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背叛了你。”
“她不是背叛了我,是背叛了自己。她过早地忘记了自己的初心,欲望太多太满,反而淹没了自己。当年始神降世,她身系天命,重伤之后苟延残喘至今,仍旧执迷不悟。我放心不下她,只能在千万年的轮回中拚命保留一丝神魂在此,积攒至今,终于见到了你。我们,一起为她做个了结罢。”
“这就是我……不同的命运轨迹吗?”
“是,也不是——因为在我之前,你这一世已出现了偏差,你还记得当年我造过的四方神器吗?”
“如今你持‘天问’,‘永生’埋在皇城神殿下庇佑人间,‘伤逝’……在他身上,还有一方遗落的‘南柯’。”
说到这里,朝露回忆起自己在梦中多次见到的画面——她原本应该是神女无数次轮回中最寻常的一次,但在洪水来临之前,她在旧书摊前捡起了一本旧书。旧书指引她来到了‘这个世界’,为她织就了一个谎言。
“‘南柯’初造时意外得了始神之力,有创造时空的神效,我本欲在大战结束之后以之再造人间。但当年战乱之中,钟山君获得此物,与‘她’联手,于神器中为我造了一座囚笼。之后,我一怒之下毁去了‘南柯’,但有人搜集了它的碎片,修补多年,使其重获半神之力。”
“所以,它不再像从前一样,可以凭空开创时空,如今它能做到的,是扭曲和穿梭。”
朝露错愕道:“所以……”
“有人带着‘南柯’,在你本该死于洪水的一世中,强行为你扭曲了时空,将你送到了这里。不知是不是轨迹错乱的缘故,‘她’隐匿多年,终于随着你现身了,那封战书,不仅是给你,更是给我的。千万年了,本该在梵天之上就结束的一切,会随着这场终战结束的。”
“我能战胜她吗?”
“当然,有我在,你不必害怕。”
两人久久无言,落霞天荒地老,从她来到此处,流云变幻,夕阳的红却未减少半分。
“神,我想问你……”
“嗯。”
朝露歪过头去,疑惑地问道:“我同你,是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神女答得很快,“每一世的‘你’,有不同的记忆、不同的经历,它们共同造就了你。不仅是你,还有他。”
不知为何,言语分明没有说清楚,但朝露在同一瞬便明白了对方口中的“他”是谁。
“或许是因为很多年前他向月神求的那根红线罢,”神女声音低了些,口气飘忽,“每一世轮回,他都跟着‘我’、跟着‘你’。每一世的‘他’也不是我的故人,但相同的是,‘他’一直很执着,执着地求一些……飘渺的东西。”
朝露想起幻梦中的“少帝”,想起水泽旁故国的公子,但最终纷乱的一切却化为月色下看不清的黑色瞳孔,那瞳孔闪烁着冷冷的光,瞳孔下双唇吐露的言语也冰冷冰冷。
“玉石俱焚,恩断义绝。”
她闭上眼睛,眉心紧蹙,恍惚间她感受到神女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无奈道:“这次他闹过了,对罢?因为那根红线,他和你我一样,一直不得善终,却从来不肯放手。闹过了也好,若非你亲手断剑,也斩不断那根红线,今世之后,他再也不必受此牵连了。”
两人絮絮说了很久的话,说到后来,朝露竟觉得十分困倦,靠在她的肩膀上小憩。
“神……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神女抓着她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心口处,没有答话。
良久,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神女对着两人之间的兰,轻叹道:“花落了。”
她说着,声音逐渐飘散,朝露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裙摆已重和水面的波澜融为一体,再无踪迹。
与此同时,朝露捂着自己的心口,在“天问”之下的榻上睁开了眼睛。
晨光熹微,距离她开始打坐、从识海去往那座小岛,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萧霁推门走近,开口道:“璧山之下,暗河水位狂涨,若越堤而去,必将引发大水——她担心你不赴约,在拿鹤鸣山后人间一十二郡威胁你。”
朝露微微点头,抬手将空中的“天问”收入袖中,往外走去。萧霁在她身后扯住了她的衣袖,低声道:“我和望山君已在鹤鸣布下无道无名之阵,你不必担忧,无论如何……”
他没有说下去,朝露也没有追问,只是简单道:“多谢。”
“这些日子,我做了很多乱梦,”萧霁拽着她的衣袖不肯松手,也不肯抬头,“梦到最后,如真似幻,唯一记住的,是要你记住我的名字。”
朝露回头看他,恳切道:“阿霁,多谢你。”
他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手指,感受到丝滑的衣摆在他手心蹭过,毫不留恋地绝尘而去。
他分明吞下了青木槿制成的解药,解了当年仙门围剿时中的天下奇毒,如今,却仍有“芳心”余毒在胸腔中烧得滚烫。
烧灼的痛楚随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余灰经璧山之上的风一吹,飞快地消逝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滴水
第七十七滴水
房门洞开,大风骤起。
朝露从幽暗的房间中走出,长发被风吹起,如同一面招摇的经幡。
门外分列了仙门众门派掌门、世家家主及他们最为灵秀的弟子,还有皇室派来的侍卫。
这群人无一不是当今世间的天之骄子,受仙门召集,从五湖四海而来,是义军中最顶尖的力量。
鹤鸣迁山之后,仙门同魔界有过数次大战,众人也曾联手,但始终不敌清平洲突兀出现、力量强大的摄魂之术。
望山君曾猜测摄魂术是神器“伤逝”之力演化而成,从萧霁口中,众人才得知此术来源于魔界那位行踪莫测的圣女,而“伤逝”在江扶楚之手,应该与摄魂之术没有直接的关系。
既然如此,这位圣女的力量恐怕比江扶楚更加诡谲莫测。毕竟仙门有神器“天问”对抗“伤逝”,但对摄魂术却毫无招架之力。
自那日洛清嘉为朝露留下战书之后,望山君等人商议良久,提出了一个疯狂的对策。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故修行之人皆知,世间至高的力量无道无名。上古神祇和传道诸仙曾留下过诛神灭佛的旷世大阵,即无道无名阵,只是此阵问世后再未有人敢布,早已随着时间流逝失传。
望山君在鹤鸣迁山后多次闭关,便是在全力修补古籍,时至今日,他终于重掌了这旷世大阵。
迟迟不用,是因为代价过于惨烈。
维持无道无名阵需要磅礴灵力,拼尽仙门大半力量才能布下,而阵开天门,绝无回转机会。是以阵中所有人在诛杀阵眼妖魔之后不得不生殉此阵,才能封印阵中可怖的力量。
朝露本以为此计不能成,不料仅用了短短三天时间,望山君召集仙门精锐,竟真的在璧山之下布了无道无名大阵。
众人面色肃穆,见她缓步而来,低首致意。
四周鸦雀无声。
纵然洛清嘉的战书说是给朝露一个“机会”,但没有一个人认为洛清嘉会遵循承诺。
仙魔之战已是箭在弦上。
旁人不知,朝露心中却清楚,洛清嘉——或许已不能这么叫她,但朝露不愿以看不见面容的“紫衣人”相称——她脱胎于梵天之上,当年便是叛军首领,又操纵人间煞气,滋养多年,力量恐怕已与诸神无异。
无道无名阵原是叛军攻梵天时创设的阵法,后经神女传于仙界,又在诛魔之战时被诸仙带至人间。确实只有这样的阵法,才有与洛清嘉一战之力。
“君姑娘的尸体,我置于冰棺中,送去了皇城神庙中,有‘永生’庇佑,她必不受任何波及。”望山君负手来到朝露面前,与她一同看向面前漫着暗河水的山道,“倘若此战之后,你还有机会去皇都,便去……看看她罢。”
朝露没有答话,目光从每一个人面上扫过。
望山君的计划,萧霁已一五一十地对她说过。无道无名阵布在整座璧山和其下的暗河之上,洛清嘉未必猜不到仙门的动作,今日必会带着江扶楚及清平洲诸魔同至此地。
旁人都不重要,在朝露上山之后,萧霁会独身将江扶楚引入阵中,令他与洛清嘉同葬。
只有这两人同落彀中、或是同死,才能避免其中一人趁阵中生殉,重启摄魂之术,将众人的性命化为滋养自身的煞气。
听罢,朝露沉默良久,最后只道:“这两人死后,世间精通摄魂术的就只剩你一人了。”
萧霁顺手拔了手边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中,含糊笑道:“所以我也要以身入阵……你放心,就算一切顺利,我杀江扶楚而未死,望山君也会过来亲自解决后患的。”
朝露定定道:“你既然心如明镜,为何还要留下?”
萧霁反问:“那你为何必然要赴她的约?”
朝露不答,他继续道:“你分明知晓,你同她口中的神女并非一人,就算你是她轮回的一世,这天下苍生太重,也不该压在你一人肩上。你从前不是说,不愿为了‘苍生’牺牲吗?”
“可是这‘苍生’,于我而言,已经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了。”朝露平静地答道。
“它是这些时日来寻我解过摄魂的仙门弟子、是山门前为了守护苍生甘愿牺牲的年轻人、是发已花白却不肯退步的望山仙尊,是皇城中如我父亲、母亲和郡王一样的人,是我记忆中鹤鸣山上的师弟师妹,陆人葭、小九……还有你。”
说到这些,她唇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眼中却隐有泪光:“苍生……是曾在客栈中与我有过杯酒之谊的陌路人,是暗河边为我指过路的小妖,甚至是多年前牵着我手的清嘉师姐。这些日子,我将自己关在房中,一遍又一遍向‘天问’探求,从前,我从不觉得这些人的命运是我的责任,可是这里——”
萧霁看见她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处。
“——这里,正在变得越来越奇怪。当年你‘杀’我父皇之时,我虽有震颤,绝无这般的痛楚,但君姐姐的死,让我五内俱焚。我不断回想起那个场景,终于意识到,你们不是我的责任,只是因为我爱你们、爱这世间的一切,而我有力量,我要守护你们。”
“所以,这就是……我的道。”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最后是萧霁先笑了起来,他想为她整理颊边的碎发,手却顿在了空中,顺势下落在她的肩膀上。
“我要留下,和你要赴约,是一样的道理,”他认真地说,“多谢你。”
谢你让我在失去后痛不欲生的两百年,明白同道比同心更重要。
望山君陪着朝露走了好久,将她送到了璧山山脚、暗河水边。
“山下的一切,你放心,”望山君道,“不过暗河水已淹没了临河新生的市镇,涨到了这里。此水令万物沉降,却是上山的必经,你要如何行路?”
朝露思索了一会儿,从袖中抛出了一样曾经最为熟悉的法器。
是那艘江扶楚以神木雕刻的船。
“仙尊不必再送了,”朝露望着逐渐变大的小船,沉吟道,“我有神木之船,足以自渡,不必涉水。”
“前路艰险,君自珍重。”
***
洛清嘉比约定时间来得早了些,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边的棋子——与常见不同,两个棋罐中所装的棋子都以琉璃制成,透明澄澈,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区别。
棋盘边摆了一碟玫瑰酪,是朝露从前拿手的小甜点。
她还记得当初朝露着魔一般喜欢“小院子里住的那位师兄”,每日都要偷偷送上一碟玫瑰酪。她帮她收了院中的玫瑰花瓣,细细研磨成碎片。
后来才知,她喜欢的人分明是江扶楚,玫瑰酪却全叫与江扶楚隔壁的萧霁笑纳。
想到这里,洛清嘉不禁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又想起了一些更久远的往事。
“你来得好早。”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洛清嘉懒洋洋地转过身去,正见朝露从一条鲜花枯萎的小木船上跳下,朝她走来。
她来应战,面色严肃、手指紧攥,好似还有些紧张,却没有摆脱从前的小动作,走到阶前还不由自主地蹦了一步。
“坐,”洛清嘉伸手示意,像是很多年前关心她的姐姐一般笑道,“暗河水涨,上山之路想必很艰难罢。”
“尚好。”朝露扫了一眼棋盘,随手抓了手边的棋罐,“你方才出神,在想什么?”
洛清嘉便取了第一枚棋子,在棋盘上随意地搁了下来。
“在想一些过去的事,你想听吗?”
朝露跟着她落了一子:“洗耳恭听。”
“你应该也知道,在我与神女相遇之前,我没有肉身,是梵天神殿中一缕被禁锢的神魂。”
“好像是一根骨头。”
“是,我是一位神君的指骨,在被封入神殿墙壁的一刹那,我有了意识,化为了一个这位神君的代罪神器。”
初时,梵天是空空荡荡的。
她虽寂寞,但并无旁的感觉,只以为生而在此,世界也只有咫尺之大而已。
后来,神殿的墙壁越来越高,森然白骨累积于此,周遭神魂痛苦的嘶吼日日落入她的耳中。
梵天的神主并不避讳这些“神器”,在他们零散的言语和周遭之人的倾诉当中,她猜出了一切。
原来,他们生来便是为至高无上的神灵代罪的。
神灵舍弃自己的一根骨头,让它承受所有的痛楚,而她一直没有受苦,只是因为运气好,主人未曾遭受天罚罢了。
她还从梵天神祇的话中得知,神殿之外,仍有广阔的天地,有无边的神界,还有始神造就的人间,不是每个人生来都要受苦忍痛的。
知晓不如不知,真相只为他们带来了痛苦和仇恨,汹涌的神力将这弱小的存在禁锢于神殿墙壁上,无力挣脱、无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