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伐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伙计束手无策间,楼内疾步走出一名管事模样的年长者,朝众人道:“诸位好,我是近水楼的管事刘奇,方才有事缠身,来迟了一步,还望诸位见谅。”
他问了来龙去脉,朝中年男子深鞠一躬,道:“我这伙计初来乍到,行事鲁莽,对您多有得罪,我替他跟您赔个不是,还望您大人有大量,给我们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中年男子愣愣地道:“没,没事。”
刘管事又宽慰他一些话,随后面向众人,郑重承诺:“大伙放心,我们近水楼是百年老字号,开门做生意,只要来的都是贵客。今日之事是我管教无方,让大伙见笑了,往后我将痛定思痛,约束好他们的一言一行。”
他情真意切地自省,命人将中年男子迎进门,并当场解雇那名伙计,成功浇熄百姓们的怒火。
没了热闹看,百姓们一哄而散,门口仅剩裴长泽等人。
刘管事朝他作揖行礼,毕恭毕敬地道:“李公子,您的雅间已经安排妥当,请跟我来。”
裴长泽微微颔首,视线落在一旁的两位少女身上,笑着喊:“小宁,阿满,你们可要同来?”
先皇后去世后,裴长泽曾由当时仍是皇贵妃的薛皇后悉心教养过两年,是以,他待裴长旭、裴唯宁别样亲厚,也将薛满当作血亲表妹,轻松便能认出她们。
裴唯宁摘下幕篱,“大哥,好巧,你也来近水楼用膳?”
裴长泽道:“你嫂嫂说想喝近水楼的甜汤,我恰好有空,便替她跑上一趟。”
太子妃蒋芸娘乃平章政事之女,与太子裴长泽成婚已有五年,两人感情和睦,膝下育有一女。前些日子,太子妃腹中再度传出喜讯,太医诊出是个男胎,裴长泽喜不自胜,待妻子比从前更加关爱。
裴唯宁挽着薛满的手,半真半假地埋怨:“嫂嫂好福气,想喝甜汤便有人送上门,不像我们,还要亲自跑一趟。”
裴长泽好脾气地道:“你们若是想喝,使人跟我说一声,我亦会送到你们府上。”
裴唯宁道:“我们哪敢使唤你,使唤多了,只怕嫂嫂心里责怪。”
裴长泽道:“小宁,你嫂嫂没那么小心眼。”
裴唯宁轻飘飘地回:“谁知道呢。”
都是京城的贵族小姐,裴唯宁与蒋芸娘相识甚早,不凑巧的是,这二人脾气不合,时常会闹些矛盾。蒋芸娘成为太子妃后,裴唯宁看在裴长泽的面子上,尝试与蒋芸娘化干戈为玉帛,然而蒋芸娘自持身份,处处摆起太子妃的谱,一来二去,裴唯宁也懒得再浪费情绪。
谁稀罕她搭理!
裴长泽一脸无奈,向仍戴着幕篱的少女求助:“阿满,我嘴拙说不过她,你快帮帮我。”
薛满笑道:“大哥嘴拙吗?我看不见得,你方才引用《大周记事》中高帝宴请乞者的故事,有理有据,通俗易懂,将伙计说得无言以对,叫我们着实敬佩。”
裴长泽道:“是你们出手相助在先,该我敬佩你们才对。”
两人开始客套地互夸,裴唯宁听了几句,没耐心地朝两人挥挥手,“大哥,阿满,你们在门口慢慢寒暄,我先进去了。”
她提着裙摆往阶梯上走,薛满紧随其后,没走两步,她掀开幕篱轻纱,侧首朝裴长泽狡黠地眨眼,仿佛在说:瞧瞧,我厉害吧?
裴长泽哑然失笑。
*
进入雅间,薛满摘下幕篱,精致昳丽的装扮一览无余。
裴长泽眸中划过一抹惊艳,问:“今日有什么喜事,阿满打扮得这样隆重?”
裴唯宁道:“你前些天派人往薛府送了礼,回过头却忘记缘由,太子哥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
裴长泽思忖片刻,用扇子一敲掌心,“是我糊涂,竟忘记今日是阿满的十六岁生辰。”
薛满坐到椅上,落落大方地道:“生辰年年都有,本就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太子哥哥如今帮姑父协理朝政,日理万机,能见上一面已是难得。”
“此言差矣,既是阿满的生辰,我便应放在心上。”裴长泽道:“为表歉意,中午我来做东,待会再带你们去街上逛逛,由你们玩个尽兴。”
裴唯宁单手托腮,凉凉地提醒:“嫂嫂还等着你送甜汤呢。”
裴长泽招手,喊来随侍的婢女,吩咐道:“跟太子妃说一声,我晚些再回府。”
他的反应让裴唯宁十分满意,瞬间换上笑颜,“我说说而已,太子哥哥别当真,三哥待会儿便来,等用完膳,他们两个自有安排。”
裴长泽了然,“行,那我们便一起用个午膳。”
雅间里设有棋案,裴长泽提议:“小宁,我们来下会棋?”
裴唯宁道:“算了吧,我见到棋盘便犯困。”
裴长泽又问薛满,“阿满,你陪我下两局?”
薛满道:“行是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三子,成吗?”
“莫说三子,五子都成。”
稍后,裴唯宁跟薛满坐在一处,对着棋盘小声嘀咕。
“下这吗?”
“我看看,好像不行,要么那里?”
“可以,你下吧。”
薛满在盘沿落下一枚黑子,裴长泽见时机已到,执白子轻松围堵对方,将黑子吃得一干二净。
“你们输了。”他笑着道:“三弟还没到,我们再来一局?”
薛满与裴唯宁对视一眼,两人均被激起好胜心,异口同声地道:“再来!”
一名身姿纤美的婢女上前,替他们重新分拣棋子,侧脸瞧着似曾相识。
裴唯宁不由多看了几眼,认出她的身份,“我记得你是嫂嫂的婢女,叫什么来着?”
婢女敛眸,柔声回:“回公主,奴婢名叫容婧。”
裴唯宁“嗯”了声,悄悄朝薛满使眼色:这是第几个了?
薛满心照不宣,比了个数:第三个。
太子妃蒋芸娘是照旧规矩养出来的官家嫡女,安于故俗,奉行“夫君即我天”的准则。每当她怀有身孕,便会推出身边的婢女,替夫君红袖添香,分忧解难。
在她的观念里,男子三妻四妾实属正常,与其让外人得宠,倒不如提拔自己人,以求东宫里的绝对安宁。
——说句良心话,她将来是要当皇后的人,这么想也情有可原。但让薛满和裴唯宁感到不适的是,她常用自己的这套理念来约束她们,期望她们同她一样,做个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甚至夫君死了都得从子的好好姑娘。
这谁受得了?
裴唯宁和薛满生来受宠,又常年被话本子里的爱情故事熏陶,两人向往的是“一生一代一双人”,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而非自己怀有身孕,还得笑着主动给夫君纳妾送美。
总而言之:道不同,不相为谋咯!
裴长泽没注意到她们的小动作,对阿满道:“宝儿许久未见你,嘴里常念叨要去薛府找你,不知你何时有空,能否陪她玩上半日?你也知道,她母亲最近身体不便,有些顾不上她。”
宝儿是裴长泽的长女,今年三岁半,因种种原因,她与其母并不亲密,反倒对薛满亲近有加。
裴唯宁在心底吐槽:蒋芸娘一心想要儿子,嫁进东宫便一心求子,能有心思顾宝儿才怪。
薛满道:“我随时有空,若明日天气好,我带她去银月湖畔踏青?”
“如此甚好。”裴长泽道:“明日一早,我派马车送你们过去。”
薛满问:“小宁,你去吗?”
裴唯宁道:“免了,比起带孩子,我宁可听何夫子讲课。”
她与薛满的性子相反,她急躁,薛满耐心。她冒冒失失,薛满体贴入微,抛开年纪不谈,薛满倒更像她的姐姐。
薛满并不勉强她,“那我跟宝儿两个人去。”
“再算我一个。”裴长旭适时地踏入雅间,顺口接道:“大哥放心,我和阿满定会照顾好宝儿。”
裴长泽笑道:“那便有劳三弟费心。”
裴唯宁学着裴长泽的腔调,摇头晃脑地道:“甚好,甚好,借此机会,正好让你们提前体验为人爹娘的感觉。”
薛满羞赧,捻了块糕点塞进她嘴里,“小宁,你还是多吃东西少说话!”
*
兄妹几人热闹地用过膳,裴长泽和裴唯宁告辞离开,裴长旭带着薛满到银月湖上钓鱼。
午后的时光静谧,湖面如镜,风轻,水也轻。
一艘玲珑秀致的画舫停在湖中央,仔细看,薛满倚栏杆而坐,手里握着根鱼竿,长长的渔线没进水里,正等待“有缘鱼”的惠顾。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湖面依旧纹丝不动。
她眼神幽幽,得出结论:“钓鱼不好玩。”
裴长旭坐在她的对面,慢条斯理地泡茶,斟水,浅酌。
“你怎会突然想要钓鱼?”
“我看书里写世外高人都爱钓鱼,既能静心又能养性,一钓便是好几个时辰,于是便想来试试。”
“什么书?”
“……”薛满总不能说,是你最不以为然的情爱话本子吧?
“好了,收起鱼竿,我教你弹新曲子可好?”
当然好,端王殿下是出了名的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侍从搬来古琴,薛满端正坐好,问:“三哥,你要教我弹什么曲子?”
“凤求凰。”
此曲乃前汉才子司马相如为心上人卓文君所作名赋,在民间流传广泛,世人常吟唱此曲,以歌颂他们之间百折不挠的爱情。
鲜为人知的是,司马相如在多年后也曾有过动摇,是以,卓文君写出《白头吟》,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来表达对爱情的期许和执着。
遥想最初,司马相如写下《凤求凰》时,定也抱着与她相同的想法吧。
薛满抛开胡思乱想,笑道:“好,你教,我来学。”
裴长旭坐到她身侧,修长的手指抚上琴弦,随意地拨弄几下,琴音如鸣佩环,低沉磁性的歌声随之流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
夜幕垂垂,天际有烟火硕然绽放,花团锦簇,与星月交辉。
漫天璀璨下,裴长旭递给薛满一枚锦盒。薛满打开看,里面装着一对雕着玉兰花枝纹,奢丽精巧的纯金臂钊。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男女间最动人的表白莫过于此。
这一刻,薛满忘却了所有的委屈与不满,他心中留有江诗韵的位置也好,在她生辰这日为江诗韵上坟也罢,不要紧,通通不要紧。
她爱他,而他会好好珍惜她,这样便足够。
“三哥。”她抱紧盒子,扑进他的怀里,哽咽着道:“我一辈子都不要跟你分开。”
裴长旭搂紧她,眸光缱绻而温柔,“嗯,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烟火的绚烂仍在继续,沉浸在短暂美好中的他们毫不知晓,分离会来得那样快,那样毅然决然。
他们终究要去往人生的不同方向。
第8章
翌日,薛满与裴长旭依约带宝儿前往银月湖畔踏青。
宝儿的大名叫裴茹楠,封号江都郡主,她年仅三岁半,便能流利地背诵三字经,认得千八百字,端正写出自己的名字。
在相貌上,她长得像母亲蒋芸娘,是位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小姑娘。而在性格上,她精灵古怪,常有奇思妙想,惹得他人啼笑皆非。
裴长泽很喜欢这个聪颖灵巧的长女,蒋芸娘则不然。身为太子妃,她心心念的是诞下皇太子,巩固她将来的地位,因此,她执意替长女取名为“楠”,其中寄望一目了然。
裴茹楠虽小,却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明白许多道理。她的父王是太子,成日忙于政务,没有多少时间能陪伴她。她的母妃是太子妃,有义务替皇家传宗接代,照顾夫君、管理侧妃、研究生子秘方已消耗她的绝大多数精力。
东宫很热闹,但她时常感到被冷落,好在表姑薛满经常进宫,陪她玩耍嬉闹。
惠风和畅,春意盎然,湖泊好似一弯银月,安然匍匐大地。
宫女们在湖边的大榕树下铺了几张垫子,上头摆着瓜果茶点,熏香玩件。宝儿依偎在薛满怀里,抬起头,见光影穿过枝叶间隙,如星辰般闪闪烁烁。
她伸出一只手,捉住薛满耳后的小辫子,轻轻一扯,奶声奶气地问:“阿满姑姑,我听说您马上要跟三皇叔成亲了?”
薛满不料她会问此,仍笑着回:“是的,再有四十余日,我便要嫁给你三皇叔。”
“那我以后该叫您什么?是姑姑,还是皇婶?”
“应当叫皇婶。”
“可我不想叫您皇婶,我喜欢叫您姑姑。”
“为何?”
“没有为何。”宝儿将脸贴在她的胸口,神色依恋地道:“我想要您永远做我的阿满姑姑。”
裴长旭刚在湖边转了一圈,回来便听到宝儿的话,佯装冷脸,“那可不行,阿满若不当你的三皇婶,我岂非要孤寡终身?”
宝儿眨眼,天真无邪地道:“皇叔另娶一个便是。”
“……”
“宝儿还小,童言无忌。”薛满忍俊不禁,连忙打圆场,“三哥,你要吃荔枝吗?我帮你剥。”
裴长旭坐到她身侧,顺手拿起一颗荔枝,“我来剥。”
这会的荔枝是三月红,比其他品种都要早熟,味道不算荔枝中的拔尖,但趁早尝个鲜,从广州长途跋涉地运到京城,亦是寻常百姓吃不起的价。
他一连剥了四五个荔枝,擦净双手后,喂到薛满嘴边。
薛满红着脸摇头,裴长旭知她是难为情,便转头向宝儿,问:“吃吗?”
宝儿道:“吃。”
裴长旭道:“叫阿满一声三皇婶来听听。”
宝儿:“……”
她重新靠回薛满怀里,撒娇道:“阿满姑姑,我要吃您剥的荔枝。”
“等着,我给你剥。”
薛满替宝儿剥好荔枝,跟着尝了裴长旭剥的荔枝,舌尖抿开水韧的果肉,甜中带着微酸,清润又爽口。
她笑弯了眼,“好吃。”
“是吗?那再吃几颗。”
“你也吃。”
宝儿见他们举止亲昵,内心难免憋闷。她好不容易跟阿满姑姑出来一趟,三皇叔偏要来凑热闹,真是讨嫌得很。
她一口气吃完荔枝,擦干净嘴,道:“阿满姑姑,我们去放风筝吧,我带了老鹰风筝,能飞得很高很高。”
“行,我们走吧。”
薛满刚起身,被裴长旭压住裙摆,正色道:“宝儿先去,我有事要和阿满商量。”
宝儿无法,皱皱鼻子,跟着宫女们往远处走。
薛满跪坐回垫子,边理着裙摆,边问:“三哥要说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