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见江扶楚本就是冲动之下的决定,朝露走到此处才再次觉得心虚,听了他的问题更答不出来,于是转移话题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也堕魔了吗?”
小九没有答话,他垂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随即竟然扭头离开,将朝露一个人扔在了黑洞洞的魔宫门前。
不知是不是他走的时候唤走了所有的侍卫,周遭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声音。
罢了,有空再同他寒暄好了。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心虚不心虚,还是见到人再说罢。
朝露尝试着往里迈了一步,心中懊恼地想,江扶楚知不知道前世与神女有这一段渊源先不说,她连自己和那位神女的关系都没弄明白,倘若他什么都不晓得,相见应该说些什么呢?
他疯狂地找她,为的是爱是恨?
当年的伤害尚在眼前,所有的许诺都不曾做到,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朝露这么想着,一不小心就出了神,回神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空空荡荡的魔宫中央。
宫中空无一人,她面前摆了一张雕满了荆棘的王座,王座之上有一个圆形小窗,天光自此倾泻而入,才让宫内勉强见了些光亮。
他……居然不在?
朝露怔了怔,忽听头顶传来一声清脆至极的鹤唳,来不及想那么多,她本能地踏着面前的荆棘王座,从小窗中跃了出去。
哗啦——
一只巨大的白鹤几乎贴着她的面颊飞了过去,落了一根洁白尾羽,恰好别在她的发间。
朝露的视线被它的翅膀遮盖,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落脚。
她从山脚客栈离开时正是深夜,步行而来一番折腾,竟已到了日出时分。
清平洲地势险峻,魔宫建在其心脏位置,居高临下,此时天际云如火烧,海天交界处地平线昏红,天地壮丽辉煌。
白鹤围着朝露转了一圈,掀起阵阵微风,随即扇着翅膀朝她对面飞去。
初生的太阳破开云层,正正地照在朝露的面上,她抬手遮掩刺目的阳光,朦胧中只见白鹤落在了面前之人的手臂上。
他微微抬手,又将它送往云中去了。
朝露感觉自己的心飞快地跳动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
她缓缓放下胳膊,看清了面前的画面。
青年背着对她,站立在魔宫弯曲的屋檐尽头,白衣广袖,披了一件玄色外袍,头发以一根桃枝松松散散地挽着。
像是在做梦一般,察觉到动静,他便徐徐转过了头。
于是朝露重新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在她的幻梦中见过、在回忆中见过,更在这些时日辗转反侧地思及,清晰得分厘不差。
他与从前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连里衣都是旧年最爱穿的那一件。
但细看仿佛又变了不少——他面色雪白,嘴唇湿润,眉心一痕旖旎的红,带些森然鬼气。玄色外袍上隐有暗光流转,坠着沉甸甸的宝石,走一步便环佩叮当。
朝露甚至没反应过来,那叮当的宝石碰撞声就到了她的近前。
江扶楚静静地低头看着她,面色平静、眼神幽深,朝露咽了口唾沫,抬头与他对视。
从他眼神的倒影中,朝露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了原身,身上穿了一件从前在鹤鸣山上最爱的桃花薄纱襦裙。
江扶楚朝她伸出了手,朝露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见他没有继续动作,才大着胆子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中。
“我——”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江扶楚就攥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在闪瞬之间回到了脚下黑漆漆的魔宫中。
双脚刚刚触底,江扶楚便松了手,自顾地在身侧小几前坐下,抬手倒了一杯茶,推了过来。
朝露只好随着他坐下,乖乖地接过了茶,抱在手中,啜饮一口。
他会问什么,会是小九问她的那些问题吗?
见到她,他为何丝毫不觉得意外和欣喜呢?
“你——”
沉默良久后,他终于说了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
出乎朝露意料,他用那双已经被魔气染浊的浅色眼睛盯着她,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口中问的却是:“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萤火虫落在了朝露的指尖上,又一闪一闪地飞远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滴水
第五十九滴水
朝露盯着对面之人的这张脸,感觉心口处泛出一阵密密麻麻如同针扎般的微小痛楚。
偏他看她的目光如此坦然,丝毫没有逃避的意思,她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不知所措起来,只好低头摩挲着手中的茶杯。
江扶楚洁白的衣角就散落在她的脚边,朝露分心去看,头顶天光刺目,在一片白光中,那片衣角竟被染上了一片幽蓝颜色。
她在寂静中凭空听见江水的声音,有风吹过水岸边摇曳的兰花,身着幽蓝长袍的公子背对着她,手指爱惜地拂过细长的枝叶。
随后蓝色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鹤鸣山上镶红边的校服裙摆。
似乎还是不久前,他无数次穿着这身衣服,跪坐在小院的木几前为她煮茶,手边放了一包扎好的桂花糕——是为她去学宫准备的。
当年的他就这么坐在阳光之下,侧头看向她,面上带着浅淡的、纵容的笑意。
双目酸痛难当,朝露抬手揉了揉,感觉自己眼中泛了些湿意。
一切被撕裂,散为漫天飘零的碎片。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再次抬起头来,玄色如这间宫殿中无边无际的黑夜一般,将对面熟悉的人裹住,一寸一寸锻成了她觉得陌生的模样。
眼前之人,到底是谁呢?
见她长久不答,江扶楚便撩了宽大的衣袖,朝她伸出手来。
朝露还没回过神,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动作十分细微,但江扶楚如此敏感多思,自然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朝露有些懊恼,她原本是不想躲开的。
当年貌似“情浓”之时,她避开了他的吻,事后想要弥补,他却像是不敢面对一般,匆匆离去。
那么如今……
那只修长的手在她脸颊边顿了一顿,却没有如同从前一般缩回去,江扶楚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顺着颊侧一路落到了咽喉位置。
最脆弱的地方落到他的掌中,朝露却没有觉得危险,任凭对方加重力气,掐住了她的脖颈。
他轻蹙着眉,仍旧是那种温柔的眼神,见朝露眼神闪躲,他便用拇指顶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脸看他。
“你这么怕我?”江扶楚与她对视,微微笑起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呢?”
朝露一动不动:“我不怕你。”
“哦?”江扶楚语气平平,手边却松了一松,“是吗,可你在发抖。”
朝露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太陌生了。”
“陌生?”他垂着眼睛,面上笑意不减,掐着她的手彻底放松下来,带些促狭意地抚摸着她的脖颈,“二百年不见,是该陌生的,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看到你的那些画像了,”不知为何,朝露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大概是因为对方实在过于平静了一些,“是你亲笔画的吗?”
“你这二百年去做了什么?”江扶楚不答,“我变了许多,你却是半分都不曾变的。”
既然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朝露也刻意没有答他的话,自顾道:“师兄……”
她刚说完这两个字,便见江扶楚眼中掠过一闪而过的痛色,于是她伸手抚摸他的睫毛,希望借此动作让他好受一些:“你为什么会堕魔?”
“哈……”
沉默良久后,江扶楚垂头笑出了声,他丢开手,站起身来,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我为什么会堕魔?”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很轻,像是在问自己,随即,他忽然拔了腰间的佩剑。
“常寂”剑身映出雪亮的银光,晃过她的眼睛。
朝露手边一抖,将小几上的茶杯拂落在地,裂成了几块碎片。她猛地站起了身,而江扶楚握着那把她送的剑,将冰冷的剑尖抵在了她的咽喉前。
方才抚在她颈间的那只手并无杀意,可如今,朝露却不敢如此笃定了。
她喉咙动了动,终究畏惧这森冷的兵刃,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
江扶楚提着剑,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近过来。
如此动作……难道他是真的动了杀意?
当年,江扶楚对她那样好,但她一次一次辜负他,推他落崖、践踏他的心意,在临死之前还撒了弥天大谎。
当初她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回来,这漫长的二百年时间,在江扶楚眼中,或许无异于欺骗带来的一次又一次的凌迟。
短短时间内,朝露将这前因后果想得一清二楚,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做过的事情,她没有一件后悔,倘若有亏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魔宫除了天光倾泻之处都是一片漆黑,朝露边想边后退,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误打误撞间,她忽地跌入一片松软。
视野四周垂下天青的纱幔,似乎是这宫殿中的床榻。
剑尖在离她颈间不足一厘之处划过,带来一阵冰凉的微风,朝露退无可退,干脆闭上了眼睛。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把剑已经头尾调转,落在了她的手中,她下意识地握紧剑柄,而江扶楚视若无睹地继续向她走来,任凭那把剑缓缓地洞穿了他的胸口。
“你做什么?”
怔了一怔,朝露吓了一跳,她飞快地松了手,本想站起身,但江扶楚却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按在了榻上。
“你疯了……”她尚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喃喃道。
剑尖带着淋漓鲜血,在朝露的裙摆上落了一串鲜红颜色,而江扶楚浑然不觉。
他伸出手来,死死抱住了她,丝毫不顾这个动作会让那把剑刺得更深。
“是啊,我是疯了……你不是问我为何会堕魔吗?”
怔然间,朝露听见他的声音。
“当年……你弃我而去,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这样清楚,怎么,如今你却忘了吗?”
江扶楚松开手,跪坐在她的脚边,执拗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既钟爱魔头、钟爱疯子,我今如此……”
他一张脸惨白惨白,鲜血将前襟染红了一大片,而在这种时候,他竟然勾起了唇角,笑着问她:“……你可喜欢?”
朝露抽手将他胸口的剑拔了出来,在空中画了个疗愈的法咒。
但她的手颤抖得厉害,连着画了三次,竟都没有成功。
“我送你的剑……”情急之下,朝露只好伸手堵住他胸前的伤口,避开他的目光,痛声道,“不是为了让你伤害自己的。”
新生的伤口又开始缓慢地愈合,这时朝露才想起他永远不会受伤的特殊能力。
但不会受伤,难道不会痛吗?
江扶楚抓过她的手,为她擦拭掌心的鲜血:“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朝露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因为动作太急,直接从榻上摔进了他的怀中。
江扶楚托着她的后脑勺,凑过来吻上了她的双唇。
小心翼翼,蜻蜓点水。
朝露搂紧了他,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她一边亲吻着他,一边感觉有咸湿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似乎还有一滴落在了江扶楚颈间,他抖了一抖,抱着她起身,与她双双摔入昏暗的青纱帐中。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却没有染上半分情|爱意味,朝露的手一直按在他的伤口处,直到伤口彻底消失,留给了她一手温热的血迹。
耳鬓厮磨许久,两人只觉筋疲力尽,竟然就这么拥抱着昏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朝露听见他的声音。
仿佛带着恨意,又仿佛十分平静。他抱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那样紧,却如同掐着她脖子的手、对准她咽喉的剑一般虚张声势,在这个动作中,她只感受到了他的小心翼翼。
“我在那个很深很深的峡谷里等了你好多年。”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颈之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我跟着你跳下了璧山,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消散,成为一片飞逝的流光,散在阳光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悬崖上荆棘很多,我变得鲜血淋漓,摔到暗河边的时候,肋骨断掉了,我变得支离破碎。我想起你说的话,就从河水中爬上来,躺在岸边看着天空。虽然伤得很重,但我一点儿也不难过,我牢牢地记着你伸出来想要抓住我的手,记着你说,让我等着你,白鹤会回来的,你也会回来,带着那条载满鲜花的船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