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无人搭理竹香的话。
恒安侯世子单与少女说话,“买好袖炉,你还想去哪?”
“去东市买乌龟。”
“府里已经有两只龟了。”
“不够,说好的养五只,便一定要养五只。”
“外院的池子装不下那么多龟。”
“好办啊,在内院再挖个池子出来,专门做养龟池……”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甚至由少女领先半步,恒安侯世子配合着她的步伐。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未曾看向江书韵,视那弱不禁风的病美人如无物。
待到两人与女护卫离开风暖阁,江书韵仍隐隐听到他们的对话:恒安侯世子问少女今晚想去哪里用膳,少女称喜欢近水楼的糕点,恒安侯世子便说随她吃到厌为止……
品貌非凡的世子爷,待一个婢女这般宠溺无度。
江书韵揪紧帕子,面色变得惨白。袖炉之争,她在少女面前输得一塌糊涂。即便少女只是个婢女,也能仗着世子宠爱,将她狠狠踩到脚底侮辱。
若她出身高贵……若她有能依仗的靠山……若她有一掷千金的魄力……
耳畔响起竹香的埋怨,“恒安候世子又如何?见到端王殿下也得乖乖行礼!要是端王殿下在场,必不会让这对主仆欺负小姐!”
是啊,恒安侯世子再尊贵,能越过殿下的身份吗?这尊卑有伦的世道,唯有成为人上人,才有恣意的资本……
江书韵掩唇轻咳几声,“竹香,我们走吧。”
“小姐,时间还早,您不再逛逛吗?”
“我要去一个地方。”
“您想去哪?”
“去工部。”江书韵轻声道:“我要去找端王殿下。”
“好,奴婢这就去喊马车!”
竹香喜不自胜,幻想着端王殿下知晓此事后,定会给小姐出气,让那婢女和恒安侯世子道歉认错!
等她们也离开后,方柔自言自语:“这位竟真认识端王殿下?也不知谁能笑到最后……”
*
随着夜幕降临,街道灯火通明,近水楼前车马盈门。
江书韵在雅间内等了许久,久到她以为端王不会来时,对方才姗姗来迟。
她惊喜地起身,“殿下,您来了。”
裴长旭道:“嗯,有事耽搁了一会。”
杜洋替裴长旭拉开座椅后站到一旁,朝对面的女子轻微颔首,“江姑娘。”
江书韵礼貌地喊:“杜护卫。”
见裴长旭没有挥退杜洋的意思,江书韵如常温柔,替他斟了一杯茶,“多谢殿下百忙之中能抽空陪我过生辰。”
“我听杜洋说,你下午在工部外等了两个时辰。”
“是,我今日上街闲逛,恰好路过工部,想着许久未见殿下,理该向殿下问一声安。”
“身体好些了?”
“托殿下的福,我最近的身体大有好转。”
“下个月便是你的婚期,你该努努力,将身体养得再好些。”
“是……”江书韵一脸感激,“多谢殿下替我寻了门好亲事。”
“要谢便谢你姐姐吧。”裴长旭道:“你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你过得好,她在底下亦能安心。”
“我明白。”江书韵眼中隐现泪光,“我从小体弱,全靠姐姐悉心照拂。幼时生辰时,她总会背我上街,给我买糖葫芦做生辰礼物……那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今日买糖葫芦了吗?”
“还未。”
“杜洋,你去买串糖葫芦回来。”
杜洋领命离开,江书韵喜极而泣,拭着泪道:“殿下,您待我的恩情,我此生铭记在心。”
裴长旭嗯了一声,糖葫芦而已,命人去买便是。他已经许久没去南溪别院,没见面前这张像极诗韵的脸。方才听杜洋说江书韵在外面等候了两个时辰,一时心软便答应与她共用晚膳。等再过一个月,她嫁了人,他便能卸下对诗韵的歉疚,将那段遗憾的往事彻底埋藏。
回忆不再具备动摇他的力量,他会与阿满携手余生,白头到老。
至于阿满……
他昨日请钦天监给出了新婚期的时间,明年八月初三,在那之前,他必须竭尽所能地寻找阿满。
他一定会找回阿满。
江书韵连说了好些话,裴长旭心不在焉,随意敷衍了几声,直到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号。
“你说中午遇到了谁?”
“恒安侯世子,殿下认识吗?”
“认识。”因裴唯宁的关系,裴长旭多问了几句,“在哪遇到的?”
“是在西直大街的风暖阁,我与他的婢女看中同一只袖炉,那婢女故意作弄我,我没忍住,跟她起了几句争执。”江书韵咬唇,神色忐忑,“我似乎……似乎得罪了世子的婢女。”
“一个婢女,得罪便得罪了。”
“殿下有所不知,我看世子对那婢女呵护关切,绝非普通的主仆关系。”
“哦?”裴长旭挑眉,“你确定他们关系不浅?”
江书韵便将两人的对话简短复述,裴长旭听后若有所思:难道那晚被许清桉护在身后之人,便是这名嚣张跋扈的婢女?若此事当真,小宁大可取而代之。
“殿下,我是不是闯祸了……”江书韵泫然欲泣。
“无须杞人忧天。”裴长旭道:“恒安侯世子是聪明人。”
“世子明理,却难保那婢女不会向世子吹耳旁风……”
“有本王在,你无须担忧。”裴长旭言简意赅,“点菜吧,本王待会有事。”
江书韵识趣地闭嘴,他们的身份天差地别,他是天上的云,她是地上的土。她清楚自己依仗的是端王对姐姐的愧疚,除去此,她在端王的眼里一文不值。
美色?若美色有用,他怎会将她嫁给别人。
江书韵倍感凄凉,又忍不住心存期望:嫁了人又如何?只要她保护好这张脸……日子还长,姐姐能做到的事,她未尝没有机会。
*
隔着长长的通道,薛满与许清桉在二楼的另一头雅间。
薛满对着满桌佳肴,兴致缺缺地放下筷子,“少爷,你不问问我在风暖阁具体发生了何事吗?”
“你希望我问?”
“希望啊,你该问我为何跟那病美人抢东西,为何要欺负那可怜的病美人。对方一看身体就不好,我怎么不能大发善心,将她喜欢的东西让给她呢?”
“按你的意思,我不帮你,反倒去帮个外人?”
“因为她看起来很柔弱。”薛满认真地道:“你们男子不都怜香惜玉吗?”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你不能混为一谈。”
“差点忘了。”薛满露出笑颜,“你是男子,也是我的好姐姐阿宁,当然不会像寻常男子一样俗气。”
“阿宁”看她一眼,洞悉到她问话中的怯馁,他没去深究原因,只道:“我不了解对方是哪种人,却很了解你。”
“哦,那你说说,我是哪种人?”
“你伶牙俐齿,却从不主动招惹他人,每每是对方先有冒犯,你为求自保才会反击。”他道:“阿满,无论对方是谁,我只会选择你。”
薛满脸上的笑意退散,退到心口,化为滔天巨浪,一遍遍地拍打,翻涌……原来被人坚定地选择,是种起伏跌宕到想落泪的情绪。
她弯起唇,眼里闪烁着星碎,“少爷,我也一样。”
无论对方是谁,她也只会选择他,永远永远。
解开那点莫名其妙的心结后,薛满容光焕发,殷勤地招呼许清桉用膳。
“少爷,你尝尝这道杏仁酪,奶香四溢,口齿留香。”
“少爷,你尝尝这个枣泥酥,入口即化,没牙的老太太都能吃。”
“少爷,你尝尝这条松子桂鱼,外酥里嫩,鲜嫩美味。”
“少爷,你尝尝这个……那个……”
此招呼仅限于口头招呼,薛满说一道,许清桉便自己夹一筷,毕竟桌子大,布菜很累人的。
用过膳后,小二撤走餐盘,替他们上了一盏桂花饮。淡淡的桂花香气弥漫,气氛温柔静谧。
薛满单手托腮,听许清桉说大理寺的趣事。大理寺与都察院、刑部并称三法司,平日里处理公务常有往来,因此许清桉与大理寺的人颇为熟悉。尤其是许清桉的直属上峰大理寺卿,是个和颜悦色且爱喝酒的小老头,他从前便欣赏许清桉,常约许清桉去喝酒,但许清桉从没应过约。如今成了他的下属,他便命令许清桉到家中喝酒,不去便要赏许清桉板子吃。
“他这叫公报私仇。”薛满哼道:“你去大理寺是为办案,又不是专门讨他的欢心,他若是再胡搅蛮缠,你便去圣上面前参他一本。”
“放心,我不会跟他喝酒。”许清桉道:“这种醉人的东西,自然要留着跟特别的人喝。”
薛满只见他喝过两回酒,一回是衡州募捐造桥,一回是篝火会欢庆。前者是民生大事,后者是……
“少爷,宝姝年轻漂亮,你当时便一点不心动吗?”
“世上年轻漂亮的女子何其多。”
“但她特别年轻漂亮!”
“我不觉得。”
“那是你眼光太高了。”薛满感叹:“也不知多美的女子能入你眼。”
话音刚落,许清桉便用目光轻轻描绘她的脸,略带婴圆的面庞,肤白细腻,明眸皓齿,桃腮带笑。
他以为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却毫无所察,狐疑地求证:“少爷,你喜欢的是女子,对吧?”
“……”许清桉道:“你不妨过来,亲身确认下我喜欢的是男子或女子。”
薛满捂着额头,当她傻吗,过去只会得到一个爆栗!
“我姑且相信你喜欢女子。”她又好奇地聊起府中趣闻,“我听说老侯爷除正妻外,还有四名妾室,她们常年不住在侯府。”
“嗯,我祖母一直在寺中礼佛,其余几位都在庄子里修养。”
“是她们主动要离开侯府吗?”
“非也,是祖父嫌她们在府中吵闹。”
“嫌吵还娶那么多个?”薛满一时嘴快,“少爷,你可别学老侯爷,喜欢的人娶一个便足够,像前世子,除去你娘亲——”
茶盏落在桌案上,轻微的声响在提醒她适可而止。
薛满慢半拍地回神,差点忘了,前世子是少爷的禁区,前次她便因此得罪了他。但是……但是……有过命的交情在,她如今没那么怕他呢。
“喜欢的人娶一个便足够。”她不怕死地重复,继续:“像前世子,无论老侯爷怎么逼迫,他至死都只要你娘亲一个。”
许清桉用指腹揉摁额头,阖眸问道:“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咳咳。”薛满清清嗓,“其实吧,在衡州时,韩大人私下找过我。”
“在买墨之前?”
“哇,少爷真聪明。”
“阿满,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叫我别多管闲事,不许谈论前世子。”
“你清楚便好。”许清桉平静地道:“于我而言,他是个陌生人。”
“可你身上流着他的血脉,连这双眼都遗传自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像他?”
“我梦到的。”
薛满欲将前世子书信一事和盘托出,忽然听见苏合敲门,“世子,阿满姑娘,凌姑娘在门外求见。”
凌姑娘是谁?
薛满想起一个人来,“是凌峰的妹妹,小凌姑娘吗?”
许清桉点头,正要回绝,便听薛满抢先道:“苏合,你快请她进来!”
他只觉眼前一阵晃影,薛满已站在门旁,雀跃地朝他挥手,“少爷,我去门外等着,你和小凌姑娘好好聊,慢慢聊,不着急回府。”
她不给许清桉说话的机会,已将文气婉约的女子迎进门,“小凌姑娘好。”
凌娟礼貌一笑,她从兄长口中听过这名婢女之事,兄长本意是希望她放弃,但她爱慕世子许久,怎甘心不战而败?下午时,她在东市偶然撞见世子,暗中尾随他们到了近水楼,踌躇良久,才鼓足勇气前来拜见。
她饱读诗书,才情过人,撰写的文章曾得到圣上赞誉。她年至十八仍未定亲,并非无人提亲,而是想寻志同道合的夫婿。
她属意世子,不为他的家世外貌,而为他志高存远,洁身自好。
凌娟跨过门槛,望向雅间内端坐的青年,“世子,好久不见。”
许清桉淡道:“凌姑娘。”
薛满直摇头:冷淡,太冷淡了!
许清桉瞥她一眼,她赶忙带门离开,跟外间的苏合咬耳朵,“你说他们会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