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王都。”
这次他的话终于多了一些,不等朝露再问,他就接口道:“王都……城破了,死了好多人,城墙也倒塌,这条路上……都是亡魂。”
他说得很慢,声音也哑,朝露耐心地听着,看了一眼身后绵延不见尽头的人群:“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呢?”
他没有回答,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朝露问:“你怎么了?”
“我等的人……好像来了。”他回答,“我的尸骨葬在了花下,她来带走了那朵花儿。”
鬼魂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雀跃:“我要走啦。”
朝露对这个怯生生的鬼魂十分有好感,便好心提醒:“她……还在吗?你已经是游魂,倘若她仍在人间,恐怕是看不到你的。”
“无妨,”他说,“无妨,只要她还记得我们的约定,我就会想尽办法去见她。”
语罢,他似有些踯躅,围着她转了一圈。
朝露转头:“不是要走了吗?”
他有些赧然地道:“可以……”
“嗯?”
“可以给我一滴血吗?”他小心地问,“有一滴血,或许她就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了,就算暂时不能见面,总要让她知道我没有失约。”
朝露失笑:“好罢。”
她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对方也慢慢地伸出了伤痕累累的手。
指尖相触,冰冰凉凉。
“多谢,多谢,”他很高兴地道,“如果还有机会见面,我会报答你的。”
朝露站起身来,打算继续往城中走,闻言也只是摆了摆手:“快去罢,不要让她久等。”
鬼魂很快便消失在了空旷的黑暗中。
朝露逆着人潮,继续往石碑背后残破的古城走去。
只是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她突然被一层透明的屏障隔绝在外。
朝露伸手砸了砸,屏障硬梆梆、冷冰冰,她用了些力气,狠狠砸下,眼前却一花。
——她竟将自己砸入了另一个世界当中。
鼻尖若即若离的香气浓郁了一瞬,又很快散去,朝露十分茫然,揉了半天眼睛。
可她确实是突然从那个黑暗的古城中来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天光明媚,这次她留心看过每个人脚下,此处确是人间无疑。
正当朝露迟疑之时,一抹灰色的影子从她面前一闪而过。
是那个石碑前孤清的鬼魂!
朝露仍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即使他已经不再是鬼魂。
缭绕周身的黑雾中,那只曾经伤痕累累的手提了一盏花灯,他步伐轻快,自顾走在黄昏的大街上。
朝露一路跟随着他,拐入巷中,又七绕八绕地来到一座大院子的后门处,身量纤瘦的黑雾中人踮着脚,将花灯举过高高的窗沿。
“这灯上哪有名字,你怎地知道是我留下的?”一个熟悉的女声问道。
青年声音温润,再不复从前沙哑:“玉涧金寒窈窕身,翩翩翠袖挽青春——你素爱水仙花,留下一句灯谜,可不就是留下了名字么?”
窗前垂下一截泛着微蓝的翠色衣袖,小姐白玉的镯子叮叮当当地响。
“月亮要出来啦。”
朝露凑近了些,原本想要尝试同先前那鬼魂搭个话,身体却直接从那团雾中穿了过去——与此同时,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气,不重,是凡间文人伏案写字久了衣袖上会染到的气味。
这同先前界碑前鬼魂身上污血的味道截然不同,朝露发了会儿呆,忽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先前同她答话的鬼魂了。
他入轮回道,转生成了一个凡人,这是他漫长岁月中普普通通的一世、普普通通的一段情。
她思索着回身,顺带往窗中看了一眼,怎料她还没有看清那位喜爱水仙花的小姐的模样,透明的屏障又出现了。她被这无形的力量推走,跌跌撞撞地坠入了另一个时空。
天池边有寂寞的滴水声,朝露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湛蓝的天空。
蓝得无一丝瑕疵,澄净透亮,远方传来鹤唳之声,不久便有白鹤扇着翅膀飞过她的头顶。
很熟悉的地方……是从前幻梦中神女所居的神界!
“神女此时在做什么呢?”有两人经过她身边,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自顾讨论,“许是在凌摧台上看日出罢!”
“或是在虚蓝后园中栽种神木,听闻神女能种出通天的凌云高木,如今人间昆仑山登天之梯,便是用此物做的。”
“今日,西山君又去寻神女下棋了。”
“我觉得神女更偏爱北极君一些,上次还赠了他虚蓝殿中的一朵花。”
“……哈,一朵狗尾巴花罢了,如你所言,五色仙子还得了神女赠的种子呢,难道神女喜欢仙子不成?”
“也不是没有可能,姐姐,我也可以。”
“……”
白袍轻掠,一个略显稚气的少年从二人面前经过,指尖攥着一朵揉皱的兰花。
两人向他行礼。
“少帝殿下。”
少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低头算是回礼,他走远之后,两人才开始继续讨论。
朝露听了半天勉强听懂,方才那少年是白帝幼子,白帝又是如今最得神女信赖之人,少年灵力颇高、天赋异禀,是梵天在年轻一代中最喜爱的孩子。
“少帝殿下过些日子便要去梵天受礼了罢。”
“少帝殿下当真貌美,真难想像他将执掌战神位啊。”
“他生时天降流火,后每逢生辰都有异象,前些年日蚀之中,众人都以为他受噬金身陨灭。谁料他时隔不久又回到了神界,灵力比从前更强了。”
朝露顺着神界空荡的、纯白的道路,去看神侍们口中的“少帝殿下”,他背影单薄,走得很慢,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一种叫住他的冲动。
只是不等她开口,鼻尖的香气一晃而过,随后彻底泯灭了。
朝露睁开了眼睛。
第62章 第六十二滴水
第六十二滴水
床幔轻飘,朝露下意识地伸手捉住一片,借力坐起了身子。
额间剧痛,她伸手捂着额头,嗅到了浓重的香气——梦中时常萦绕在鼻尖的味道,居然是江扶楚榻前所摆香炉散发出来的。
朝露伸手捞过那莲花形状的香炉,见其中的香已经燃尽了,最后一缕烟绕着她漂浮几圈,消失在黑漆漆的床幔之外。
复生之后,她再也没有做过有关神女的怪梦。
这次的梦与神女干系不大,只有石碑前那只鬼——那只孤零零的鬼,挣扎在轮回中的鬼,原本好似是神界少帝的鬼。
那只鬼……是江扶楚吗?
躺在他的榻上,嗅着他调的香料,梦见的自然该是他才对。
可从前的梦太过纷乱,她又没有看清那只鬼的模样,此时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江扶楚的熏香、还是昔年神器和神女的影响。
有光。
似有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在离她不远之处布置着什么。
她隔着床幔看见模糊的人影,似乎以为她还在熟睡,外面的人虽压低了声音,却没有刻意避开她。
“……不是说是自己来的么,为何还要……”
“尊上寻了她这么多年,谁知这次……要不怎会……”
声音忽远忽近,朝露竖着耳朵,想再听一些,可离她最近的人却耳语着走远了。她再顾不得许多,翻身下榻,一手拨开了床幔:“留步……”
对方不为所动。
朝露低头看去,在床榻周围发现了一圈淡淡的红光。
江扶楚竟然在榻前施了结界。
众人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的言语,但她能听见结界之外的声音,能看见他们的动作——身着洁白衣袍的魔宫侍者们,正用鲜红的绸缎布置着这间寝殿。
灯笼,红烛。
婚书,碗筷。
正对着她的地方是一套明艳的婚服,明珠、金线,纹样精致,美得熠熠生光。
一日,两日,三日。
朝露想了许多办法,竟完全摆脱不了手腕上的锁链,不知江扶楚用了什么秘法。
第四日,她在榻下凝神打坐,无意间触碰到了那层淡红的结界。
体内似有什么被封印的力量蠢蠢欲动,于是朝露好奇地伸了一根手指出去。
淡红色结界蔫蔫地一闪,随即竟然熄灭了。
殿内布置之人的动作戛然而止,朝露从地面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难道是她突然觉醒了神的力量?
……还是江扶楚根本没有认真布结界?如今看来,这结界更像是防止外人看她的,对她自己的防御低得可怕。
感情江扶楚是笃定了她在解开锁链之前,不会轻易走出他的结界。
朝露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锁链,将它整理了一番,随即十分礼貌地对离自己最近的侍者道:“你们这是在布置什么?”
小女孩模样的侍者结结巴巴地道:“布置尊上和清平洲女主人的婚仪。”
朝露道:“哦,原来如此,不知清平洲女主人是谁?”
侍者答:“是尊上等了许久的师妹。”
朝露指了指自己:“那我是谁?”
侍者答:“师妹。”
片刻之后,侍者忽然退了几步,大声道:“您就是清平洲的女主人!”
她喊了这一嗓子不要紧,殿中的人竟然哗啦一声全部跪下了。
朝露被她吓了一大跳,摆手道:“快起来!”
“是!”侍者中气十足地答道。
朝露还想再问几句,但见殿中之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感觉有些不自在:“你们都出去罢。”
侍者再次中气十足地答了个“是”,随即不等朝露说话,自己也跟着众人退了出去。
朝露:……
这几日的吃食和清水都被搁在她的床头,她心思太乱,不是在想砸开手腕锁链的办法就是在睡觉,如今结界散去,朝露在这日傍晚终于逮到一个给她送水的人,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见你们尊上。”
那人为难道:“尊上想来见您的时候自然会来的。”
朝露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见他。”
那人道:“先前您醒来之时便有人去报过了,尊上不来,自然是因太忙。”
朝露道:“那你便通报一声嘛。”
那人哆嗦一下:“无事通报,小人不敢。”
朝露左右环顾了几圈,拎起手边的锁链往自己脖颈上绕了几圈:“你就告诉他,他再不来,我就……”
谁料她还没有说完,那人便心领神会地“登登”跑了出去,边跑边大声疾呼:“不得了了,夫人要自戕!”
朝露半是欣慰半是心情复杂地拎着手中的链子,一时竟不知道该放下还是继续缠着。
魔宫有这些灵光的下属,怪不得这几年将仙门逼得退居一隅。
她拽着锁链等了许久,哈欠连天,正当她以为今日不会有人来的时候,空气中漂来一股兰花的熟悉气味。
穹顶黑洞洞的,是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
江扶楚的脚步很轻,比猫踮脚走路还要轻,朝露眯着眼睛,看见他的影子走到近前。
一只苍白的手拨开了床幔。
她眼疾手快地捉住了那只手,低声道:“别动。”
江扶楚顿了一顿,隔着床幔道:“你醒了?”
被她抓住的那只手试探性地动了动,顺着下巴向脖颈摸去。
指尖触过冰凉的锁链,江扶楚在帐外轻笑了一声:“哎呀,师妹还真想把自己吊死不成?”
朝露双手握着他的手腕,本想将他的手别开,江扶楚却顺势前倾,越过月光一般的床幔,直直地将她仰面摁在了榻上。
颈间落下冰冷的吻,他舔舐过她没有佩戴饰品的耳垂,声音微哑:“好凉。”
方才那只手一圈一圈地将她脖子上的锁链解了下来,朝露咳了两声,想推开他,没推动,只好放弃:“你什么意思?”
江扶楚懒懒地问:“嗯?”
朝露道:“这些日子,你在这里一番布置,什么意思?”
江扶楚沉默了片刻,又笑起来:“你怎么明知故问。”
朝露双手扶着他的肩,迫他与自己对视:“你要娶我?”
江扶楚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朝露下意识地用手指卷着他散落的长发,说得有点生气,还用了些力气:“无媒无聘,甚至不需问过我,这就是你这些年学到的东西吗,江怀?”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
果不其然,江扶楚听到这两个字,眉心微蹙:“那我应该如何?”
朝露还没说话,江扶楚便继续,语气比方才快了不少:“我应该跪在你的脚边问,你有想过嫁给我吗,我们能够回到从前吗?然后被你欺骗一次又一次,解开你的锁链,无能为力地看着你逃走,临走之前还要为我编织一个幻梦,让我像傻子一样,以为你真的……”
他没有说完,抖着肩膀自嘲地笑起来:“回不去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人,不需对你言听计从,何必还要问你,自取其辱?”
听完他的话,朝露被关在此处酝酿几日的愤怒还是消散了些。
她十分清醒地发现,自己在不可抑制地心软,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于是江扶楚将她抱得更紧,几近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