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从未敢升起反抗的念头。
一千年、两千年……
神殿巍峨欲倾,几乎看不见天穹,而终于有一日,她听见了不同的声音。
“你们在杀人,你们背叛了始神!”
“把我的反骨还给我,我不愿升入梵天!”
不久之前,似乎还有一个少年说过同样的话,她亲眼看见诸神将他吊在神殿之上、百般折磨,最后将他弃入轮回。
这一位,大抵会有同样的下场罢。
她刚刚想到这里,便突兀感觉一阵剧痛!
——神明夺过了说话神女手中的反骨,将它钉入了神殿的墙壁。
就在她的身上!
一缕陌生的神魂冒出,因疼痛的禁锢惨叫出声,她尝试去拥抱那缕神魂,本想安抚一下她。
谁料在相触的一刹那,她便融入了她的体内。
陌生而磅礴的力量顷刻将她淹没。
众神忙于将神女逐出神殿,无人在意这小小的插曲。
那根骨头寄居在她身上,与她彻底融合在了一起,在她们连缺损都长合的那一日,她挣脱了梵天的束缚。
她拼尽全力,朝着高高的神殿穹顶撞去。
不知那日的神女是何来头,竟有这样恐怖的力量。神殿在她的重击之下轰然破损,霎时便有千千万万的魂灵冲天而起,获得了解脱。
自由之后,他们不由自主地奔赴向自己原先的主人,占据了他们的身体。
她却没有寻到自己这块骨头的主人。
冥冥中的指引将她引往虚蓝神殿的天空,然而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的主人似乎早已不在了,那位神女也不知所踪。
于是她披上了后殿中原本为神女即位准备的紫色衣袍。
紫衣便是她的身体。
她带着那些脱离梵天、反噬主人的“叛神”顺着建木潜逃下界,多年禁锢,他们身上的欲望和怨气染黑了建木周遭的天空。
神居于九十九重天上,而他们自天坠地,再不愿做神的附庸,还不如做大地之魂,与天相抗。
魔族便这样诞生了。
梵天震怒,不将他们斩尽杀绝誓不罢休,虽然占据身体一事带走了神界半数神祇,但梵天之力太过可怖,几乎山穷水尽时,她想起了那位神女。
寻找多时,紫衣终于在建木之下重新见到了她。
“那日我在神殿,听见了神女的祈愿。”
“请你……帮助我们。”
……
第一子,圣殿坍塌,末路相逢。
洛清嘉盯着空空荡荡的棋盘,似乎是有些不满,干脆将手边棋罐中的透明棋子倒了许多出来,再一一摆布。
朝露抱着棋罐,开口道:“你预备这琉璃棋子,不分彼此,如何能判断谁输谁赢?”
洛清嘉狡黠地笑道:“到时候便知道了。”
她的棋子占满了大半个棋盘,朝露耐心地看着她一枚一枚地摆好,不紧不慢地从罐中取了一颗。
棋子落于棋盘的一刹那,朝露闭上眼睛,果然看见了在识海中擦拭着手中长剑的洛清嘉。
她冲她莞尔一笑,举剑便攻了过来。
识海之中灵力混沌,她们几乎是纯粹以剑招在搏杀。朝露本不擅用剑,不知为何今日十分趁手,鹤鸣山中仙君和江扶楚所教授的剑招一一闪过。
二人打得难分胜负。
山上起了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识海中人打得如火如荼,亭中端坐的少女们却连执棋的手都没有抖一抖。
“方才的前尘往事还没有讲完。”
“哦,是我忘记了。”
神女成为叛军首领后,造了四方神器。
紫衣本以为“伤逝”是为梵天诸神特造的杀器,谁知神女在造神器时思及人间故人,心绪难平,生了怨憎。神器中的凶煞之力太重,隐隐有脱离掌控之势,神女便将它弃置了。
神器与主人的气息合二为一,本该排斥她的接近,可紫衣鬼使神差地寻到“伤逝”时,只是轻轻伸手,便将它攥在了手中。
在那一刹那,她突然发觉,“伤逝”竟是吸食世间本不存在的黑暗情绪而造就的。
倘若它能这样获得力量,她……是不是可以效仿?
冲破梵天穹顶时的快感实在迷人,紫衣跟在神女身边,本只求毁灭梵天,可后来她想要的越来越多,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神女之力如此可怖,倘若有一天,她也有了私心,会如何对待他们?
“伤逝”出世,说明她并非表面那样无欲无求、无情无爱,她能够……把自己交给她吗?
那样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何不攥在自己的手心?
此念一出,势不可挡。
紫衣本欲直接取手下和凡人的神魂,可人大都是黑白不分明的生物,摄魂后还要将他们的情绪分隔开来,实在麻烦。
她便尝试着在人间挑起战乱,在战场升腾而起的黑色雾气中汲取力量。
力量实在太迷人了,权力、神力、掌控天地之力,她越来越贪心,趁着神女全力对抗梵天无暇分神,出手搅得人间大乱。
紫衣布置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绝不能叫神女知晓此事。
她有了几乎与她等同的力量,战事应该也到了尾声。梵天必定倾全力反扑,等他们两败俱伤之际,她便将她禁锢,抢过执掌天下的权力。
为确保万无一失,她甚至策反了一直站在神女影子中的钟山君。
“你大抵猜得出来,应允婚约只是她无心之举,倘若那个凡人升天,你是绝对不会有机会的。”
“难道你不想……把她牢牢地攥在掌心吗?”
钟山君默许了这桩交易。与她噬臂为盟。
只是这万无一失的计划,因始神现世,终究还是失败了。
紫衣被始神放逐到人间,钟山君亦仓皇下界。遭遇背叛的神女在一气之下摔碎了钟山君窃取的“南柯”,在余下的每一方神器中都下了禁制,永世不许紫衣接近。
紫衣狼狈地躺在通往清平洲的道路上。
始神在离去之前甚至化为一缕微风,特地绕过她的身侧。她本以为始神要取她性命,但却惊异地发现对方已全然无力。
微风拂过她的手背。
紫衣忽然开口道:“那是你的指骨,对罢?”
始神并不回答。
“我也是你的女儿,”紫衣望着天空,忽然笑起来,“你为何只肯帮助她?我也是被天道选中的人啊!”
风停了。
一切都消逝而去,紫衣泪流满面,嘶吼道:“不要走,不要走!回答我!”
可回答她的只有梵天渐远的低沉男声,他们轻蔑她,依旧不避讳。
“白帝,那可是你为神女预备的朱紫衣袍?”
“是啊,那衣袍上附了梵天之上最浓烈的欲望,权势、掌控、强大……本是为她精心准备的,竟落到了旁人手中。”
“她最像她母亲,穿上那件紫衣,恐怕也不会如你我所愿。”
“罢了罢了。”
“哈哈哈哈哈……”
紫衣仰躺在道路中央,对着天空大笑起来,最后的眼泪顺着脸颊渗入土地中,一瞬便不见了。
……
第二子,天门洞开,贪欲横生,死则又育。
第三子,日夜晦明,遂古传道。
紫衣在人间修养了许久。
她已经不知除了吸食恶念外,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自己强大。大战之后,满目疮痍,她恢复得很快。可人间很快便归于一统,盛世之下,她再寻不到力量之源。
这时她神力恢复了许多,愤怒之下,她亲手毁去了神女临去之前苦心修复的清平洲,把它变成了一片不毛之地。
魔族在大战中死伤大半,闻听她尚未陨落,欣喜地来到清平洲投奔。
一时间,天下被驱逐的妖物、无处容身的精怪、堕落深渊的魔族齐聚清平洲,仙门多次攻打未果,只得划山为限,清平洲也正式变为了魔族之地。
神女并未在那时死去,那她会去哪里呢?
紫衣隐约想起,梵天诸神好似提过,他们对神女下了亘古最重的诅咒。那么此时,她已经逝去了吗?倘若没有,她会不会来到了她热爱的人间?
钟山君背叛神女时,曾与她立下噬臂之盟,如今盟约未成,紫衣催动手臂上盟约的伤口,将颓废不堪的他从暗河底部唤了出来。
在毁去清平洲时,她拾到了神女丢弃的“伤逝”。
但“伤逝”抗拒她的接近,她只好召唤来了钟山君,以“伤逝”蛊惑他彻底入魔,代替自己在人间大开杀戒,以搜集恶念。
在此期间,她反覆寻找,终于确定神女已跳入轮回镜,来到了人间。
杀死一个凡人十分容易,况且因为诸神诅咒,她那样脆弱,时常死于非命。紫衣操纵疾驰的马车碾死过作为小乞丐的她,也为作为贵女的她家中捏造过谋逆的大罪,但神女死去之后,很快便会落入再一次的轮回。
紫衣不知道诸神诅咒的尽头是什么,但她实在太想杀她了——她恨她的天真纯善、一无所知,恨她的强大磅礴、诸神爱戴,恨她能够获得始神全部的偏爱,恨她分明能够主宰天地、心中却只有人间的一株野花。
——如何,才能诛神?
她翻遍了古籍,只找到两种办法。
第一种是阵法,当初叛军中有一人开悟,在建木边布下无道无名的大阵,意图与梵天同归于尽。
阵法生效,双方同死,诸神的尸骨至今都埋在昔日建木所在之处。
第二种是铸剑,她身上的始神之力已被后来的恶念吞噬得一干二净,如今只好取凝结神女之力的神器铸剑,以此杀之,才能斩尽神魂。
布阵所耗太多,思索之下,紫衣选了第二种。
此时人间已在钟山君和“伤逝”的搅弄下爆发了四方之战,不知为何,钟山君这些年来神思倦怠,隐隐有脱离她掌控之势。
紫衣便向与他为敌的仙门放了一个消息。
只有寻到上古神器铸剑杀之,才能彻底打败这魔族历史上最可怖的尊者。
果然有弟子九死一生地取了“永生”铸剑,杀死了钟山君。她如愿得知,此剑真的可以诛神,也轻易除去了可能背叛她的钟山君。
一箭双雕。
……
第四子,剑出清平,斩尽桃花。
钟山君死去后的第十九年,紫衣几乎恢复了全盛时期一半的力量。
她迫不及待地找到了这一世的神女——这样巧,神女这一世是皇都中的小公主,她的母亲,便是当年铸剑之人。
公主拜师鹤鸣山,古剑也随着她带上了山,她将那把剑命名为“常寂”,转赠给了自己的师兄。
师兄却也是紫衣的熟人——当初神殿中不肯屈服的少年。
况且神女这些年的转世轮回中,她时常能看到此人的身影,他的手指上有一根同神女相连的红线。
好似是白帝之子罢……早已落入凡尘的人。
只是要从他手中取得那把剑不太容易,他自从得剑,爱不释手,连入睡时都要抱在怀中。
为了不打草惊蛇,紫衣只得先潜入鹤鸣山,伺机下手。
她选了公主身边一位亲近的师姐,占据了她的躯壳,第一次有了肉身,还有了名字。
清、嘉。
好似是很美丽的字。
……
第五子,重湖叠巘,云销雨霁,赐我名姓,了我尘缘。
第78章 第七十八滴水
第七十八滴水
朝露发现对方的剑招开始变得急促,在她周身密如雨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洛清嘉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起伏的心绪,她长舒一口气,退了三步。
“你何苦要约我下这一盘棋?”朝露突然问,“若在现世,我绝非你的对手。”
“我要杀的从来都不是你,”洛清嘉扬眉道,“再说,你何必这样看不起自己?与江扶楚交手时,你身上她的力量不是已经觉醒了么?就算没有这力量,在你是个纯粹的凡人时,我也杀不了你啊。”
“你说桃源山中那一次?”
洛清嘉冲她眨了眨眼睛:“不止一次。”
只是那一次最特殊而已。
占据“师姐”的肉身后,洛清嘉与朝露成为了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
朝露要做玫瑰酪,她去帮她采花;朝露冲她撒娇,她竟耐心地学了好几样人间点心的制法,时时请她来丹霄峰。
洛清嘉变得十分耐心。
鲜少有这样近身的机会,她仔细观察着她,几乎忘记自己要抢夺那把古剑的任务。她想着,只要不让朝露这一世提前因意外自然死去,她就在她的身边,总能寻到机会的。
毕竟一剑之后,她们便要真正地、彻底地告别了。
某个月圆之夜,朝露在丹霄峰吃了点心,还打包带走了许多。洛清嘉一路将她送到桃源峰下,听她说“江师兄身体不适”,她赶着回去照料他。
身体不适?
听起来像一个很好的机会。
洛清嘉目睹她的身影消失在林中之后,抬手召出了那件许久没有穿过的紫袍。
或许是上天有意助她,不知江扶楚受了什么伤,仓皇间竟将佩剑遗落在了桃林。洛清嘉裹紧身上的紫袍,将那把“常寂”握在了手中。
她在桃林森冷的夜风中等她,等了许久。
或许朝露今日不会再出来了,她年岁尚小,又与江扶楚亲近,睡在他院中也是常有的事情。她想。
“他到底什么意思,忽冷忽热的,真讨厌……”
耳畔冷不丁响起了少女的抱怨。
洛清嘉抬眼看去,只见朝露恨恨撕扯着手里的桃花,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她无知无觉地穿行过寂静的桃林,向自己所居的园中走去。
林中因洛清嘉乍然暴涨的杀意起了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