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侧的九音肃然道:“是。”
就连最后一个小小的愿望,萧霁居然也不让她如愿。
朝露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道:“你敢杀他?”
“有何不敢?”
萧霁舔了舔嘴唇,刻意嗤笑道:“等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跟我抢了。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清平洲去,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体带回去,圣使活死人肉白骨,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
朝露听得毛骨悚然。
萧霁什么时候病成了这副模样?
但想到他今日在神庙中丧心病狂的举动,似乎也有迹可循。
死都死了,尸体还要留在这个异世界被他侮辱,想到这里,朝露就觉得一阵恶心。她拼着最后的力气,挣脱了江扶楚的怀抱,飞快地往崖边退了好几步。
江扶楚抓住她的手,急道:“你做什么?”
朝露道:“萧霁,你的人再走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璧山之下就是暗河,尸体是定然留不下来的,喂了那里的怨灵……也比留给你好。”
萧霁立刻抬手制止了九音,不可置信道:“你就这么恨我?”
朝露道:“我说我心爱你,你不相信……觉得我恨你,那便恨罢,无所谓了。”
这两步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朝露一口气松懈下来,支撑不住地跪坐下去,朝着自己的裙摆处呕了一大口血。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于是她抬起头,对江扶楚道:“师兄,你快走罢……御剑、御剑去丹霄峰,守好鹤鸣的神器……你先前灵力耗费太大,不是他们的对手,快走,我在这里,他们不会追你的。”
她本欲用最后的力气保江扶楚一命,不料江扶楚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跪在了她的面前。
“抱歉,我救不了你,”他轻声道,“连带你回去看一眼都做不到……不过,很快、很快我们就能一同回去了。”
朝露手指一僵。
二人离得太近,她发觉了对方一刹那间逆位的灵力,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在自毁经脉!
心知无力回天,竟叫他生了自戕的心思?!
“我掉下过暗河……那里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黑了一些,别怕——”
他一边说着,一边温柔地抱紧了她,往后仰去。
他要随她一起跳下去吗?
她做错了这么多,将他牵扯进来,如今要离开了,竟还要连累他一同死去?
朝露抓着他的肩头,恶狠狠地道:“你不许死!”
江扶楚冲她微微一笑,亲昵地贴着她的额头,语气很轻:“无妨,不过是……”
“我会回来的!”情急之下,朝露紧贴着他的耳边,以气声道,“我不会死的,就像、就像当年在桃林中一样,你不知道罢,皇都的‘永生’,就在我身体里,所以我……永远不会死的。”
江扶楚瞪大了眼睛。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朝露心知只有如此才能保持他的求生欲,硬着头皮继续编造:“你要好好活着,你要等我回来……”
江扶楚的手指擦拭着她无意识流下的眼泪,却擦不干净自己滴到她面上的泪水,他徒劳地住手,声音在抖得厉害,面上却带着微笑:“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上次你消失,我等了好久、好久。”
“就等到……”
在这一瞬间,朝露忽然想起了梦中那个美丽的故事——晕染着夕阳光泽的水岸,岸上开了兰花,公子站在岸边,寂寞无望却又亘古不变地一直等待着。
五年不够还有十年,等到城墙坍塌、桃花开遍了鹤鸣的山谷,等到被吊死在破碎的高楼前,仍要蘸着鲜血重书无人在意的誓言。
于是她喃喃道:“等到……白鹤涉水飞还,兰花重新开放的那一天,我就会、会回来的。”
她说:“我会乘着你送我的小船,回来接你,你要活着,要等我。”
就在江扶楚分神的一刹那,她松了手,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修长手指擦过她飞扬的喜袍,抓了个空,江扶楚跪在崖边,撕心裂肺地唤她:“不要走!”
萧霁急急向前,更来不及阻拦:“朝露!”
朝露定定地看着江扶楚的脸,以口型执着地重复道:“你要……好好活着。”
等我回来。
她想,这也算不得骗人,她会回来的。
再度回到西山那个洞穴的时候,她不会再招惹江扶楚了,她会救下他、让他忘记她,就算寂寞了些,永远做桃源峰上疏离的师兄,也没有什么不好。
江扶楚的面容在她视野之中越来越模糊,不知是她流了眼泪,还是崖底的风实在太冷。朝露打了个寒噤,有些遗憾地想,终究没有再看到山上的桃花啊。
还忘了问那个她一直很好奇、一直忘记问的问题。
——是谁为你取了“阿怀”这个名字?
虚空当中似乎有声音在回复她。
一只染着鲜血的、修长的手,颤抖着在城墙上写字,这只手的主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写得断断续续,鲜血淋漓。
江之岸兮水空茫。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朝露努力仰着头,轻轻地念道。
怀佳人兮……不能忘。
第53章 第五十三滴水
第五十三滴水
回溯·涉江采兰(终)
神女忘记了江滨的花朵,于是它死在了这里。
她愧疚地为兰花收尸,将它一片一片送入水泽当中,随后心灰意冷地在人间住了下来。
虽说始神并未任由她堕入无人之境,只是将她放逐到了人间,但除此之外,始神缄默不语,显然并不认同她想要推倒梵天的疯狂心思。
神界和人间在梵天的统领之下太平良久,纵然神殿之中禁锢了成千上万的灵魂,但谁知那是不是天道的默许?
她一人之力对抗不了整个梵天,只好弃绝神格,在人间做一个最最平凡的人,以期忘尽神殿中的血腥气。
可她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神女这才知道,神原来也是会做梦的。
她闭上眼睛就会梦见看似巍峨神圣的梵天,神殿的柱子又高又远,定睛去看却血迹斑斑,从她体内剥离出来的那根骨头长成了一个窈窕少女,伤痕累累地被禁锢在墙上。
所幸她尚未遭遇天劫,少女也就不曾死去。
钟山君来寻她,每日都来,他知道她生气,小心翼翼地不敢进门,只在门口留下各种各样的东西,伤药、香花、钗环,还有一只会说话的猫。
某个有月亮的晚上,她隔着草门,忽而问了一句:“钟山君,神界可有飞升之后不愿为神之人?他们若想做回凡人,该去何处?”
钟山君不解,老老实实地答道:“大抵会去跳轮回镜罢,可是这千万年来,哪有人不愿成神呢?人生短暂,轮回也不过是一趟又一趟苦痛的重复,想到那漫长无望的未来,难道不会痛苦吗?”
神女沉默半晌,问:“那你呢?”
“我?”
“你可愿弃绝神格,跳入轮回?我听闻镜中可使人涤荡记忆、清清静静地重新开始,神观人是重叠苦痛,可他们自己或许还乐在其中?”
钟山君被她吓到,结结巴巴地道:“神女何出此言?”
神女便笑笑:“浑说罢了。”
她甚至与钟山君不同,并非自人间飞升而来——始神的女儿,也可以做凡人吗?
抛却烦恼、苦厄、责任和秘密,不去管梦中的哭声,虽然自私了些,大抵也会比现在快活罢。
这样的念头不过动了一动。
神女开始躲避钟山君的拜访,她连那只嘴碎的猫都没带,就这么离开了江岸边简陋的小屋,开始在人间流浪。
她初次下凡时,人间还是欣欣向荣的模样,她记得王宫在月色下美轮美奂,记得江岸边有踏青的歌声,不知这一切是在何时悄然改变?
神界一日,人间一年,她从前不曾在乎过时间的流逝,来到这里才知晓,时间,竟是这样伟大而残忍的东西——它改换世界的模样,带走凡人的生命,却无形无迹、无影无踪,捉不住、看不着,白驹过隙,一去不回,任谁都无能为力。
人间变得越来越乱,早先神女还能寻到一片宁静的麦田,还能在零落的言语当中听见几句关于公子的谈论,后来她连一块听不见兵戈声的净土都遍寻不得,后来人们忙于逃亡、裹腹,哪还有空聚众闲聊。
神女不明白人间为何会发生变化。
越来越多奇怪的宗教在各地兴起,云水边有人带着狰狞的面具跳傩舞,教徒们争前恐后地、虔诚地献祭自己,面上带着一种狂热的兴奋和渴望。
是了,渴望,贪婪的渴望,由欲念生发,让人们四处争抢、如痴如狂。
可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以前分明是不曾有的。
神女一边躲避着钟山君的寻觅,一边开始着手探究所谓“欲望”的来处。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她走到重华郡前、走到昆仑边,发现那建木搭成的“通天之梯”上空,遍布着黑色的阴云。
人们争先恐后地攀登建木,企图面见神祇,后来者踩着先行者的尸体,残存的先行者推搡着后来者,生怕他走到前面。
在他们争斗和相互敌视时,黑色的、气体状的“欲念”自云上喷涌而出,源源不断地倾入人间,而他们醉心于彼此伤害,竟无一人察觉。
神女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白帝的感叹,建木原本是不该存在的。
白帝说,世间不该有神,既然神无法满足每一个人的欲念,就该高悬天际、默不作声,像始神一样冷眼旁观,否则越深入其中,越会将一切搅得更乱。
可建木存在如此之久,那些云上的贪婪和欲念为何会突兀出现?
次日,有人为她解答了疑惑。
钟山君的灵猫先他一步寻到了神女,七嘴八舌地将近日梵天的巨变告知:梵天的神殿当中,一只安放在墙壁上的“灵器”背叛了自己的主人,他挣脱束缚,想要取而代之,于是在梵天掀起了一场浩劫。
浩劫当中,为首的“灵器”以魂魄形态窃取了梵天原本为神女即位准备的紫色衣袍,撞破神殿的穹顶,将千千万万束缚在墙壁当中、为“神”挡灾的灵器释出了神殿。
神界已然大乱了。
猫说,浩劫之中,那些与主人迥异的灵器形成了一个种族,他们顺着建木潜逃下界,那些黑色的欲望,就是他们放肆的欢歌。
神女十分诧异:“梵天已立千万年,为何直至今日才有一人叛变?”
猫答:“许是这灵器的主人过于离经叛道,滋养了他反抗的力量罢。”
猫道:“主人,他们在寻找你。”
神女纠正了猫无数次,猫这句“主人”还是照叫不误,神女也不再执着,闻言只是奇道:“他们为何要寻找我?”
“你是始神的女儿,”猫说,“你是梵天的对立面,他们逃出神殿,必要与梵天为敌,他们想奉你为尊。”
神女惊疑不定。
难道这就是始神赐予她反抗的力量?
猫临走前舔舔爪子,最后补充了一句:“主人不要不认得他们,他们如今皆身着紫袍,自诩为大地之魂,还为自己起了个名字——‘魔罗’,好似叫这个名字罢。”
“——梵天称他们为,魔族。”
***
朝露很快就见到了叛军的首领,也就是第一缕叛逃出神殿的“灵器”。
对方以朱紫衣袍遮面,声音温婉动听——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女子来建木旁寻找朝露,恳切地求她与他们一同对抗梵天。
“那日我在神殿,听见了神女的祈愿。”女子微微一笑,道,“你说,你要推倒血迹斑斑的神殿,甚至不惜为此献祭自己,身赴永劫。听见这话,我便知晓,整个神界,你是唯一能够帮助我们的人。”
她握紧了她的手,双目中隐隐浮动着泪光:“我们只是不愿再过受禁锢的生活,请站到我们这边,建立一个崭新的神界罢。”
神女决意相信,这是始神恩赐给她的力量。
她成为了“叛军”的新首领,以毕生之力练就神器,预备以之对敌。
神器集合天地之力,所向披靡,只是万物相生相克,有得必有失,神器之主借用它神力之时,自身也必然遭到反噬。
这四方神器中的第一方名为“伤逝”,乃杀器,神女练就之后觉得它凶煞之气太重,虽能在短期内获得搅弄风云的力量,但神器入体,反噬骤生,持者恐会不得善终。
于是神女将其弃置。
第二方名为“天问”,可解世间一切恶咒禁术、答古今之问,梵天的柱子上密密麻麻地镂刻了许多上古遗传的隐秘术法,神女想起此事,神器应运而生。
第三方名为“永生”,乃疗愈之器。
“天问”和“永生”都是解厄除灾的神器,虽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用处良多,可总归不够。
神女忌惮“伤逝”之力,一直不忍再造杀器。
第四方神器在造时意外得了始神之力,可凭主人心意再造新世界,神女为它取名“南柯”,暂且搁置,预备等大战结束后再以此器修复天上人间。
凭借神器之力,叛军一路势如破竹。
魔罗叛军攻入梵天神殿那一日,梵天诸神以升入混沌为代价,集全力将叛军齐齐封锁在了神殿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