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骗她到何时?
她掀开锦衾,睁着红肿的眼,连名带姓地喊:“裴长旭。”
倒是个新鲜的唤法,她向来只亲昵地喊他三哥。
裴长旭从善如流地应:“到,薛小姐有何事要吩咐?”
薛满抬着湿漉漉的长睫,泪眸中有愤怒,有委屈,更有无数不甘。
凭什么江诗韵可以,她却不行?
她满脑子充斥着愤慨,片刻后把心一横,双手钩住他的脖颈,闭眼迎了上去。
下一瞬,裴长旭偏身躲开,顺势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轻松将献吻化为拥抱。
他道:“都是我的错,近段时间因公务而疏忽了你,从明日起我便早早归府,陪你画画下棋荡秋千,可好?”
他边说话,边暗自平息心底躁动。他是血气方刚的正常青年,对阿满当然会有亲密的渴望。平日之所以恪守礼规,一是怕吓到她,二是希望在明媒正娶后,与阿满拥有最难忘的初体验。
他们即将大婚,有些事不急在一时。
可惜人心隔着肚皮,薛满不知他所想,他也猜不到薛满的绝望。
言语能够惑人,行动则不然。哪怕她主动献吻,他仍下意识地躲避,足可见他果真不爱她。
她眼神空洞,那双习惯拥抱他的手抬起又无力垂落。
今后的路,她该何去何从?
*
人在彷徨无助时,总想依赖身边的亲朋好友。薛满本想去找好姐妹裴唯宁商量对策,细思过后,悲哀地发现一件事:在小宁无来由地试探,若三哥非要纳妾她能否接受时,小宁恐怕便已知情。
往深处想,不仅小宁,甚至于姑母,姑父,太子哥哥……
这些她视为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亲人们,联手将她蒙在鼓里,使她成了一个任人愚弄的傻子。
她以为的爱情是假,亲情是假,将来亦是假的。不会有婚后琴瑟和鸣,不会有亲上加亲,换个说法,根本不会有端王与表妹薛满的那场大婚。
走错的路得及时回首,牵错的人要断然放手。
薛满流干了眼泪,麻木地想:她主动退出,将端王妃的位子让给正确的人,想必便能补偏救弊。
除了她,所有人都能欢喜。
第13章
裴、薛两姓世代交好,薛满与裴长旭的婚约由景帝亲指,薛满想要临时悔婚,可谓难于登天。
她虽天真,却不糊涂:姑父、姑母久居高位,金口玉言,万不会因她或三哥的小情小爱便废除两家联姻。恐怕还是像从前一般,送走江诗韵,硬逼三哥与她成亲。待到将来,他们发现三哥非江诗韵不可,随意找个借口便能拨乱反正,而她的人生已没有重来的机会。
届时,等着她的只有阴暗恶臭、爬满老鼠毒虫的牢房……
薛满打了个寒战,愈发坚定要悔婚的念头。但思来想去,竟在京城找不出其他依靠,正苦恼之际,脑中蹦出一个人来。
她的祖父薛科诚。
薛科诚曾任丞相兼之帝师,其德高望重,才学渊博,深得景帝敬仰。当年薛修平因意外去世,薛老夫人不久后也跟着离世,薛科诚大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多久便辞去官职,定居东海边的白鹿城。此番薛满与裴长旭大婚,薛科诚因身体抱恙,不便前来,但早已托人带来贺信与厚礼。
薛满若想顺利解除婚约,唯一的方法便是请祖父出山。只要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祖父这般深明大义,定能理解她的苦衷。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多年前与祖父分别的那一幕:送君亭外,群峦叠嶂,日影西斜。长长的官道绵延天际,祖父身姿如松,神色平静中透着依恋,对她道:阿满,经此一别,我们祖孙二人不知何时能够再见。祖父本想带你一同走,但顾及你年岁尚幼,人生当丰富多彩,而非与我蹉跎时日。是以将你托付给你姑母,望你今后平顺安乐,无忧无虑。
祖父,阿满如今受了委屈,您会帮阿满主持公道,对吗?
她心中燃起希望,没开心多久,便想到关键的问题:白鹿城路途遥远,往常信使来回一趟便要耗时月余。而她与三哥的婚礼只剩下短短二十日,即便她马上差人快马加鞭送信,祖父也不可能及时赶到京城。更何况祖父年事已高,她怎么忍心让他鞍马劳顿,昼夜兼程?
不不不,她得换个思路。
没等薛满想明白,明荟掀帘进屋,见主子还在床上靠着,柔声问:“小姐,今日天气好,您可要去外面走走?”
薛满钻进被窝,闷声道:“不去。”
“好,那奴婢陪您在屋里休息。”
她将窗户开了条缝,取出花瓶里的隔夜花枝,换上新鲜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香气浅淡清新。
她悄悄望向薛满,心有余悸地想:幸亏小姐没事,否则端王殿下不罚他们,他们一个个亦得羞愧自尽。
薛满这场病来得又急又凶,除了几名护卫,无人晓得真实缘由。明荟也当她是备婚累到极点,丁点没联想到此事因自己而起。
她试图说点轻松的话题,“您病的时候,兵部尚书府发生了件大事。”
薛满有气无力地道:“什么大事?”
“兵部裘尚书家的三小姐与光禄寺卿家的周二公子有婚约,月初便是婚期。岂料成婚当天,裘家到处都找不到裘三小姐,只找到一封书信,信里写着:裘三小姐不满包办婚约,深思熟虑后,决意离家,以逃婚明志。”
“……逃婚?”
“没错,这会整个尚书府都忙着找裘三小姐,想逮她回来拜堂成亲。但周家昨儿放出话,称裘三小姐荡然肆志,任性妄为,此桩婚事就此作罢。”
“婚事作罢?”
“对,周家给裘家递了解婚书,裘三小姐便是回来也无济于事。”
薛满浑身一震,如梦初醒。她怎么没想到,她也可以逃婚呐!便学那裘三小姐,留下一封书信,潇洒地离开京城,把所有的烂摊子都留给三哥和江诗韵。她则一路南下,去白鹿城投靠祖父,等往后京里的人找到白鹿城时,横竖婚事已废,他们还能当着祖父的面,捉拿她归案不成?
“明荟。”
“奴婢在。”
“去库房领赏。”
“?”
明荟莫名其妙得了赏赐,殊不知,她的无心之言,已牵引薛满走向人生的全新历程——
一段充满希望,风景无限好的全新历程。
*
薛满拖着病躯,再度躲进书房。她在书案上平铺开大周地图,目光沿着东海岸搜索,半晌后,从纷杂的地名中找到标记着白鹿城的小小图案。她用指尖划过京城与白鹿城,瞪圆一双眼,仔细研究两地间的水、陆通行。
京城与白鹿城相隔甚远,从地图上瞧,并无直接相连的陆路或水路。好在薛满曾坐船到扬州,她清楚地记得,那艘船的终点是杭州,离白鹿城不算远。或许她可以先走水路到杭州,再从杭州转至白鹿城。
她思绪一凝,回忆往昔:彼时她们想体验芸生之乐,便在荣帆码头乘船前往扬州。也正是在扬州,自己救了江诗韵,好心将她带回京城,岂料会引发后续的一系列糟心事。
若她当初没去扬州,她和三哥会不会……
罢了。
薛满甩开妄想,重新看向地图,一个胆大而冒险的计划正徐徐成型。
“先避人耳目到荣帆码头乘去杭州的船,抵达杭州后,再雇辆马车前往白鹿城……”
嗯,可行可行。
“得多带点银票,不能戴任何首饰,最好是扮丑,旁人不愿多看一眼的那种丑……”
嗯嗯,机智机智。
她埋头苦写,在纸上列明“逃婚注意事项”,态度之专注,连明荟在外敲好几下门都没注意。
“哎呀!”门外的裴唯宁急得跺脚,“她该不是又晕了吧!”
明荟慌张不已,“那奴婢、奴婢这就喊人来撬门。”
“还叫什么人,我踹开它便是!”
裴唯宁提起裙摆,气势汹汹地抬脚,眼看要踹上门板,两扇门忽地由内打开——
薛满俏生生地站立,眉头轻蹙,似有不悦。
裴唯宁立马端正姿态,热泪盈眶地伸手,“阿满,我可算见到你了!”
换作往常,薛满定欢喜地回抱住她,此刻却不然。
“嗯。”她往后退了一步,冷淡地道:“我身体不适,怕传染你病气。”
裴唯宁粗心大意,并未发觉异常,“无碍无碍,我身体好得很,昨儿蹴鞠还赢了比赛呢。”
她勾着薛满的手,径直往书房里走,“前些日子,三哥拦着不让我见你,可把我给急坏了。”
薛满露出一抹苦笑,她相信小宁的关怀是真,但与此同时,小宁也对她有所隐瞒。
表姐妹终究比不过亲兄妹,是吗?
进入里间,裴唯宁一眼便瞧见书案上的地图,好奇地问:“你方才在做什么?”
薛满捏紧袖子,里头藏着她刚写的那份“计划书”,决不能让小宁看出端倪。
她撒了谎,“我在看三哥的封地位置。”
“三哥的封地在泝州,你瞧,在这。”裴唯宁指着地图上的泝字,道:“我查过,泝州历来是膏腴之地,从京城过去约莫要千余里路。”
“那么远?”
“是啊,等你们成亲后前往封地,我们不知何时才能重聚。”裴唯宁有些伤感,“今后我想你了该怎么办?”
薛满垂眸,心道:无论远或不远,和她都没有关系,反正跟随三哥去封地的另有他人。
她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不远了,就年底的事。”裴唯宁摩挲着下巴,问:“要么我跟父皇母后求求情,许你们晚点再出发?”
薛满摇头,转移话题道:“小宁,你还记得扬州吗?”
“当然记得,那时我们念李绅的诗,诗里写道:‘江横渡阔烟波晚,潮过金陵落叶秋。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①,可见扬州是极美的地方。”裴唯宁道:“于是你我分头去央求三哥和母后,征得他们的同意后,趁着春日去了扬州。”
“青山隐隐水迢迢,烟雨朦胧是江南,扬州比诗中描绘得更美。”薛满语气一转,黯然道:“但我却想,当初没去扬州该多好。”
裴唯宁明白她话中的含义,无非是后悔在扬州救了江诗韵那白眼狼!
她习惯性地劝道:“阿满,你放宽心,旧事都翻篇了。”
“真翻篇了吗?”
裴唯宁一愣,眼神微有闪烁,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薛满定定地望着她,等待片刻,见她轻抚鼻梁,干巴巴地道:“呵呵,当然。”
这一瞬,薛满彻底死心,背身闭眼,脸颊滑落两道泪痕。
“小宁,我头疼,想回房休息会儿。”
“那我改日再来看你。”裴唯宁体贴地道:“对了,我今日是奉母后的命,特意来给你送成亲的婚服与凤冠,等你有精神了便穿戴试试。”
“嗯。”
裴唯宁走后,薛满平复许久,佯装无事地回到卧房。
明萱等人正围着几个红木箱子打转,兴奋地嘀咕:“不知小姐的婚服与彩冠是什么模样?”
“既是凤冠霞帔,自是精致华贵,美轮美奂。”
“小姐穿上定会艳压群芳,迷倒端王殿下。”
“嘻嘻,那还用说?端王殿下真是有福气,能娶到咱们美丽又善解人意的小姐。”
薛满倚在门边,迟迟没有出声。她曾心心念念的鼓乐彩舆,凤冠霞帔,花烛拜堂……
到头来,皆是她的虚妄。
“小姐。”明荟笑眯眯地问:“离晚膳还有半个时辰,您要先试试婚服吗?”
“试。”薛满自嘲地勾起唇角,“当然要试。”
这是她情窦初开后的执念,哪怕破碎,她也要抓住消逝前的美好。
婢女们心灵手巧,很快便为她穿戴好婚服。她们搬来一枚与人等高的铜镜,望着镜中的窈窕身影,一方面惊艳于婚服的繁复华灿,一方面赞叹薛满的娇美不俗。
“再戴上凤冠,点上红妆,小姐便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明萱脱口而出道。
“那便替我扮上。”
婢女们得了命令,兴高采烈地替她绾好发髻,戴上沉重艳丽、珠翠生辉的凤冠。
装扮完毕后,婢女们束手立在一旁,由薛满站到铜镜前仔细端量。
原来这便是她穿上嫁衣的模样。
她伸出手,试图轻抚铜镜中的自己,指尖刚碰触到镜面,外面便传来裴长旭的声音。
“阿满,你快开门,我给你准备了件好玩的东西。”
薛满的动作一顿,长睫垂落,掩去眸中悲戚。
“殿下可不能进来。”明荟适时地道:“奴婢这就请他去花厅等候,等您换上常服再去见面。”
“为何要换常服?”
“您穿婚服的模样,得留到大婚时端王殿下揭盖头才能见呢。”
薛满沉默了会,内心涌现一股冲动,“去开门,直接请他进来。”
请他进来,亲眼看看他的表妹,他原本的妻子,穿上嫁衣时是何等模样。
第14章
因薛满情绪不佳,裴长旭特意去猫市寻了只波斯小奶猫,想要以此讨她的欢心。
他抬起袖子,见奶猫钻在里头,睁着一双澈蓝的圆眸,不吵不闹地趴着。
乖巧伶俐,犹如阿满给他的感觉一般。
他眼中流露笑意,想象着阿满见到小东西时的反应。她定会喜笑颜开,扑进他的怀里,甜甜说道:三哥真好。
“奴婢参见端王殿下。”明荟身后跟着数人,从房内鱼贯而出,齐齐朝他行礼。
“嗯。”裴长旭道:“阿满在做什么?”
“小姐在屋里。”明荟笑道:“正等着您呢。”
薛满生病时,几乎都是裴长旭在身边照顾,他在整个薛府出入自由,已然是另一个主子。
裴长旭颔首,注意到婢女们的神色雀跃,随口问道:“有何喜事,你们一个个笑这么开心?”
婢女们掩着唇笑,你一言我一语地道:“您进去看看便知。”
“对,您快进去,别让小姐久等了。”
听话里的意思,莫非阿满也给他准备了惊喜?
裴长旭跨过门槛,外间空荡无人,里间有隐隐的烛光透出。他放轻脚步,掀开淡烟紫的门帘,看清屋内的情形后,霎时丧失思考的能力。
烛光昏黄,在绯红明艳的婚服上柔亮舒展,霞帔满绣,丝缎织金,裙摆摇摇,垂曳于地。
薛满头戴凤冠,侧首望向他,颊畔的金步摇随着动作轻微晃动。朦胧的暖色中,少女肤如凝脂,朱唇皓齿,一双美眸顾盼生辉,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原来这便是古人所言之“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