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子中说,男主原是魔族遗孤,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多年前的四方之战后,他被武陵君捡回鹤鸣山,不为众人所喜,孤零零地长大。
朝露原先还在疑惑,阿怀长成了如此光风霁月的模样,怎么会被山中众人不待见?
如今想来,大抵是因为他那奇异的“病”和多年来不与人交往的缘故。
至于那“病”,应该就是他体内压抑不住的魔气罢?
她一边想着,一边顺利地穿过了桃林,来到了阿怀从前的住处。
此处名为“思无邪”,是一方小院。桃源峰上的屋舍都是武陵君修筑的,听闻他十分向往凡俗生活,刻意将它们造得如在人间。
“思无邪”与她当年在时并无半分不同,朝露抬手叩了叩门,许久无人答。
她尝试着推门进去,院中空空荡荡,不见江扶楚的身影。
瞧院中陈设,应当不是没有人住,她甚至眼尖地瞧见了被搁在院中石桌上的玉笙。
他出门了,去了哪里?
既然他很少下桃源峰,如今应当也在山中罢。
朝露不甘心如此扑空,正当她站在原地发愁、想着该去哪里寻找江扶楚时,偶尔抬起眼,却看见了峰顶那株巨大的桂花树。
此处离峰顶不远,她从前喜欢在桂花树下小憩,还经常带着阿怀一起来看月亮,如今他会不会也在那里?
不管在不在,先上去碰碰运气好了。
朝露朝山顶走去,沿途看到了山崖上各种各样的剑痕。
从前好像没有这些剑痕,瞧它们有新有旧,应当是经年累月地留下来的。
朝露看得出神,甚至没留意到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山路便突兀变窄了——竟有人在去往山顶的途中劈了个深深的沟壑,毁去了原本的路,只留了一条陡峭的青石小道。
这小道只供一人经过,一侧是布满剑痕的山崖,另一侧则是一条狭窄却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是谁布置的?是为了不让人到山顶去么?
朝露有些懵地转了一圈,确定登顶只留了这一条路后,她咬咬牙,心一横,还是走了上去。
好在这沟壑十分狭窄,就算踩空了,应该也掉不下去。
况且周遭似有灵力遗留,想来江扶楚和萧霁不会让人在山上出事的。
她战战兢兢地穿过了小道,远离了身后骇人的沟壑,拐了一个弯,又见一汪横亘在路上的深池。
因为水深,整座池子呈现出一种混沌的黑色,死水上雾气弥漫,虚虚实实地遮掩了尽头通往山顶的台阶。
方才好歹还留了路,这么深的一口池子,总不能叫她渡过去罢?
想和男主见一面,实在是太难了。
朝露十分崩溃地走近了些,池上的雾气却仿佛认得她一般,缓缓驱散开来。走到近前,她才发现,这平静的水面上并非无桥,而是结了一条透明的、狭窄的冰路。
她尝试着伸出脚,竟然稳稳当当地踩了上去。
这“临深渊、履薄冰”的陈设,虽然吓人,但真要通行,竟没有想像中那般困难。
朝露脚步轻快地一路过去,终于来到了曾经熟悉的山顶。
桂花树的枝条在风中轻颤。
她今日起晚,又要熬糖,上山已经是临近傍晚时分,方才一路走来,浪费了不少时间。
朝露抬头向山顶阑干外浩大的天穹望去。
残阳半落,月影初现,日月同在。
看着影影绰绰却十分圆满的月亮,她忽而想起,今日是腊月十五月圆之日。
树后有一截洁白的衣角。
朝露松了口气,绕行过去,看见江扶楚正在闭目小憩。
同那日夜里一样,他静静地倚在树干上,衣襟上有星星点点的落花和落叶。
不同的是,这次他似乎真的睡着了,连她走近了,他都没有发觉。
直接叫醒他好像有些不太礼貌,朝露犹豫着想。
但她不请自来,已经很不礼貌了,不过这山顶并非江扶楚一人的居所,实在不行,她就说自己不知道萧霁下山,是来找他的好了。
朝露还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把这个谎话编得更圆一些,江扶楚就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突兀地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
看清面前之人后,他忽然面色大变:“你是怎么进来的?”
朝露刚想开口解释,便见他周身平白地泛起了金光。
一闪之后,她便看见一条灵光流转的隐形绳索——江扶楚之所以没有站起身来,竟是因为被这根绳索死死地捆在了树干上!
是谁能闯入桃源峰中,还将他捆在了这里?
朝露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师兄……”
江扶楚抬起头来,清丽面孔上表情扭曲,似乎非常痛苦。听见她的呼唤后,他晃了晃脑袋,双眼死死地盯着她,泛出一阵诡异的猩红颜色。
即使隔了几步之远,朝露还是感觉到了他一瞬间暴涨的浓重杀气。
她这才恍然大悟——把他捆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这就是小九口中所说的“恶疾”吗?
他勉力自抑的方式,就是将自己束缚在此处?
那她撞见此事……
在同一个瞬间,杀气突然消失了。
金色的光线也消失了,朝露停了脚步,看见他口中断断续续地溢出了红色的血沫。
吐血之后,那双眼睛中的颜色也渐渐散去了,他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筋疲力尽地倚在树上,任凭鲜血染红了素色的衣袍。
“快走……”他低声说了一句。
饶是如此狼狈,对方的言语居然还是很温和:“你……你是来寻他的罢?他下山去了,你找错了地方。”
朝露被他方才一晃而过的杀气吓得心突突乱跳,她胡乱地搁下了手中的糖,飞快道:“江师兄我我我是来寻你的这这这是我给你的谢礼……既然师兄不方便那我改日再来!”
她一口气将这话说完了,转身就想跑。
虽然见到男主十分重要,但从上次经验来看,还是惜命更重要,男主既然杀过她一次,难保不会杀第二次。
不过她撞见了他魔气发作的现场,事后真的不会被他杀人灭口吗?
上次她对他还有救命之恩呢,也不见他下手时迟疑片刻。
小跑几步,朝露越想越觉得情形不妙。
陆人葭不是说也有人撞见过他发病的时候吗,既然这流言能传出来,证明那人并没有死在他手中。
今日费尽千辛万苦地来了,怎么说她也得推推进度。要不然看这诡异情状,日后的攻略可怎么办?
——至少要跟他说上一句话,表明“她不怕他”或者“她不会和旁人一样,因此疏远他”。
这还是朝露上山之前定下的战略。
任务若简单,怎么能换回她宝贵的小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飞快地说服自己之后,朝露大着胆子转回身来,还是没敢走近,只弱弱地问道:“师兄,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帮你、帮你唤医童来?”
江扶楚听见她没走,有些意外:“多谢……不必了。
他费力地抬头看了看月亮,声音很轻,却比方才更急迫了些:“你还是快些走罢,我……”
他刚说完这一个“我”字,方才消失的金光便再度大盛,甚至从他身侧溢了出来,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朝露奔袭而来。
朝露眼睁睁地看着那光在空中凝出诡异的草叶模样,想跑已经来不及,一片长长的叶子轻而易举地挟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向身后拖去。
在昏过去的前一刻,她听见了江扶楚焦急的语调。
“常寂,召来!”
第10章 第十滴水
第十滴水
眼前一片浓稠的黑色,金光闪烁的兰花枝叶在这黑色中肆意招展,将她拖入不断下坠的梦境。
在一种熟悉的、自睡眠中醒来的昏沉中,失重戛然而止,随后,她听见远方传来一声野兽的长鸣。
“呜——”
朝露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雪地里。
夜风呼啸,在身侧掉光了叶子的树林中吹出可怖的呜声,远方有兽鸣逼近,头顶的月光清冷,不见一丝暖意。她顺着脚下的影子,在面前一棵稍粗壮些的枯树前瞧见一个孩子。
他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抱着膝盖,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没有束起的柔顺长发垂到脚边,将他包裹起来,遮掩了白袍上遍布的血迹。
朝露走近两步,对方似有感应,抬头望来,露出一双瞳色很浅的眼睛。
朝露本以为他看见了她,但下一刻,一个草绿衣裙的女子便从她身上骤然越过。
——她在这个梦境中,只是一个幽魂一样的透明影子。
“你是谁?”
不知他在问谁。
“你不记得我了么,孩子?”那草绿衣裙的女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答道,“我是你的娘亲啊。”
朝露感受到了她身上一缕微弱的妖气。
这女子是一位植物幻化的小妖,瞧她的装束,应是草类植物,修为一般,气息才会如此弱小。
“我寻了你好久,你怎么这样不听话?”草妖在那孩子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拂过他的发丝。
他眉心微蹙,侧头躲开,那草妖便继续哀哀道:“你又忘记了吗,一年前,你浑身是伤地倒在清平洲的雪地中,是我救了你。为了报答我,你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娘亲了。”
孩子眉心微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草妖见他动作,有些难耐地舔了舔嘴唇,诱哄道:“收养你之后,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后来我发觉,你时常会忘记从前发生的事情,这次也是,你还记得我给你取的名字吗……阿怀?”
听到这里,朝露终于确信,她跌入了江扶楚的梦境之中。
而这场梦境,是他对于少时的回忆。
这些都是话本子中不曾书写的东西!
想到这里,朝露终于高兴了些。
多了解他一些,日后也更好相处,想必这便是话本子看她兢兢业业,额外给她的线索罢。
听见“阿怀”这个名字,江扶楚紧皱的眉心终于舒缓开来,他低垂眼睛,有些出神地呢喃道:“怀……”
草妖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急急地道:“既然想起来了,就快些跟娘亲回去罢。”
“不!”
七八岁的江扶楚忽然扑到草妖抓住她的手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草妖吃痛,一时不察,竟叫他挣脱。
朝露这才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一条狰狞的、狭长的伤口。
伤口直到此时还是微凝的状态,泛着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你、要我的血,是你、给我下药,我才会不记得!”江扶楚捂着手腕连退了好几步,盯着那草妖,一字一句地道,“你要喝我的血,还要把我、献给妖族。”
他用力太大,一滴血顺着他的指尖倏忽落在林间的枯草上,而朝露惊讶地发现,那枯草竟在一瞬间起死回生,染了新绿!
想到那日自江扶楚指尖凝出的兰花,她暗暗心惊。
原来他的血便有治愈之效,怪不得那疗愈术如此纯熟和有效。
这血必对妖族之人修行大有裨益,可于一个孩子来说,身怀这样的异血,与文弱者怀玉行于闹市有何区别?
草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也不再假扮那副和颜悦色的慈母模样,从袖间伸出了许多带有倒刺的藤蔓:“孩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娘亲呢,既然你不愿意跟我回去,我便只能动手了!你可不要怪我啊。”
江扶楚起身就跑,朝露顾不得自己如今是何形态,连忙跟着他飘了过去。
一瞬之间,草妖藤蔓就伸到了近前,有一根甚至飞快地缠住了江扶楚的手腕。
倒刺扎入原本就有伤的皮肤,在他的袖口氤氲出一片血迹,朝露这才发现,他身上的伤痕竟都是这么来的!
想来是草妖为了修行,将他当成了血罐子。
朝露一时怒极,虐待少年儿童算什么本事?
可她在江扶楚的梦中根本没有实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讨厌的藤蔓一根又一根地绕在了他身上。
在藤蔓撕扯下,江扶楚面色不变,像是完全感受不到那倒刺扎入肌肤中的痛楚一般,挣扎着从袖间摸出了一把短刀。
他正要动手,额间却突兀泛起一阵金光!
金光犹如利刃一般,快刀斩乱麻地将他身上所有的藤蔓砍了个干净,他来不及惊愕,甩掉了身上的残枝,毫不犹豫地继续拚命往前跑去。
身后传来草妖藤蔓被砍后痛苦的哀嚎:“你跟我回去,抓不到你,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的……”
他脚步顿了一顿,最后还是加快了脚步。
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不知跑了多久,江扶楚喘着粗气停下了脚步,瞧见面前有一条小溪。
他勉强松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痛楚,一时间没有站住,双腿一软便跪在了脚下的砂砾中。
饶是如此,他还是艰难地挪到小溪边,伸手掬水,将自己面上的血迹一点一滴地洗净了。
朝露跟着他一路飘过来,此时就站在他的身边。
她心中复杂,可又什么都不能做,随着对方掬水的动作低头望去。
在小溪涟漪荡漾的水面上,她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
可江扶楚却忽然不动了,他怔怔地伸着手,很有耐心地等小溪的水面恢复了平静。朝露正在纳罕,便见他朝自己所在之地望了过来。
“你是谁?”他定定地问。
“那金光……是你救了我吗?”
朝露一惊,下意识地往后仰去,但就在她分神的一刹那,眼前的世界忽然扭曲,她脚下一空,再次坠入那种失重感中。
画面变了。
和方才一样,首先传来的还是声音。
“……他身上妖气和魔气太重。”
“武陵是从清平洲将他捡回来的,怎会没有妖魔之气?况且,石镜不是照出他并非妖魔之身么?”
“可石镜只照出了一片混沌的水汽,他并非人族,我总觉得……”
“他不过是个孩子,虽说伤口能够自愈,可若放任不管,他总有一天会被那些妖魔鬼怪生吞活吃了的,这岂非有违鹤鸣山的悯生之道?”
“……”
“万物有灵,苍生有情,既然武陵执意,便将他留在山中罢。武陵将要闭关,这孩子便寄养在掌门师兄处。”
“望山师兄,你那边弟子众多,也好照应他些。”
朝露揉了揉眼睛,面前从仙气缭绕的云山顶端变为一片葱郁的绿色。
她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青竹林间几个身着鹤鸣山校服的弟子,正凑头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