的姓名必然会被千年万年地钉在耻辱柱上,受新神界的唾骂,所以就算以神隐为代价,众人也要毁去叛军最核心的力量。
两败俱伤,也算一种胜利。
在这场战役里,魔罗一族被重创,几乎族灭,梵天诸神亦受到巨大的打击,神殿倒塌,神界四处废墟。
神女在大战中受了重伤,梵天诸神无可奈何,身入梵天,抛弃神界离去。
诸神远去,纵然魔罗式微,这场战役也是惨胜。神女自斑斑白骨中艰难爬起,心中带些微弱喜悦地想着,她会建立一个不再有杀戮、天地人和谐的新神界。
可神女并没有想到,她一手捧出的魔罗族会背叛她。
当初来寻她的叛军首领——那位紫衣女子——代她保管神器,竟私下将“天问”和“永生”练为己用,神女在神器上倾注了太多心血,重伤之后不得神器疗愈,与那紫衣女子艰难地战了一场。
所幸紫衣女子在大战中也受了重伤,还是落了下风,神女夺回神器,正犹豫如何处置紫衣女子之时,骤然失力。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只见许久不见的钟山君手持她险些遗忘的第四方神器“南柯”,点燃全身神力,竟是想要将她囚入他在“南柯”中造出的虚假世界!
紫衣女子一跃而起,自指尖释放出丝线般的黑色雾气,那雾气团团包围,将她困缚其中。
神女抬手抵挡着神器发出的刺目光线,怔然问:“你们……为何叛我?”
她转过身去,只见那紫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然起身,站到了钟山君的身边。
钟山君只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女子嫣然一笑,口中道:“神,我去见你的第一天,便当着你的面立过与你一般的重誓——我要推倒血迹斑斑的神殿,杀光伪善的旧神,重洗世界秩序。旧神死去之后,这个新世界的主人会是谁呢,会是你吗?”
她走近几步,言语中失却了笑意:“我们拼尽一切换来的新世界,怎么能放心重新将生杀予夺的权力还给你?难道这之后,我们也要仰人鼻息、战战兢兢?”
神女死死盯着周身的黑色雾气,终于回想起,这是她曾在建木边看见、引发人间动乱的“欲念”。
紫衣女子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低头瞥了一眼,主动开口解释:“你在看它吗?这是我在梵天神殿中收到的煞气——怨念和不甘竟能形成这样的力量,若没有它,恐怕我也不能在大战中幸存。”
神女喃喃道:“人间出现的煞气……是你所为?”
紫衣女子一怔,随即答道:“是啊,若非人间大乱,怎能叫你生出重建世界的决心?神殿中煞气不够浓,我还在战场上寻了许多人的亡魂之力,欲望和愤怒,真是极好的东西,我真不明白,你们当初为何要立建木为人间涤荡这些东西。”
她的手指在神女面上轻轻地划过:“你要让人间自相残杀,让神界各行其是,这样他们才会永远为了自己效忠你。你要让他们敬畏你,而不是施恩,你若施恩,他们总会觉得得到的不够多,想要索取、想要穷尽、想要圆满——我说到这里,神,你明白钟山君为何背叛你了吗?”
神女皱着眉,问她:“倘若这个世界交到你的手里,你会这样对待她吗?”
“这个世界无论交到谁的手里,都会得到这样的对待,天下只有你不会这么对待她,所以你得不到她。”紫衣女子语罢,抬头看向空中发亮的神器“南柯”,“钟山君,我将她交给你,你我的交易,也算是……”
她话音未落,突地面色一僵。
一缕白色的、精纯的光芒自缠绕神女周身的黑雾中悄然出现,它小心翼翼地、温柔地绕着她转了几圈,又不由分说地驱散了她周围越缠越紧的欲念。
“不是的……”
神女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他被淹没在黑雾中痛苦的嘶吼里,急切地对她说。
“不是的……这天下……不只你一个人……”
神女只听见这断断续续的一句,其余的都没有听清。
不过此时她无暇去想是谁在说话,她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也有许多画面飞逝而过。
一时是从前跪在她殿门口祈求她一个垂眸的钟山君,一时是诚恳地重复她誓言的紫衣女子。
“叛军”冲入神殿愤怒地推倒墙壁,她操纵着神器,冷漠地看着梵天上逃窜而去的诸神。
后来它们彻底扭曲改变,将赤诚少年变为贪婪自私的疯子,将坚定的女子变为高傲伪善的上位者。诸神远去,梵天一片废墟,可后来人,真的不会重建那座神殿吗?
钟山君冲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她从未见过对方这样歇斯底里的模样:“为何直到此时,你也不愿看我一眼?我背叛了你,你不愤怒吗?”
神女低垂着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她说得对,我也是为欲念操纵的奴隶,想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不满足。你这些年流浪人间,我就在你身后追着你,可我实在太累太累了,你若不肯爱我,恨我也是好的。”
钟山君翻动着手边的书页,带着满面的泪水微微笑了起来:“神,我说了好多好多次,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我叫霁,是雨过天晴、云销雨霁的霁。”
他等了许久许久,终于等到神女抬起头来,与此同时,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倏然掉落,顷刻便融入了包裹在她周身的白色光芒之中。
像是得到了什么惊人的力量一般,那缕白色光芒难受地在黑色雾气中横冲直撞,随后冲天而起,如离弦之箭般飞向了远空。
鼻尖只留下了一点弱弱的、悲伤的兰花香气。
时间在一霎那凝滞了,甚至连他手中的神器似乎也暂时失却了力量,天边有大风吹起,紫衣女子惊愕地伸手指着白光消失的地方,几乎说不出话:“始……始神。”
神女仰起头来,瞧见天际始神留下的、那只云雾凝成的巨大眼睛周遭云雾翻涌,伴随着闪电的声音,它居然缓缓地掀起了眼帘。
梦境在此刻戛然而止。
强烈的失重感将朝露从神女那种几乎绝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画面变得破碎凌乱,在醒来之前,她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片水岸。
不知是神女还是她自己坠落在江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往昔日兰花盛开之地走去,裙裾沾满了清晨的露水。
可她寻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江岸边空空荡荡,如同什么都没有出现过。
有过路之人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充耳不闻,直到一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神女看着脚边青草上的晶莹露水,听见远方有人在唱着古远的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是什么?”她指着脚下问。
不知是谁在回答:“清早的露水罢了,见日则晞,这样脆弱的东西。”
“但她很纯净,很美。”
“但她可倒映万物,千年万年……又何尝不脆弱?”
“朝露,”神女唇角微弯,抬起头来,重复了一遍,“我叫朝露。”
卷三·不周天上天
第54章 第五十四滴水
卷三·不周天上天
第五十四滴水
“呃——”
梦境骤然消逝,朝露脚下一滑,竟跌入了一汪漆黑的水潭中。
她不通水性,手脚乱扑,长发在身后散成一片飘拂的黑色海藻。
冥冥中似乎有声音在问她。
“你做完要做的事情了吗?”
我做完了吗?她迷迷糊糊地想。
我离去的时候,得到了他的爱吗?如果幸运的话,是不是不必重新开始?
“做完了,”她越想越有底气,在心中大声疾呼,“我做完了,让我回去,我要回去!”
有莫名的力量轻轻推着她的后背,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被送上了水岸。
朝露湿漉漉地咳嗽两声,忽觉手心一热,低头去看,却发现手心沾满了热沙。
她置身于一片熟悉的水岸边——这汪水与梦中如此相仿,岸边却是她曾与猫见面的荒漠!
空间开始莫名地交叠,梦中的、幻境中的、莫名其妙的,她头痛欲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许久,天宇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要回哪里去?”
我要回哪里去?朝露茫然地想。
她撑起身子来,去看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然而这一眼,却让她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因为她和梦中那位神女,分明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或许也有些不同,譬如她缺乏那样深邃哀伤、玉石俱焚的眼神,也没有施然世外的懵懂和淡漠。
沙地中莫名生出青草,露水顺着叶片滴在她的手指上。
“我叫朝露。”
声音在耳边回响。
朝露跪在岸边,努力去回想她来到这个“异世界”之前的日子,然而那些记忆如同破碎的纸片般纷纷扬扬,只有不连贯的画面,拼凑不出始终。
“我是谁?”
她对着水面,轻轻地问道。
她想起自己一个人住在村落之中,偶尔去山下的旧书摊逛逛,夕阳落满山道,她慢慢地走着,影子拖得老长。
日子如此平静,直到窗外突兀出现滔天的大水。
“我要回哪里去?”
她还想起一些碎裂的声音,那声音或许是哀嚎,或许是欢笑。
一切飘拂在空空荡荡的天地之间,不多时便随风散去了。
***
悬崖之下。
河流蜿蜒向前,流得湍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深邃,河面呈现出一种幽暗的黑色。
这样的地方原该是荒无人烟的,可如今的河岸边灯光点点,还有高高低低的各色建筑,俨然一副人间街市的模样。
有两个小贩模样的人收了摊子,沿着河岸边走边感慨。
“两百多年了,璧山上连根草都没长,不知道咱们还要在这里待上多久?”
“这里有什么不好的?远离清平洲那战乱丛生之地,也不用干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差事,我看你娶妻生子,滋润得很哪。”
灯光一晃,映亮了二人的脸——说是人也不确切,两小贩虽作商人打扮,兜帽之下却是兽相,一人额生丛羽,一人青面獠牙,显然是妖族中人。
过路之人看清了灯光下的妖相,毫不诧异,仿佛司空见惯。
两只扮作小贩的妖怪经过一家客栈的外墙,只见墙上贴了一张崭新的画像。
“这画像又换成新的了,尊上怕风吹日晒、画像模糊,总是要换新的。”
“我从清平洲一路过来,路上也尽是这画像——尊上找了这女子二百多年了,至今还未找到,这女子怕是早就……”
鸟妖抬手往他的猪妖朋友头上敲了一下,震下一根羽毛。
他有些心疼地捡了那根掉落的羽毛,道:“这话可不敢说,若被尊上知道了,啧……”
“两位兄台在聊什么呢?”
两只妖还在凑头说话,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声音。
鸟妖回头一看,抽抽鼻子,发现说话的是个妖族男子,生得俊朗端正,长眉入鬓,耳边别了根羽毛,分不清是白鹤还是白鹭。
如此打扮,应是个同族。
鸟妖打量一圈,不由心生好感:“这位小兄弟是……”
对方客气地拱了拱手:“在下是……呃……万花谷人,闭关许久,想到清平洲去寻亲,途经此地,有些迷路,这才想问问二位兄台。”
万花谷确是鸟妖幼年所在之地,鸟妖发觉是同族,登时便热情起来:“小兄弟有所不知,咱们这地方九曲十八弯,是不好寻路的,你如今可是要出去?我二人为你带路罢。”
“那便有劳了。”
简单交谈之后,猪妖和鸟妖便得知这新来的名为“小白”,几百年前修成人形,又在二百年前的第三次诛魔之战中重伤闭关,对最近之事一无所知,方才走在路上,恰巧听见他们说得新奇,便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于是二人便七嘴八舌地为他热心解释起来,顺带将他“记不清”的战争旧事也复述了一遍。
约莫二百多年前,魔界的上一位年轻尊者在护法九音的拥护之下,假借求娶人界公主,在皇都神庙中掀起了一场动乱。
动乱之中,公主身殒,皇帝因大恸随之死去,出身仙门的皇后掌权,成为了实际上的人间之主。
与此同时,鹤鸣山也遭了魔族的袭击,彼时仙门唯鹤鸣山马首是瞻,在皇后和鹤鸣山仙尊的召集下,人界和仙门同魔族大战,史称第三次诛魔之战。
皇室新丧,鹤鸣山虽有神器,但人心惶惶、手忙脚乱,魔族占尽优势。所幸鹤鸣山凭手中的神器全身而退,整派迁往北方,人去楼空。
眼见人间也将遭浩劫,不料就在此时,那位魔族新任的年轻尊者因公主之死走火入魔,在与从前的同门师兄一战后竟撒手不管,将自己封印在了璧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