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朝露打断她,言语有些发抖,“当年,她的女儿,不是早已现身助你了吗?是你想要的太多太多,背叛了她!”
“哈,神都有私欲,何况是我?”
“那你如今想要的是什么?摄魂术施展良久,人间如今又是战乱不断,我尚未炼化神器,想来不是你的对手,你若要杀我,动手便是。”
“我想要的与多年前一样——我要这个天地,我要永恒的自由。”洛清嘉出神道,“杀你有何用?我如今终于得知,只要你的神器、你的信徒尚在人间,你便能永生不死。所以,这次我也想坦荡些。”
她食指轻点,在朝露面前留下了一个闪烁着金光的卷轴。
“这是……”
“战书,”洛清嘉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五日之后,我在鹤鸣旧址上摆一盘棋等你。倘若这个世界是神的棋盘,你我既为棋子,又是执棋之人,我真的很想知道,谁胜谁负。”
她见朝露看着那封卷轴发呆,便继续嗤笑道:“当然,我知道,你不是当年的神。我的战书,你不应也无妨,反正仙门已纠集了义军,我们总能一决胜负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话音未落,朝露便伸手抓住了那封卷轴。
她微微用了些力,于是卷轴在她手心碎成无数发亮的光斑,点点弥散在二人之间。
洛清嘉拊掌大笑:“痛快,你不问筹码?”
“何必问筹码,”朝露抱着君姑娘的尸首起身,讥诮道,“你我难道不是心知肚明?你想要的东西,我不可能拿来做筹码,输赢不论,你想要就会来抢,我们赌的不过是守诺而已。”
“你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洛清嘉冲她眨了眨眼睛,“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这次定要做个守诺之人。”
“但愿如此。”
“朝露!”
不知何时,望山君带着四五个弟子和几位仙门尊长自远天而降,见到眼前景象,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朝露抬头看来,踉跄了一步。望山君连忙上前,接过了朝露手中君姑娘的尸体,他身后跟着的萧霁也扶住了朝露的胳膊。
“断生机、斩魂魄,好快的一剑。”望山君伸手探过君姑娘颈间的伤口,无奈叹道,“她面色灰败,连肉身都受了重创,恐怕尸首留不过三日便会化为尘灰。”
他认出了“常寂”的剑伤,蹙眉道:“江怀,是你——”
望山君身侧另一仙门长者已按捺不住怒气:“君姑娘一代侠客,各门各派弟子皆受其恩惠,她横遭不测,是我仙门之辱!今日只有这魔头和妖女在此,众弟子听令,列阵,绝不能放他们离开!”
洛清嘉嗤笑了一声,并未在意他的威胁,自顾对望山君道:“望山仙尊,我做过你几日的徒弟,也承你的恩情,不愿在此时开杀戒,你带着你的人走罢。”
那仙长断然喝道:“妖女狂妄!”
他拔剑出鞘,一道白光便破风而来,洛清嘉站在原地没动,倒是一侧的江扶楚伸手拦住。白光被他抬手间带来的煞气吞没,以一种可怖的速度反扑了回来。
只听空中传来裂帛般的一声,一黑一白两股力量在空中对撞,将众人都震退了一步。
原是朝露在方才的一刹那推开了萧霁搀扶她的手,施法与江扶楚对抗。
自从抵御蛇女之后,那股曾在清阳山上出现、又被江扶楚激发的莫名力量在她经脉间烧得滚烫。
方才发力的时候,朝露忽然明白,这是神女血脉中的力量。
这力量不知被什么封印封在她的体内,误打误撞间才得以觉醒。如今她虽用得不熟练,但至少可以借此同江扶楚体内与她同源的“伤逝”对抗。
或许见是她的缘故,江扶楚没有步步紧逼,片刻之后便收手撤力。
洛清嘉将一切看在眼中,却只是笑了一声,她最后上前来,对着朝露说了一句“我等你”,随即便轻盈一跃,像一缕烟一般消失在了山洞之外,甚至没让望山君等人追出一步。
江扶楚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旁若无人地往她消失之处跟去,只是他刚走出一步,便听朝露在他身后唤道:“江怀。”
他回过头来,与她对望。
洞穴中晦暗难明,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她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朝露朝他走过来,面上竟浮现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不会……也是我罢?”
“何止,”江扶楚面色微动,她没有猜出他原本想露出什么表情,“人的欲望是无底深渊,没有穷尽之说。堕入魔道、为她效命,做下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学会了对自己坦诚。”
“坦诚?”她重复一遍,声音有几分自嘲,“‘请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江扶楚没有听清,疑惑道:“什么?”
“没什么,你不是‘他’,‘他’的誓言,自然是算不得数的……”朝露喃喃道,“我也不是‘神’,不是你许诺的对象,是我错了。”
她侧头看了萧霁一眼,声音很轻:“说起来,你们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我还是想,最后、最后问你一句……”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问我,‘草编的指环,也可以天长地久吗’?”江扶楚突兀插话,打断了她,“——当然不能了,脆弱的情愫,也不会天长地久的,能够长久的,只有摧毁和占有。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也一样,做过的事,善恶不论,我绝不肯悔。”
“所以你杀我挚友,无人逼迫?”
“是。”
“所以昨日你我相遇,是你屠人满门后重伤脱逃?”
“是。”
“麓山青木槿、白鹤泊之战、摄魂术之恶……桩桩件件,都不曾冤了你?”
“是!”
“好!”朝露双目血红,一口答道,“下完那一局棋,大战之后,倘若我对你还有亏欠,你尽管来杀我,你不来,我也要找你寻仇。现在,请你,先把我送你的那把剑还给我。”
江扶楚一怔,缓缓地解了腰间的剑,放进她的手心。
他虽送上了剑,却握着不肯放:“你要与我两清?”
“是!”朝露用力地往回扯,却扯不动,只得咬牙切齿道,“我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也不介意你报复我,可我不能容忍,你因为欲望——不管是爱欲,还是贪欲——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人。那一夜你告诉我,‘爱就是要疯狂、摧毁、面目全非,要苟活、放纵、玉石俱焚’,不是的!”
她一边说,一边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虽然我并不明白,虽然我感受不到,但我确信,爱不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她不再与他角力,而是反手施术,将手中的“常寂”震碎了!
碎片四散,光华寂灭。
江扶楚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漫天的桃花桃叶之中,巧笑嫣然的小师妹将一柄古剑赠予他,沉沙千年铁未销,他曾如获至宝地接过这错送的礼物,因为从不曾得到,爱惜得如同眼珠。
如今,这把剑断了。
一块锋利的碎片从空中落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轻而易举地割断了二人指尖相系的红线。
朝露眼睁睁地看着那除了她自己似乎无人能见的红线明了又暗,最后化为一缕飞烟,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江扶楚手指微颤,她感觉他似乎徒劳地想要抓住那根逝去的红线,又感觉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垂头沉默了很久,睫毛在眼睑处投下阴影,眼中有细碎的泪光闪过,再抬起头时却不见了。
只有闪瞬即逝的泪眼和颤抖,才能让她感受到一分来自故人的熟稔。
随即江扶楚学着她方才的模样,微微笑了起来。
“恩断义绝,不过如是。”他说,“……今日之后,感情上的事,就当互不亏欠罢。下次见面,你我兵戈相向,可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啊。”
第76章 第七十六滴水
第七十六滴水
周身是无边无际的海水,只有一方可供两三人栖身的小岛。小岛似乎是海底高山的山顶,尖尖的顶端处栽了一株兰花,正随风肆意摇曳。
朝露坐在兰花边,托着腮,出神地看着海天一线处的火烧云。
“喵呜。”
耳畔忽然一声幽幽的猫叫,她侧头看去,正见那只熟悉的猫四爪并用地凫水而来。
猫上岸之后狂甩耳朵和尾巴尖,折腾了许久才抬起爪子同她打招呼:“你在看夕阳?”
朝露收回了视线,继续看向远方:“我在看云彩。”
“这里变化可真大,”猫摇头摆尾地评价道,“当初还是一片荒漠呢,我一滴一滴地攒过来,不过……总是差这么一点……”
它嘟嘟囔囔,朝露听不懂它在说什么,追问道:“你在说什么?”
猫不理她,翘着尾巴在岩石上磨爪子,朝下看了两眼,大惊失色:“不好不好,上次的记号怎么露出来了,这海居然还降了几寸!”
朝露道:“你好吵。”
猫唉声叹气:“干活儿还不许猫发牢骚。”
“是什么活儿?你主人派给你的?同我说说罢。”
猫抿着嘴,十分深沉地不答话。
不知为何,周身虽然有风,这海上却波澜不惊,平静得像是毫无活物的静夜池塘。
为了缓和尴尬气氛,猫凑近了些,用头拱她的手背。
朝露顺手摸了几把猫头,目光却未离开天水交界之处,猫舔舔她的手心,沉吟道:“你似乎变了好多。”
“是吗?”朝露意外,“好久没有来到过这里了,变化也是难免。”
沉默片刻后,朝露继续道:“你至今都没有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梦中沉寂、或是打坐冥想时,经常会经由识海牵引来此。从前我也问过你这个问题,但你一直没有答覆我。我从前以为,这个世界是神器造出的虚妄之地,此处自然是我与现实世界的联结通道。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早已分不清何为虚妄、何为真实。”
“若我真是那位神女千百年来轮回的一块碎片,那我的所思所想,究竟会不会受到她的牵绊?我身死之后,魂魄又会去往何处?”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却没有听见猫的回复,不由疑惑地转头。谁知方才还在她身侧老实窝着的猫竟在顷刻之间不见了身影,周遭水面依旧平静无波。
随即,她在这一片寂静的世界当中,听见了鹤唳。
水天一线之处,忽然生了微波。天际不见日,云彩却烧得热烈,一片一片地倒映在觳皱波纹之中。
白鹤从她身侧骤然飞过,扬起一阵大风,朝露急忙站起身来,险些被这阵风吹倒。
她撑着手边的石头站稳了,便见水波相互纠缠、腾空而起,在目之所及处织出了一个飘逸的人形。
鹤羽是她洁白的衣襟,水波是她荡漾的裙摆,她背对夕阳,凌波微步,不多时就来到了朝露的近前。
朝露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忍不住伸手去摸,却生怕眼前是自己的幻觉:“神……”
神女冲她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
“久违了,朝露。”
……
两人并肩坐在无边水泽中的小岛上,中间隔着那株芬芳的兰。
“……所以,我也是您无数次轮回中的一次吗?”
“是最特殊的一次,”神女微笑着答道,“因为你没有走上他们既定的轨迹。”
“轨迹?”
“当年……我逆天而行,向始神许愿,只要能推倒梵天的神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后来我在叛军的帮助下得偿所愿,此身却被梵天诸神联手诅咒——若为神,便在天劫下灰飞烟灭;若为人,便在轮回中不得善终。那些结局,你在梦中不是都见过了吗?”
神女侧过头,见朝露落了一滴泪,便伸手为她将泪拂去了:“不要哭……最初的几世,我‘死去’之后,路过轮回镜下的阴府冥司,也痛苦过、绝望过,若前路是无穷无尽的永夜,不畏艰苦地前行,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在这里辛苦地轮回了一世又一世,逐渐想明白,比起我许愿时‘从太古至今的永劫’,这代价实在太小太小了。”
“我知晓了‘死亡’和‘失去’的含义,越来越像一个彻底的人,等到神力彻底消散后,或许我也会变得和凡人一样,经过轮回镜时忘却前世的所有,永远只向前看去。”
“但我见到了你。”朝露说。
“是,因为这世间,仍有一件我放心不下的事。”
“是……她?”
“是。在始神救下我的时候,我曾困惑地问她,为何神要遭遇天劫?若无天劫,便无私心,若无私心,这世间就不会有魔的存在。”
“而始神告诉我,造世之初,世间万物便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天劫是成神的代价,若无天劫,神凌驾万物之上,终究会因无法遏制的权力目空一切、毁灭世界。梵天的神殿,是神为逃避天劫所设,本就不该存在。”
朝露喃喃道:“所以……神殿是一定会被推倒的。”
神女点头:“就算不是我,也会有神来推倒梵天,而诸神的诅咒,一定会落在天命所系之人身上。你看,就算在人间的青史简上,成就大业之人,往往也是万千诅咒系于一身。除了我以外,‘她’,也是承载天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