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说话。”
“上回我瞧见他下山时被绊倒,跌破了膝盖,可那伤果然如同师兄说的一般,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他是清平洲中出来的,就算是人族,也难免不被妖邪之物浸染罢……”
“我从他身侧经过,也嗅到了那种味道,兰花、麝香?总之十足的妖异之兆,你们还是离他远些好。”
朝露顺着他们的目光,在青竹林的另一侧瞧见了长大后的江扶楚。
这一面见得却有些恍惚。
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异世界、在西山见到江扶楚时,他便是眼前的模样。
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发柔软,白衣如云。
此时与彼时尚有些不同——他穿了鹤鸣山校服,扎了少年人最喜欢的马尾,整洁干净。朝露看过去的时候,他正挑着一担水,在竹林一侧经过,走得小心翼翼,甚至没让桶中的水溅出来一滴。
朝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跟书中写的一样,他被武陵君捡了回去,成为鹤鸣山中弟子,因为沉默寡言,时常被众人欺负。
这七年,都是这样过的吗?
等等,如果她在西山见到他时,他就是如今的年纪,那岂不是……
果不其然,朝露听见方才那群弟子中有人唤了他一声:“江师弟!”
另一人还在小声嘀咕:“……他身有妖异之兆,又是清平洲来的,岂不正好?此番去清平洲救人和采药之事险之又险,他又不会受伤,到时候还可以——”
朝露回头看过去,江扶楚已经听完了对方的言语。
他似乎有些讶异,但还是立刻点了点头,带了些雀跃地道:“我自然是愿意与大家一道的。”
梦境中时间的流速与外界不同,恍惚之间,朝露便跟着这一群年轻弟子结群去了西山的蛇沼。
蛇沼腹地危险万分,还没上西山,众人便被瘴气迷得人仰马翻。
迷雾中有妖物追来,泛着“嘶”声的长蛇刚刚凑到一个师兄身侧,江扶楚便拔了剑,毫不犹豫地砍了上去。
那师兄立即脱困,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他的这个举动却惹怒了身后的蛇妖。
群蛇向他结群攻来,江扶楚皱着眉头,勉力抵挡了一阵,撑不住时,才向不久前脱困的师兄投去了一个求救的眼神。
师兄有些犹豫地慢了几步,听见身边一声“快跑啊”才如梦初醒,转身随着众人逃之夭夭。
被他们丢下的江扶楚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连带着手边的剑也没有握住。
于是他就这么被群蛇拖入了黑暗的沼泽。
朝露看得眉头紧蹙。
所幸上次为他击退草妖的金光仍在,蛇妖抓他回去后近不了他的身,只好恼羞成怒地操纵水生藤蔓将他吊在了水牢的崖壁上。
一根链子洞穿了他的蝴蝶骨,他被当成血罐子,用以喂养水下的群蛇。
朝露轻轻地飘过去,看见了他们初见时那种熟悉的眼神。
疏离、幽暗、平静,那眼神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如果按照上回的发展,“展晞”就会在不久之后出现,将他从这里救出去。
可是这次的故事中并没有这个情节,那么“她”还会不会出现呢?
朝露耐心地坐在他对侧的石台上,等了很久。
江扶楚时常抬起头来,去看头顶上狭窄的天空。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纵然知道自己说话他听不见,可她还是反覆念叨:“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了。”
可她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来。
梦境变得无穷无尽。
不知过了多久,朝露打了个激灵,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江扶楚抬起了头,嘴唇翕动,好像正在与人交谈。
可他对面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啊。
朝露连忙凑近了些,想听听他到底在说什么,不料她刚刚飘到他的近前,江扶楚鼻尖微动,立即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你是谁?”他定定地问。
朝露张开嘴巴,想要回答,脑袋却因晕眩变得沉重无比,带着她直直地往下栽去。她费力地抬起头,看见江扶楚在原地挣扎着,想要冲她伸出手来,激烈的动作带着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不要走……”
“我已经——”
声音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了。
第11章 第十一滴水
第十一滴水
仿佛被人摁到了水中,朝露挣扎两下,好不容易才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溺水感中脱身,当即便大大地抽了一口气。
“呵啊——”
她睁开眼睛,初升太阳温暖的光落在面上。
朝露坐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鼻尖萦绕着桂花的香气,她仰头看去,先瞧见了桃源峰山顶那株桂树巨大的树冠。
分明不是桂花开花的季节,可它周遭漂浮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灵力,似乎是有人费了一番心思,才维持了它的常青。
目光从树叶落在崖边人的背影上。
桃源峰的山顶是一片平整的高台,似乎是听见了身后的声音,江扶楚扶着手边的栏杆转过身来,面容隐在朝阳的光辉之中,看不清表情。
朝露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她先是撞见了江扶楚“恶疾”发作,又意外跌入了他的梦魇当中,看见了他如此多的秘事,不知道江扶楚会怎么处置她?
萧霁不在,洛清嘉也不在,桃源峰空空荡荡,她岂不是……
“你看见了什么?”
在她胡思乱想时,江扶楚已经走到了她的近前。
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两根手指按着眉心,十分疲倦的样子。
朝露打了个激灵:“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对方低着头没吭声,伸手抓向她的肩膀,朝露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触碰。
江扶楚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沉默片刻后,他又将手收了回去,淡淡道:“你手臂有伤,不算太重,回去涂些药罢。”
原来他是看见了她的伤吗?
朝露顿时大感愧疚,刚想说两句补偿一下,他便起身,走向了桂树下的石桌。
石桌上搁着她昨夜带来的柚皮糖,一包还捆得结结实实,另一包则大喇喇地敞着,江扶楚俯身从桌下捡起掉落的最后一颗糖,放入其中,他自己也顺势在一侧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那糖应该是昨晚挣扎间撒了,他竟一颗一颗地捡了回来。
如此看来,江扶楚对于现在的她,至少是没有敌意的。
朝露扶着树干站了起来,大着胆子到他对面坐下,尝试着唤道:“师兄。”
“昨天你来时,是如何上的山顶?”江扶楚没有再纠正她这个称呼,只问,“纵然你得了萧霁的惜花铃,也不过能顺遂地通过桃源阵罢了,去往山顶路上的深渊道和薄冰池……”
他说到这里,迟疑地没有接话,朝露不知他的用意,思索着半真半假地答道:“我本听说师兄居于桃林尽处,遍寻却不得,临走之前见山顶有桂树,便想着师兄是不是上山赏月去了,才来碰碰运气。”
“……去往山顶的路确实难走,不过桃源峰上并无外人,那山道和水池上又有术法痕迹,想来虽是难行了些,总归不会有危险的。”
江扶楚听了她的话,皱了皱眉:“你是顺利地走过来的?”
朝露不明所以:“是啊。”
两人又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去。
与他共梦这件事看似十分意外,不过朝露私心猜测,这或许是这个异世界看她攻略实在辛苦,私下放了水。毕竟就算是之前那次,她对“阿怀”遇见她之前的遭遇也是一无所知。
对方并非会主动开口的性子,没有这梦中的回忆,她肯定问不出来。
但知道了之后,她该作何反应呢?
安慰?同情?感觉他并不需要这种怜悯的情绪。
表忠心?凸显与众不同?好像又太早了些。
江扶楚不是萧霁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性子,在摸清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于是朝露就坐在原处干瞪眼,等着对方先开口说些什么。
但是等了许久,他都没有说话。
朝露没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却见江扶楚也正坐在原处,呆呆地盯着面前飘落的桂花,目光有些散。
察觉到她看了过来,他才回过神,道了一句:“抱歉,我……”
朝露察觉到他欲言又止,隐约猜出了些他想说的话,便尝试着道:“师兄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这样脆弱的、不堪的、痛苦的往事,想必是不愿意摊于人前的罢。
果然,江扶楚轻轻地松了口气,答道:“嗯。”
朝露终于找到了话题,于是贴心地继续:“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入到……”
“个中缘由,我也不清楚,”江扶楚低声回道,声音微哑,“昨日我……旧伤复发,一时失控,不知怎么把你卷了进来。纵然我召来佩剑解了自己的禁制,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叫你受惊了。”
言语之间竟颇有歉意。
朝露没料到他这个反应,也没料到他竟成了这样的性子,受宠若惊:“我本是来道谢的,结果误打误撞上了山顶,师兄不怪我就好。”
江扶楚往桌上的两包糖看了一眼,道:“我说过,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如今我已解了深渊与冰池的禁制,山路已通,我便不送了。”
“这些……你也带回去罢,我不喜甜食,费心了。”
他怎么不喜欢吃甜了?
不对,等等,他刚刚是在下逐客令?
没有问她看见了什么,没有多解释一句,也不深究她说的“不会告诉别人”是真是假,就这么下了逐客令?
若说先前听见他在桃林中吹笙时,朝露还以为江扶楚对她有一点点不同,如今她却突然发觉,那种“疏离感”并不是她的错觉——江扶楚只是习惯了如此对人。
他言语客气、举止有礼,会在遇见任何人有麻烦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全是出于礼貌,一点私心都不带。
如今连事涉自身,他都无意同人解释,更不深谈。
朝露几乎可以想像,倘若她不小心跌进的是萧霁的梦境,对方或威逼利诱、或愤怒羞赧,今后必定与她产生千丝万缕的后续联系。
可江扶楚此时请她下山,就是根本无意与她产生一丝关系。
她敢打赌,说不定江扶楚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朝露站起身,手指从扎糖的细麻绳上掠过,最后还是没有拿起来。她慢吞吞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忽然又转过头来:“师兄,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江扶楚怔了一下,目光闪烁,却没有说话。
果然。
朝露在心中暗叹了一句,有些无奈地重复道:“我叫朝露,朝阳的朝,露水的露。”
原以为他应该比萧霁更好攻略些,可他怎么长成了这样的薄凉性子。
好在这凉薄还算善意,朝露便继续开口,问出了她十分好奇的问题:“那日我听萧师兄唤你‘怀’,这是师兄的大名吗?”
这次她终于在江扶楚如冰山般平静冷漠的表情中看出了裂痕,他应该十分抗拒这个问题,却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旧日所用,如今已然丢弃了。”
他“腾”地一声站起来,手指摸到了腰上的佩剑,不安地摩挲了两下:“师妹若无事,还是快些下山去罢,我如今神思倦怠,恐怕没法陪你说话了。”
朝露眼尖地瞧见了他的佩剑“常寂”,心中一凛,决定见好就收:“那师兄,我先走了,日后再见。”
江扶楚在她身后道:“你的糖。”
朝露随意地摆了摆手:“既然送来了,哪有带回去的道理,师兄若是不喜欢,就丢掉罢。”
第12章 第十二滴水
第十二滴水
朝露从前便很喜欢看话本子,前些日子更是托洛清嘉为她带了许多新的,感化冰山美人的攻略话本不是没有,但是像江扶楚这样完全不接招的,她暂时还没找到先例。
与他共梦,已然是个提示,不然先从那梦中之事入手?
朝露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分析出江扶楚如今的冷淡性子极有可能是童年阴影所致:他那草妖“母亲”图他的血,喝完血后还要施术让他忘记此事,他自然从这妖怪身上得不到什么爱意;好不容易被武陵君捡回了鹤鸣山,山中之人还不待见他,叫他一起去西山,根本不是想和他结交,而是觉得他好利用。
草妖如今早不知去了何处,找也难找,倒是鹤鸣山中众人肯定还在。
似乎有一个他当时不顾危险去救的师兄,后来那师兄见他落入险境,反而逃之夭夭了。
后来江扶楚上山避世,不肯再与任何人有交集,怕是失望的缘故。
虽说朝露也十分看不上这位抛弃他的师兄,但她深深知晓,面临危险之际,贪生怕死也是人之本能。
若这师兄能够事后悔过,或许能对他有些帮助。
朝露决定先打听一下这位师兄、瞧瞧他是什么样的人后再做决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种时候,就又要去寻热心的陆人葭了。
陆人葭原本是外门弟子,十几岁时才被东阳陆氏送上山来,不知晓当年江扶楚之事。不过她在各处都十分吃得开,朝露拿之前学会做的柚皮软糖贿赂一番,成功地拐她带着自己在主峰上走了一圈,打听到当年那位师兄名叫冯誉。
只是冯誉如今恰好带着洛清嘉一行人一起下山去了,并不在山中。
攻略一时陷入僵局。
朝露只好再次回到竹喧小院瘫着看话本子。
她颓靡地仰躺在一堆话本子之中,手中捧了一本,对着窗外的光细细地读:“说这杨家小姐一日未见那厮,只觉心中油煎似地难耐,不由暗骂,痴儿痴儿,我已将花灯落于你处,怎地不知给我送来?眼见日将斜,黄云遍布,忽见花窗上一黑影,忙掌灯开窗,果见一张俊脸,不是那厮又是谁?”
“小姐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作势便要关窗,那厮一手伸过来,恰好攥住她腕上的白玉镯子,彼此黏黏糊糊地热起来。小姐便啐:‘你自忙你的诗书文章,如何又想起了我来?’那厮忙扬了扬手中灯笼,笑道:‘昨日我见小姐落了灯笼,本欲差人送来,却见灯上簪花小字,原有佳人芳名,于是辗转反侧,今日读罢了书,还是亲自来了。’”
“于是亲亲热热地凑头说起来,正是:日出日暮,两心相印,月升月落,比翼双知。”
朝露读得一身鸡皮疙瘩,回头想来,却觉得颇有用处:就算她上次又重复了一遍,江扶楚恐怕也不会刻意去记住她的名字。
这小姐都知晓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灯笼上,引得心上人辗转反侧,她或许也可以参考一下,先送些东西,长长久久地在他面前混个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