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不能再见?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
于是我等着你,没有疗伤,也不想伤口愈合,就那么躺在岸边等着你。
我等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两天,后来是一年、两年,暗河边照不到阳光,天空昏暗,悬崖边永远是空空荡荡的。
我从一开始欣喜若狂,到冷静、到恐惧、到绝望,白鹤没有来。
我想我如果只是个会流血的凡人就好了,那样在跌下来的一刹那我就会死去,永远都不会知道你骗了我。或者跌下来之后我遍体鳞伤,不能愈合,被暗河中的怪物吃掉,腐烂、发臭,变成永远不能思想的白骨,那也比如今好千倍百倍。”
他低低地笑起来,似乎在自嘲。
“可我的伤都好了,皮肉重新长了起来,断掉的骨头也新生——连伤痕都没有,我躺在岸边,第一次觉得很冷。有野兽嗅到气味,来撕扯我的身体,我懒得驱逐它们,只是死死地盯着天空,怕错过白鹤来时的风。
但我知道,它不会来了。”
朝露情不自禁地握紧了他冰冷的手。
“后来,黑色的暗河水涨起来,他也追了过来,天地昏暗,终于把我吞噬了。
于是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这二百年来,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当年皇都月下的城墙,我瑟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你和他挽着手,走过城墙后昏黄的旷野。
那时我心痛如绞,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就如同很久之前,我跪在清晨的春雨里,乞求你不要嫁给他,你甩开了我的手,那时的眼神比极北的霜雪还冷。你把我留在那里,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自找的,我该恨你,但我爱你,不能讲道理。”
江扶楚一口咬在了她的肩头上,朝露吃痛地皱眉,却没有挣扎。
这是自相识以来,他留给她的唯一一个伤痕。
“我如今终于想清楚了,”他说,“我为什么要一直乞求你呢?”
“我应该学他的模样,爱就是要疯狂、要摧毁,要面目全非,要苟活、要放纵、要用力到骨节泛白,要神志不清,看得到空荡天空中飞来的白鹤。”
“不要像雨滴、像江水,他们太温润,他们不够美。”
第60章 第六十滴水
第六十滴水
“你说你爱我,为什么又这样恨我?”
不知过了多久,朝露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贴在他耳边问:“你在生我的气吗?”
江扶楚似乎仍旧不太清醒,他抬手将朝露肩头的衣物向下拉了拉,轻轻舔舐她的伤口,含混地低语:“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发间那枝桃花随着动作滑了下来,恰好落在朝露的手边,朝露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抚他的后背。
桃花蹭过她的手指,她顿了一顿,掐了其中的一朵:“……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
江扶楚道:“嗯。”
朝露昏昏沉沉地继续:“我梦见,我们在几百年前、几千年前就已经认识了,那时候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你在江岸边养了一株兰花,我常来赴你的约。”
她清楚地感受到江扶楚喷吐在她颈间的气息滞了一滞,只是此时她来不及多想:“那时候的人间好美,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恶毒和永不满足的欲望,水面波光粼粼,有白鹤飞过漫山的桃花……我忘了问你的名字。”
她说得颠三倒四,江扶楚也不追问,只道:“然后呢?”
“然后……”朝露闭着眼睛,“你吊死在了夕阳下的城墙上,一切都消失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还记得城墙上那两行字,我记得你……”
她凑过来,送上冰冷的吻,从他的颊边一路绵延到颈侧。
亲吻间隙,朝露睁开眼睛,看见一朵流光闪烁的兰花若即若离地萦绕在她的肩头,最后落在了他方才的牙印上。
江扶楚的手虚虚搭在她肩头褪了一半的衣襟上,一双煞气消散的干净眼睛却看了过来,朝露吻过他的眼睫,伸手将肩头那朵疗愈的兰花捏碎了。
“痛吗?”他问。
朝露摇头,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他缓缓脱了自己身上桃花色的薄纱外袍:“我喜欢它。”
于是他的吻变得放肆了起来。
“我不喜欢那个故事,”他说,“尤其是……没有告别的离去。”
朝露感觉胸腔中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江扶楚的胸膛与她紧贴,心跳似乎比她还要急促些,一声,一声。朝露想起他方才的伤,下意识地去抚摸伤处,然而那处的皮肤光洁如新,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一切烧成火红的模样,昏暗的青纱帐中,他披散的长发逐渐被汗水浸湿,朝露藉着帐外若有若无的天光看他失态的面色,感觉到一种清晰的疼痛和欢|愉。
说来奇怪,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在,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清晰的感觉。
芳香而柔软的身体,火焰灼烧般的触碰,渴水般的亲吻和索取,新鲜而特殊。
想要快乐,想要真切的痛,想要刻入骨髓的感受。
在被欲|望彻底捕捉、天昏地暗的前一刻,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感觉他好像沉沉落了一滴泪下来。
于是黏腻的情|爱暂缓之后,朝露费力地抬手摸了摸他的长发。
她贴近他的耳边,缱绻的姿态,江扶楚本以为自己会听见一句情意绵绵的情话。
“你觉得你拥有我了吗?”
她轻轻地问,像是年轻的卖花女郎询问收了花的客人。
“这灵与肉的结合,让你满意吗?如此……可不要再生气了罢。”
青纱帐顶端不知何时多了一颗夜明珠,莹润的光照在朝露的脸上,江扶楚细细端详,却忽然生出伸手扼住她脖颈的冲动,在她问出那句话之前,他没料到这一夜会通往这样令人肝肠欲断的绝路。
“这是你哄人的手段?”
沉默良久之后,他没有愤怒,反而微微笑起来,他摸着她的脸颊,近乎绝望地问:“把自己全不在乎、旁人却举足轻重的东西尝试着交出去……你是在问我,对你的赔礼是否满意?”
眼见他因她心目中微小的馈赠欣喜若狂,不知她会欣慰还是感怀多些。
朝露困惑地问他:“你——不想要、不需要吗?”
为什么你们想要的这样多?初时只渴望一个眼神、一次驻足,渴望衣摆掠过芳草地时留下的香气,渐渐地便要偏心、要疼宠,要倾其所能,要坦诚,要守诺,要身体——难道我给的还不够多吗?还有什么是我能给的?
“哈哈哈哈……”
江扶楚肩膀抖动,低声笑起来,他笑够了,忽然打了个寒战,似有千分眷恋不舍地道:“天亮了。”
朝露不解:“嗯?”
但江扶楚不答,他从榻上翻身起来,重新披上了他那件萧杀的玄色外袍。
朝露想要随他起身,却忽觉腕间一片冰凉——不知什么时候,她腕间多了一个圆环,连着一条银白锁链。
锁链的另一头隐入榻间,似是从来与它一体般。
“这些……我都不要。”
江扶楚背对着她,冷冷地道。
朝露不可置信地摸着手边的锁链:“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侧过头,挑了挑眉,口气忽然变了,言语含笑,是她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的轻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寻谁吗?”
朝露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在魔宫正中投下了阴影的月阴山。
“我不会放你去月阴山的,”江扶楚平静地说,“你们永远都别想再见面了——朝露,师妹,你觉得你很了解我是吗?”
他掩口轻笑,从她身侧捡起那枝落尽花瓣的桃花枝条,单手挽了发。
“二百年的时间实在太长,我早已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既然得不到我想要的,强留些许,也算……聊胜于无。”
“你要把我关在这里?”朝露拽了拽手边的锁链,没拽动,她还沉浸在一切突遭变故的震惊中,喃喃道,“……你要关我多久?”
江扶楚垂下眼眸,转身重新走近了她。
他抬起她的下巴,大拇指上浅碧色的扳指陌生而冰凉:“到我死的那一天。”
分明是与昨日一模一样的动作,带给朝露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她感觉自己在细细地发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江扶楚贴近了她,朝露侧头躲开,轻吻落偏在唇角。
“又开始躲了吗?”
江扶楚松了手,歪头笑道:“无妨,我已经不在乎了——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所有的真心话都同你讲过了,我说了,爱就是这样的,你不相信罢了。”
他顿了一顿:“我还说过,我恨死你了,你瞧,我比你坦诚,一句谎话都没有说过。”
言罢,他甩甩衣袖,转身便走,朝露在青纱帐中唤他:“阿怀!”
江扶楚加快脚步,迳直往黑暗中走去。
朝露低低地道:“师兄……”
江扶楚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第61章 第六十一滴水
第六十一滴水
往生·芳心千重(一)
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绿色的薄纱轻盈地覆了一层,朝露拽紧了衣袖,尝试着走了一步。
薄纱如梦一般轻盈,这条古道上人声鼎沸,但没有人注意到她。
有行经之人穿过她透明的身体,于是她便明白,自己又成为了梦中的幽魂。
从前的梦境清晰明朗,如今却蒙着一层灰濛濛的雾,朝露左右环顾许久,没有寻到梦的主人,只好随着人群向一片黑暗的前方飘去。
视野中出现了一块石碑,有两个人从她面前擦身而过,其中一人好奇地问道:“他还在那里吗?”
“是啊。”
“啧,多少鬼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这些神仙弃之如敝履——我听说,他从前是九十九重天上很大很大的人物,好似因为什么劫数才堕入人间。”
“啊呀呀,那说来,他或许已经活了好多好多年?”
“何止呢!”
“那他到底因何要守在这座空城之前?堕入人间的神再获升天之际多么难,有什么事情比这还要重要?”
“不知道,不知道。”
听了这些话,朝露才想起来往行人脚下看去——他们并没有脚,竟是漂浮在这条古道上的幽魂!
她嗅到了一股漂浮的血腥气,顺着看去,大地凝着一层黑色的表壳,鲜血、尸骨被踩踏成扁扁一层。有不少地方生出了腐草,阴阳交界,几只萤火虫慢悠悠地飞着,有一只还在她的指尖停留了片刻。
“梦里有时身化鹤……”
有人在她耳边吟诗。
朝露侧头看去,只见一个鬼画师将不知什么材质的纸张铺在白骨支架上,以自己断去五指的缺口描画着眼前的画面。
“人间无数草为萤。”
画师摇头晃脑地吟完了,志得意满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还招呼她一起去看。盛情难却,朝露便凑过去瞄了一眼。
纸上乌涂一片,似有无数个场景,面前等在无名石碑背后的青年,只是这无数场景的微缩一角。
朝露莫名觉得这块石碑有些熟悉,画师背着骨架离去之后,她走近那青年,在背后同他打招呼。
“嗨。”
一缕美丽的黑发随着主人转头垂到她的手心,朝露下意识地捉住它,问道:“你是谁?”
良久没有回答。
最后只有一声微弱的“啊”,他像是第一次学会说话,撕扯着嗓子答不出来,最后有些着急地扭头,扯痛了她手中的那缕头发。
于是朝露又看见一只修长的手绕过来,小心翼翼地,似乎想要将自己的那缕头发抢回来。
“你的手——”
那只手的指尖被咬破了,指节软绵绵的,血瘀久久不散,泛着诡异的红色,应该已经断掉了。
朝露从石碑背后绕回去,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个鬼的模样,只能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
偶尔触碰到的时候,萦绕在他周身的雾气才会散去些许,那只手、那缕长发,都是这样才被看清的。
——一个被浓雾包裹的鬼。
朝露觉得新奇。
长发从手心滑落,他轻轻咳嗽了好几声,终于说出话来,嗓音沙哑,不难听出从前温润的声线:“……我、不知道。”
朝露问:“那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艰难地答道:“……等人。”
“等谁?”
一阵微风,是他在摇头。
“也忘记了吗?”
点头。
周围的人行迹匆匆,只有他坐在石碑之前干巴巴地等着,朝露百无聊赖,干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既然都忘掉了,为什么还要等呢?”
他不满地哼了几声。
“约好了。”
“好罢,”朝露无奈,又想起方才听到的言语,“我听人说,你以前是神?”
他似乎有些疑惑:“……是吗?”
想了一会儿,他轻轻点头:“好像是的。”
朝露发现和他交流有些困难:“你知道这是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