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落入了年轻尊者的师兄手中。
据说他初到之时无人信服,是实力超群、打败了从前的尊者,兼之拿出了魔族流落多年不知所踪的神器“伤逝”,才让清平洲中各族俯首称臣的。
这位师兄,便是两只小妖口中、魔族如今的“尊上”了。
新任魔尊接管清平洲后,没有对仙门穷追猛打,只是凭借手中的神器,在建木之下举行了和谈——人间、仙门和魔族各掌一方神器,不如重新划定势力范围,互不干扰。
清平洲往外延伸了二十里,虽魔族中许多人大为不满,但第三次诛魔之战,好歹是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大战之后,新魔尊亲自来到璧山,将上一位尊者带回了清平洲,囚禁在魔宫后的月阴山上,而从前的鹤鸣山逐渐荒芜,成为了寂静之地。
虽此处已荒无人烟,但魔尊格外上心,先后派了许多人来到鹤鸣群山的璧山之下镇守。众人镇守多年,百无聊赖,竟在暗河边修筑出了一座城镇,倒也自给自足起来。
鸟妖和猪妖都是早先镇守此地的妖魔,回忆起这些旧事,不由感慨万分。
那新来之人听得津津有味,还追问道:“原来如此,我睡得太久,果然什么都不晓得了……对了,不知此地有何特殊,尊上为何要常年派人镇守?”
猪妖便挠头答道:“咱们也不知道,只有一些传闻,说是为了画像中的女子……”
“女子?”
“不知那女子是谁,有人说是几百年前人间那个公主,有人说是尊上从前的同门师妹,还有人说是尊上落魄时的救命恩人……这两百年,尊上将画像贴遍了大江南北,不惜触犯建木和谈的约定也要到处寻人,就是找不着。”
“我早先听此处的老人说,那女子就是在这里消失的,所以尊上才派咱们来……不过这都多久了,我觉得找到的希望不大。”
新来之人“嘶”了一声,奇道:“尊上大费周章,寻她做什么,她是尊上的心上人?”
于是三人便凑头低笑起来。
鸟妖道:“或许从前是罢?不过有许多人见过尊上对着画像一脸阴鸷,看着不像是难过,反倒像是有仇。”
猪妖表示赞同:“那女子并非清平洲中人,相传还有负于尊上,若是她还在人世,想必是知道自己被抓回去难逃一死,才刻意隐瞒行踪的。要是尊上的心上人,见这副阵仗,早就自己去寻他了。”
三人沿河一路行走,新来之人还请两只小妖喝了杯酒,鸟妖一路将他送到暗河尽处,叹道:“这些年来到此地的新面孔都寻不到出镇的路,此处煞气浓重、道路曲折,小兄弟出去也要小心才是。”
“多谢多谢。”
眼见鸟妖手中的一丁点灯光消失在路途尽处,朝露拔了耳边的鹤羽叼在嘴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从混沌之境恢复意识时,睁开眼睛便看见了一张自己的画像。
这画像实在画得太像了,又兼之前想起了神女的长相,朝露看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从袖口摸了根白鹤的羽毛出来,将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等等,她袖中为何有白鹤的羽毛?
从梦境中苏醒之后,她呆愣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如“神器”中的“猫”所言,回到一切的起始,而是来到了沧海桑田的二百年后。
世事百年如梦蝶,鹤鸣山已经不在了,那些熟悉的旧人也不知所踪。
而当年她认错的对象、绞尽脑汁作死都没能作黑化的师兄,居然成了魔族的新任尊者。
朝露边走边心虚地想,江扶楚这么温和的性子,怎么如今天翻地覆,竟还做了魔尊?
……不会是被她当年那一句“会回来”的虚假承诺骗了、恼羞成怒了罢?
第55章 第五十五滴水
第五十五滴水
情况比她想像中还要麻烦。
不过一切已经不能用麻烦不麻烦来形容了——当她跪在天地之间,听见风中的疑问时,才恍然发觉,她心心念念要“回去”的地方,或许根本就是虚幻的。
她是谁?
她为何会在这里?
这到底是那方“南柯”创造出来的幻境,还是真实的世界?
还有那个要杀她的紫衣人……
朝露想得一个头两个大。
从暗河边脱身之后,她甚至寻了纸笔,为自己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
倘若她真的是当年的神女——虽然她对此只觉得不可思议——萧霁,应该就是梦境中最后背叛了神女的“钟山君”。
那只“猫”是钟山君所赠,萧霁是她从前的任务对像,所以这个世界与萧霁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想弄一切的缘由,最好先去寻萧霁。
只是据那猪妖和鸟妖所言,萧霁如今被江扶楚关在清平洲的月阴山,想找到他,似乎非常不容易。
想到江扶楚,朝露笔下一顿,一滴墨洇在纸上。
“话本子”中并没有江扶楚这个人的存在,那么在神女的故事当中,他是谁?
她忽地想起不知多少年前的桃源峰,春夜静谧,漫天花影,她隔着萧霁飘拂的衣袖,听见他恼怒地唤了一声“江怀”。
对方在影影绰绰的月色下转过身来,疏离的神情,淡漠的眼,兰花的气息忧悒孤清,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笙乐。
江之岸兮水空茫。
怀佳人兮不能忘。
朝露出神地想着,原来他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啊。
只是梦中那位养兰的公子、桃源峰上温柔的师兄,都与传闻中的“魔尊”离得太远太远了。她对如今的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更不知他执着地找回她去,究竟要做什么。
倘若真是因为那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她问心有愧,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朝露惆怅地倒了杯酒。
这些日子,她没有动用法术,如凡人一般走走停停,磨磨蹭蹭地往清平洲的方向去。
既然不知如何面对江扶楚,还是暂且先不要面对好了。
等她寻到萧霁,搞清楚一些再说罢。
今日下了大雪,她身在一家偏僻的客栈,江扶楚将她的画像贴满了大江南北,此去清平洲,她不得已扮作了先前骗过鸟妖的白衣男子,一路低调,倒也平安无事。
因是雪天,纵然此地偏僻,客栈的大堂也坐满了人。
朝露还在没来由地伤春悲秋,便听见大门咯吱一响,随即是一阵低低的惊呼。
她有些好奇地循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一位妙龄女子。
这女子一袭白衣,头戴斗笠,裙摆露了一截湖蓝颜色,行动间如凌波荡漾,令人心旷神怡。
她虽未露脸,但通身气质高华,行动典雅,周身隐有香气。
在这荒郊野岭的小客栈中,这般颜色实在少见。
朝露瞧客栈老板几乎将眼珠子瞪出来,心中暗暗好笑,又不免多想了些——仙门中人周身灵力充盈,不畏惧雪天赶路,她投宿避雪纯粹是因为懒,而面前女子腰间佩剑,应当是仙门子弟,为何也来了这简朴客舍投宿?
若非仙门中人,美貌便危如小儿怀明珠夜行,朝露扫了一圈大堂众人,心中暗自打算若是这美貌女子遇见什么麻烦,自己还是要出手帮一帮的。
她还在这里胡思乱想,那女子便已走到了老板面前,摘了斗笠,将佩剑往桌上一搁,温声问:“老板,可有空房?”
她话音刚落,堂中有人看清了那把剑,惊叫一声:“君兰剑!”
女子闻声转头,含笑一拜:“见过诸位。”
平静而无聊的客栈因这女子的出现忽而变得躁动起来,朝露端着手中的酒,向身侧小厮奇道:“我瞧着在座的都认识这位姑娘,不知她是?”
小厮看得目不转睛,压低声音急急回复:“这位客官就算不认得姑娘,也该认得那把剑——自百年前建木之约后,清平洲虽暂且收敛,但为祸人间之心不死,屡屡动乱,鹤鸣有心弹压,却无力招架,仍有百姓常遭妖魔之乱。这位君姑娘无门无派,横空出世,在人界数座城镇出手降妖除魔,保护了许多百姓。仙门有意奉她开宗立派,她却不肯,仍是一人一剑行走江湖,对仙门皇族、凡人乞丐一视同仁、把酒言欢,名声好得出奇。客官既到此处,怎会不认识她!”
这客栈立在妖魔鬼怪与仙门人界划分范围的交界之处,鱼龙混杂,寻常凡人断然不会来到此处探险。小厮常年接待的都是熟知仙门与魔界之事的散修游侠,有此问也不算奇怪。
朝露讪讪地道:“听过,听过,是我浑忘了。”
这二百多年,仙门必定人才辈出,一两风云人物,倒也不足为奇。朝露疑惑得解,兴致缺缺,正打算继续喝自己的酒,一只手便伸了过来,极有分寸地摸了摸她的酒杯。
“冷酒伤身,又逢大雪,公子还是少饮的好。”
朝露抬头望去,只见那骤然出现的风云人物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她环顾一圈,发现只有自己这一桌还空着,便将疑心按了下去:“多谢姑娘美意,只是……”
话音未落,这位“君姑娘”便将她的酒杯推了回来,朝露伸手接过,发现对方已用内力为她温了酒。
不冷不热,刚刚好。
察觉到周遭艳羡的目光,朝露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连声道谢。
不知这君姑娘有何魔力,她这一路来小心谨慎,鲜少同人搭话,但对方言语温柔、恰到好处,每一句话都说得她如沐春风,不知不觉间,她竟与对方热切交谈了起来。
周遭围着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不曾上楼休息的众人围着她和君姑娘坐成一圈,秉烛夜话,竟一下子成了密友。
朝露稀里糊涂地加入其中,她本好热闹,此时顶着一张假皮,干脆放开了胡说八道起来。
“在下……在下姓白,称在下为小白即可……我欲前往清平洲,君姑娘也是?不如结伴同行,甚好甚好。”
“我并非仙门中人,只是有过一些机缘,会些法术罢了……哪里能和君姑娘相比!”
君姑娘含笑看她,手边却默默地将她的酒换成了茶水。朝露本未留神,入口才觉得诧异——对方随手换来的茶,竟歪打正着,是她昔年在桃源峰上最常喝的那一种。
熟悉的味道萦绕在舌尖,芬芳馥郁,她却觉得有些发苦。
幸好此时有一醉酒之人扬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晚生有个提议,相逢是缘,不如我们以面前红烛为限,开怀畅饮,说些心事罢——可不许说谎,若不愿回答,自罚三杯便是!”
酒过三巡,众人皆是眼花耳热,也有意同周遭新结识的朋友更进一步,于是纷纷爽快答应。
朝露本以为看起来十分脱俗的君姑娘不会参与,谁料她闻言便飞快抬头,冲着朝露恳切道:“此情此景堪称风流,白兄一同罢。”
旁人哪能看不出来君姑娘对这位“白兄”青眼有加,连忙起哄。朝露无奈,只好答应,心中却暗暗腹诽,不知这君姑娘为何特别关注她,难道是见她这张假面生得俊俏?
原来如此!
于是第一次抽到时,朝露便正襟危坐,严肃答道:“这位兄台问我为何去清平洲?实不相瞒,在下此行,乃是为了寻找失散的……呃……内眷。”
她眼尖地看见君姑娘握剑的手僵了一僵。
问话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意味深长:“白兄弟年纪轻轻,竟已有家室了么?”
朝露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诸位见笑,我同内眷……有些误会,她赌气出走,往清平洲除魔去了,我此行正是要追她回来,把话说开了。”
听说这位君姑娘也要去清平洲,她顺口答允同行,如今却有些后悔——跟在这种风流人物身边实在太引人注目,况且君姑娘若真觉得“白兄”生得俊俏,还是早些让她死心的好,麻烦不说,就怕最后会弄得无法收场。
君姑娘听了朝露言语,神色不变,玩味地转着手中酒杯,追问道:“不知是何误会?我同为女子,白兄说与我听听,我也帮你猜猜她的心思。”
朝露便硬着头皮往下圆谎:“左不过是她以为我移情别恋罢了,说来可笑,我若不是心中有她,何必答应她的求亲?她患得患失,只以为我心系旁人,殊不知我嫁……我娶她的时候,是真心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一侧有人奇道:“竟是夫人向白兄求亲?”
朝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半真半假,险些露馅:“是、是,在下的夫人是位奇女子。”
君姑娘本在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酒杯,听朝露说完后,她手边一抖,只闻“匡啷”一声,铜制的酒杯脱手,落到了地面上。
君姑娘轻轻地“啊”了一声,却不见有什么失态之处,歉然道:“一时分心,兄台莫怪。”
朝露感觉她此时的笑意有些勉强,但一晃又觉得对方神色如常,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游戏照常继续,正当众人说得有些困倦时,恰好轮到另一位喝得有些醉的男子发问。他激动地伸手拍了拍桌子,忽然声泪俱下,哽咽道:“之前白兄弟说起内眷,我便想起了我早早弃世的道侣……敢问在座诸位一句,这世上可有人真心待你,甘愿为你送命吗?”
这一番泣涕涟涟,做戏的意味似乎更重些。
朝露打了个哈欠,心道,这男子怕是就等大家回答“没有”,然后炫耀自己故去的道侣对自己情深义重连命都不要,得人艳羡罢了。
正如她所料,桌上众人皆答“不曾有”,就算是君姑娘,微笑着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之后,亦道:“在下……也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朝露不知自己哪里生出的胜负欲,竟脱口而出:“我有。”
众人的目光齐齐朝她看了过来。
桌上红烛一晃,熟悉茶水带来的隐约苦涩再次蔓延开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些喝多了:“但我却辜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