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晗本来于心有愧,沈文芸反过来跟她道歉,倒让她有些无措。
她以为沈文芸会责怪她。
其实沈文芸从没这么想过:“傻瓜,妈妈怎么会怪你。你长这么大,妈妈很少回去看你,连你对什么东西过敏我都忘了,该愧疚的应该是我才对。”
话音绕在耳畔,压在她心上的石头被人悄然拨动。
小时候最期盼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杜苒不要再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针对自己,二是沈文芸能主动回国看她。
但愿望总是落空。
十岁那年小学期末考,她数学破天荒拿了个满分,因为温绍德对她承诺过,只要考得好就能见到妈妈。
于是她一放学就直奔自家诊所,拿上卷子兴冲冲兑现诺言,温绍德正在柜台配药,忙碌间瞧她一眼,敷衍说沈文芸今天就回来了,傍晚飞机落地,让她乖乖在家等。
哄小孩的话,温书晗还真信了。
夕阳落下,她凭着记忆,独自一人乘地铁前往机场,一路跑啊跑,到航站楼接人。
半大点的乖巧小学生,穿白色连衣裙背小书包,后脑勺扎个软乎乎的马尾辫,在偌大的航站楼里转来转去,画风有点格格不入。
她茫然许久,突然想起自己没问清楚,沈文芸到底从哪个口出来。
那一年她还没能拥有自己的通讯工具,只好跟机场安保借手机,打电话给沈文芸。
那边好久才接。
声音模模糊糊,像刚从梦中醒来被人扰了神思,但依旧温柔:“怎么啦书晗?我这儿天刚亮呢。”
温书晗愣愣眨眼,局促地攥了攥书包带:“妈,你没有回国呀?”
“没有呀。”沈文芸无奈地笑,“谁跟你说的?”
空气默然几秒。
“......没什么,我记错了。”她鼻梁一酸,若无其事说,“妈,你睡吧,我刚放学呢,要回家了。”
电话挂断,她把手机还给安保。
安保看她有些怅然,蹲下来问:“小妹妹,在等妈妈吗?”
温书晗摇了摇头,把委屈往肚子里咽,笑笑说:“不等了,谢谢大姐姐借我手机,我要回家吃饭啦。”
没什么大不了,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就怎么回去。
她迈着大步离开航站楼,埋头走了一段,不知不觉眼泪涌了出来。
她抬手用力擦掉,马尾辫甩出一丝倔强。
真气人,温绍德不守信用,大人全都不守信用。
离开机场,她在冷清的道路边挑个石墩子坐着,哭完再回家。
不经意抬头,看见几辆前后相接的黑色轿车停在大道边上,后视镜都系着红丝带。
温绍德教过她,这是家里有人去世了,参加葬礼才会系的。
其中一辆车与她正对面,隔着一条街的距离,里面的人缓缓升起副驾车窗。
温书晗微微一怔。
刚才没注意,里面的人是在看她吗?
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总之在陌生人面前哭,被盯着看,好像不太好。
于是她默默擦干眼泪,起身离开了。
这一秒,通话还在继续——
“书晗,虽然我们不在一起生活,但你永远是我的女儿。你现在长大了,在新家也过得很好,妈妈为你感到高兴。陈家真的是好人家,你爸刚去世的时候,妈不是没有想过把你接过来,但相比之下,那种家庭能给你的,都是妈妈给不了的,既然他们选择留你,又那么疼你,妈自然更希望你越过越好,你能理解妈妈吗?”
温书晗不知该说什么,在母亲含义复杂的话里,轻轻“嗯”一声。
沈文芸沉吟片刻,心有预料地问:“你跟陈家儿子,不是一般的关系吧?”
空气安静一瞬,她缓慢说:“我们的关系,比较难形容......”
话音刚落,陈言肆将听筒抢走,贴到自己耳朵边。
懒散开腔:“她说愿意嫁给我。”
“?”温书晗忙去扑手机,“我什么时候说了!”
陈言肆一手摁住她脑袋,将她按在原位,身子朝车门方向偏了偏,拖着气定神闲的语调歪曲事实:“对,她亲口说的...嗯,我先带她回家,具体的之后再联系。阿姨再见。”
电话挂断,他善解人意地归还手机。
温书晗哭过之后眼眶红红,这会儿又有点气闷,脸别到一边,手机也不要了。
怪可爱的,像只气饱的河豚,鼓起腮帮子呛他:“你这是造谣,胡作非为,惹事生非,兴风作浪......”
陈言肆靠着椅背偏额看她,唇角一扬,胸腔闷出笑来。
“成语这么多啊。”他揪住她一缕头发,拿发尾搔搔她鼻尖,“不高兴了,回头给我寄张律师函?”
鼻尖泛痒,她被惹得闭了闭眼,想打喷嚏,皱眉说:“先报警捉你。”
陈言肆笑意加深。
很神奇,她生气的时候反而显得更乖。
他巴不得再逗她一下:“怎么这么可爱,在跟我撒娇?”
“......你好自恋。”
好像在他眼里她哪哪都有意思,简单说几句话都能被他当成撒娇。
温书晗没再理他,抱起胳膊缩成一团,脑袋靠在车窗边上闭眼休息了。
陈言肆在另一旁支着额头,一手伸过来,轻揉她泛红的眼尾。
轻哂:“爱哭包。”
...
圣诞节很快过去。
陈言肆早出晚归,偶尔凌晨才回来,带着一身烟酒气。
他回得太晚,温书晗已经洗过澡,身上散逸甜香,被无处停泊的他当成上岸的小岛。
他扯开领带,沉甸甸的身子骨压在她身上,抱着她,赖在她身上不肯走。
温书晗承着他的重量,稀里糊涂往后退,被他压到玄关一角,差点喘不过气来,双手推他:“你太重了!起来!”
他酒后微醺,脑袋在她肩上一阵乱拱,喘息声倦怠沉乏:“没想到你会过来找我。不怕我了?”
她要怎么回答呢,只能说:“你最近不是挺正常的吗......”
陈言肆闷笑一声,些许自嘲:“我正常的时候你就喜欢,不正常的时候你就想离开我?”
温书晗被他压得难以动弹,她只能将下巴蹭过他肩膀,仰起头,先把气喘顺了,再出声:“你知道你不正常的时候有多可怕吗?你吓到我了,我当然会往后退......”
他油盐不进:“你就是想离开我。”
跟喝醉的男人难以沟通,温书晗深呼吸,试图让他清醒:“你先起来,到沙发上去。”
“我看过心理医生,两年,每天都看。”
空气安静几秒。
其实他明白,温书晗跟少女时期别无二致,本质上,她喜欢可靠的,温和的。
那年在旋梯上,一个蜻蜓点水的初吻,是他用温柔诱惑来的。
凭借扭曲的占有欲织成的温柔网,终有一天会七零八落。
像一颗定时炸.弹,他骨子里全是强硬和偏执,但凡她眼里装下别人,他就必然失控。
温书晗抿了抿唇,喉咙逐渐干涩,一时哑然。
陈言肆蹭在她肩上,呼吸很沉:“那个卷毛专家问过我,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决定不要我,而我抑制不了内心的冲动,会不会像我爸那样——”
“失手杀了你。”
温书晗身形一滞。
指尖在他平静无波的话语声里微微颤动,她艰难出声:“所以......你会吗?”
第59章 含温
“你觉得我会吗。”他静无波澜。
问题抛回她头上, 呼吸热意占据耳畔。
温书晗忐忑两秒,静下心说:“你不会。”
他低笑一声,轻飘飘的语气, 掠过她波动的心潮:“这么相信我?”
她喉间微微哽了几秒, 抿唇一应:“嗯。”
陈言肆最希望的事,不就是她能相信他吗。
但她这么一答, 他好像并没有多高兴。
不知他在想什么,沉默不过三秒, 他结实充血的手臂收了又收,将她牢牢圈紧。
心跳严丝合缝地相贴, 余音在胸腔里震荡。
他力道太重,她呼吸愈发困难, 在他怀里挣了几下, 无计可施地攥紧他衣袖:“有话好好说, 你别抱这么紧......”
陈言肆无动于衷,兀自埋在她颈侧深呼吸,汲取她发间的香味, 平淡出声:“万一我真的是个坏种,你会不会后悔。”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 他这么一说,温书晗有短短一秒真的怕了他。
但她很快听出他话里的乞求意味。
他微醺但也清醒, 态度足够冷硬,心思却有些怅惘, 仿佛在说,如果有机会可以剖析出一个完全真实的自己, 他也不希望自己是坏种,更不希望被她当成坏人拒之千里。
温书晗上下唇碰了碰, 轻描淡写说:“你不坏。”
话音刚落,他不安分的手掌探进她衣摆,指腹抵在她轮廓明显的腰窝上,缓缓向上摸索。
后背忽冷忽热,她轻微颤抖,陈言肆偏头含住她耳垂,轻轻吮咬。
气息浑闷蛊人,一字一顿:“即使我是坏种,你也不准爱上别人。”
“这辈子都是我的。”
温书晗恍然片刻,突然被他不轻不重掐住后颈。
一个吻急切而下,她闷哼一声,被迫仰起头同他接吻,承受他唇舌间灼人的滚烫。
呼吸疯狂碰撞,他恨不得将她全部吞没。
昏柔月光里泛起黏腻湿热的接吻声,她时而战栗的身躯令他亢奋,他浑身涌起燥热的血,不遗余力地吻着她湿润的唇,舌尖勾缠搅动,粗喘淋漓。
只有她乖乖待在他身边、眼底只倒映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最畅快,最愉悦。
最情难自控。
-
回国前一天,温书晗接到爷爷的电话。
“晗晗,你到纽约找他了?”
冷不防这么一问,她只好说实话。
“嗯,我前几天就来了。”
听筒里万分警惕:“是你自愿的,还是他强迫你?”
这误会可大了,她忙解释:“不是的爷爷,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他伤口刚好没多久就要忙工作,又是一个人在国外,我怕他孤单,所以就......”
陈慈远轻叹一声,好像在说陈言肆都那么大个人了,又坏得透顶,哪里用得着心疼,温书晗不被他欺负就不错了。
老爷子语重心长:“晗晗,你从小就善良,总把别人想得太好。上次他把你救回来,我知道你很感激他,但你要想清楚,靠近他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空气静下来,温书晗埋头斟酌。
太阳快落山了,她背靠着阳台围栏,肩上落了几缕深冬暮色,顿了许久说:“爷爷,我想过了,我对他......或许不是单纯的感激。”
在他为了保护她连命都不打算要的时候,她已经很难形容内心的波动。
但陈慈远是老一辈,同她立场不一,思维逻辑也不一样。
他经历得多,心里又有戚林怡那道坎,总觉得年轻人考虑不周,担心她走错了路,更怕她一不留神,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孩子,你还年轻。他真正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你真的了解吗?另外,他的底线究竟在哪儿,你真的有把握吗?”
温书晗眼睫微垂,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在爷爷眼中,陈言肆只适合在冰冷的名利场里游刃有余,那些强硬手段也只适合用来党同伐异,不应该拿来处理感情。
对待感情的方式有千种万种,归纳而言,有人在伴侣离开之后选择衷心祝福,默默疗伤,有人则因爱生恨,借着爱的名义无恶不作,最终两败俱伤。
陈言肆的父亲是第二种。
可怕的是,父子竟有几分相像,都学不会用一种冷静安全的方式去爱,去挽留。
这种病态的占有,好像早已被刻在基因里,无论如何都治不好。
陈慈远对此担忧,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除非她以身为饵,触犯禁区,用试探的方式完全激发他的本性,才能看清他体内的獠牙究竟有多锋利,借此决定自己是去是留。
虽然这样的方式过于危险,但只有把迷宫打碎,才能找到唯一的出口。
——“跟谁打电话?”
身后传来陈言肆的声音,她连忙挂断。
镇定回身,陈言肆正懒洋洋倚着阳台门框,目光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隔着一团冷冽空气跟她对上。
温书晗眸光闪了闪,避重就轻:“爷爷说想我了,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明天就走。”
“哦,是吗。”陈言肆不疾不徐走上前,微垂视线看着她,一手抚上来,拇指摩挲她脸颊。
语气亲昵万分,实则图谋不轨:“别走了,留下来。”
她当然不能留:“不行,机票都订好了,我还要工作呢。”
陈言肆淡嘲,说以他目前的能力,养她十辈子都绰绰有余。
虽然是句剥夺她工作权利的玩笑话,但他真的很想把她拴在身边,每时每刻都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