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语气笃定:“可是他认路。”
宋回涯不好再多问,怕伤了对方自尊。
季平宣自己解释起来:“其实也不认路,不过我看得懂地图,还有一些经验。凭着风势、日照,以及草野间的痕迹,能分辨出大概。只有安定的地方才会出现城镇,尤其是北境这种土地贫瘠的地方,跟在荒郊野岭找吃的是一个道理。找准方向了,就不怕走丢了。”
梁洗一副要从鸡蛋里挑骨头的表情,质疑道:“真的?”
宋回涯拍了下她后背,推着她往前走,过去取马,梁洗还拧着脖子回头看,对季平宣叫嚣道:“你认路,跟刀有什么关系?!”
季平宣挠挠后脑,不解嘀咕道:“我没说跟刀有关系啊?”
严鹤仪失笑:“你别理她,她傍晚睡了没醒,还在做梦呢。”
众人趁夜赶路,连夜奔出数十里远,清晨时停在一处破庙,稍作休息。
庙外长着一片茂盛的荒草,草里还埋着几具白骨,宋回涯外出巡视时发现的,不知死的是哪里人,将骨头收殓了下,往上面盖了抔土。
其余人已在庙中生好火。
梁洗烤着火,对着进门的宋回涯发出一句感慨:“你那小徒弟不在,没那么热闹,总感觉少了点东西。”
严鹤仪都想喊救命了。宋知怯在那能叫热闹吗?那叫鸡飞狗跳。
宋回涯说:“我会代你传达你对她的想念。”
梁洗实在地道:“那倒不必了,也算不上。”
她从包袱里摸出半个饼,往地上敲了敲,发出坚硬的类似石头的声音,犹豫了会儿,往刀上一插,放到火上烤热。
她拿手肘碰了碰边上人,闲聊着说:“以后我去你不留山,吃喝住行总不用付钱吧?”
宋回涯翻出一块肉干,无情泼她一盆冷水:“你若是指望躲在我不留山就可以不用念书,那我劝你早日死了这条心。我不留山上也开了个学堂,不识字的全给赶去上课了。”
梁洗沉默下来。
宋回涯笑了:“你还真就这点出息?”
梁洗表情痛苦,闭上眼睛道:“你不懂的。这叫强人所难。”
严鹤仪刚要夸她记住了个成语,宋回涯在边上悠悠跟了句:“我徒弟都会用‘怙恶不悛’这个词了。”
梁洗再次沉默。觉得什么圈,什么方圆,委实惹人厌烦。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严鹤仪读出她的表情,顿时大受刺激,拍着腿道:“你瞧瞧,你连个半大的小孩儿都学不过,外头的人知道,该怎么嘲笑我误人子弟?”
宋回涯已颇有经验,为他指点迷津:“严鹤仪你教不了她。把她带我不留山去,找十个八个蒙童跟着她一起学,再让我徒弟一直盯着她,她扯不下脸面,才会用心学。”
好阴毒的损招!梁洗一下子坐正了。
随即觉得很是冤屈。打出娘胎后,她吃奶时都没使过那么大的劲,哪是她故意不学的?
其余人在旁边听着他们聊,时而跟着笑两声。
一武者顺口接了句:“实在学不进去就算了,好好操练操练刀法,一样长本事。我也不识几个大字,没见活不下去。更没见谁敢在我面前多嘴多舌。”
这话一出,引得众人群起而攻。
“你自己不读书就算了,怎么还来灭梁小友的志气?”
“这边关刀来剑往的,识不识字自然没那么要紧。可我们又不是要打一辈子的仗。等你回老家,想着置办什么家产,却不认字,遇到奸猾的人,想要害你,都不必费那些多余的心思。”
“就是。你若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人立字据,次次要去找别人作保,岂不是弄得人尽皆知?”
武者被他们说的,感觉前途一片渺茫,手里举着炊饼,哑然失声。
众人见状,又转而安慰起他:
“也没那样严重。又不是缺胳膊断腿,也不是比别人少个脑子,学些简单的,总是不难。”
“你跟着季小友一块儿学,来得及。”
“实在不行,可以找宋门主嘛,宋门主如今是我辈楷模,总不能不帮。”
“有理有理。”
宋回涯听着火怎么还能烧到自己这边来了,两手一摊,无辜地“嗯”了一声。
众人哪里容她装傻,你一声我一声,聒噪地在那儿喊起来:“宋门主。”
比一百个宋知怯加起来还吵得人烦。
玩闹一阵,外面天色已然转亮。
“走吧。”清溪道长灭了火,说,“再赶半天路。到下座城里休息。”
第122章 南风吹归心
阿勉回到府中,反手合上大门,将怀中的鞋子放了下来。
鞋底吸饱血水,他怕留下足迹,用外衣随意包裹了下脚底,匆匆赶回。
魏玉词端来备好的热水,给他清洗。
阿勉脚底被石子划破,又在一路跋涉中被冻得麻痹发青。泡进温水之后,才感受到一点针扎般的痛楚。
他将魏玉词拉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侧,扯过一旁布帕草草擦干水分,一面换下身上外衣,一面冷静地同她说:“昨日夜里回来时,我看见了金吾卫那位马将军。他一直守在府外,等着寻你错处。”
魏玉词身形僵硬,眼皮不住弹跳,后怕地道:“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
她飞快跟了一句:“这两日我没有出过门,不可能叫他拿住把柄。”
阿勉说:“可我不能容许他人耳目留我身侧,何况,他即便没有证据,等大梁兵马开始强攻,也会捏造出罪状冲进府来抓你。他需要的不是证据,是时机。”
阿勉脱去衣服,露出精壮的上身,肌肉因寒冷而微微绷紧,他拿着湿布,仔细将身上沾着的血渍都擦干净。
动手之前,他已将事情经过推敲过数回,虽有些疏漏,可事急从权,顾虑不了太多。
“昨天夜里,他被人一剑割断咽喉,死后尸首又被悬挂到官署门口。普天之下,唯有宋回涯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狂事。她前两日来到京城,入府与你会面,得知他得罪了你,有意要为你出头。我闻听消息,猜到因果,盛怒之下,回来找你审问,不慎出手太重,将你活活打死。”
魏玉词过去取来朝服,闻言双手有些不稳,将衣衫抖开,为他穿到身上。
阿勉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退去冷厉,变得温柔,问:“你听明白了吗?”
魏玉词点头。
阿勉说:“你带着黎儿一起走吧。”
魏玉词问:“那你怎么办?”
阿勉说:“我走不了。我若走了,他们该知晓宁国的兵防被我泄露。正是存亡绝续之机,我半点差错也不能有。卧薪尝胆多年,不就只在今朝一举吗?”
魏玉词扶着木桌,虚脱地坐了下来。
阿勉系好腰带,对魏玉词说:“我知道,这世上最放心我不下的人是师姐,可最懂我的,是你。你陪我最久。若有来世,你若不嫌我满身孽债,做对寻常夫妻也是好的。你愿意吗?”
“你……”魏玉词听他寥寥几句,心头一片慌乱,惊恐至极,不觉便哭了起来。
阿勉给她擦了眼泪,笑着说:“从前给师姐写信,总想着,留几句等以后见了面再说,否则多年不见,相顾无言,师姐会觉得与我生疏。可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竟一直错过。后来连信也收不到一封。若有惦念的话,有便说了,不分什么早晚。”
他来不及与魏玉词多说几句熨帖的话,抬手轻抚了下她的脸,过去取过官帽,最后说:“我先走了。你准备着吧。”
·
朝堂之上,宁国皇帝安伯益听着臣子闪烁其词的禀报,大发雷霆,怒斥众臣皆是废物。
竟在天子脚下,众目睽睽之中,任人虐杀朝廷官员,还被堂而皇之地将尸首挂到官署门前。
杀手的名字已能叫出口了,凶犯却仍旧逍遥法外。这是何等耻辱?
换做昔年,他直接亲率一队铁骑,踏平大梁,屠杀三城,以解此恨。何须对着一帮只能看见后脑勺的老东西发邪火。
想起南方战事,安伯益更是火冒三丈。抄起桌上公文,拍向为首的一名官员,怒吼道:“当初你说陆向泽是袁回的手下败将,又说袁回是何等用兵如神的天骄,不出三月定能斩下陆向泽的首级,送到朕案前来,如今呢?如今呢!三月又三月,那姓陆的杂种就要打到朕的脸上来了!你的凯旋在哪里?人头又在哪里!”
臣子们跪了一地,纷纷开口道:
“是计谋!袁将军深谋远虑,为叫大梁掉以轻心,引他们深入宁国之后,截断他们的粮草,不费吹灰之力,拖死他们三十万大军!”
“陛下,我宁国将士虽死伤数万,可他大梁已死了十多万士兵。大梁视人命如草芥,而今不过是困兽犹斗,不足为惧!”
“我大宁兵强力壮,陛下明断是非,梁国那个黄毛小儿,怎敢与陛下相提并论?梁国敢向我大宁发兵,是取死之道,”
安伯益指着他们,气笑道:“你们连一个宋回涯都杀不了,还来同朕说什么大话?!她宋回涯如今都敢到我宁国都城来杀人了,如此嚣张的气焰,难说不是受了朝廷的指使!”
臣子们抬起头,七嘴八舌地呼喊:“陛下,梁国皇帝不过是只软脚虫,连同朝堂上下的臣子,听得陛下一声怒喝,无不屈服于陛下雄威,恨不能束手告饶,自缚于城门之下,哪有这般胆量?对于宋回涯等人的自作主张,他们反倒比我等更气急败坏。生怕这匪贼阻了他们坎坷的向阳路。”
“听闻去年梁国还曾着人围杀过宋回涯,可惜那孽障命大,这也不死,如今看是走投无路,才躲我宁国来了。”
阿勉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吹嘘,同他们一般深埋着头,心中只觉荒唐可笑。
前线的真实战况,朝中不是无人知晓,可只敢混在人群中偶尔说上两句,遭人驳斥便噤声不言,唯恐惹祸上身。
这些年里,宁国的繁盛与强大早已在傲慢跟忽微中沙化成一个华丽的空壳,昔年的强盛反成了如今的枷锁,将他们架在高空的基业上,叫他们看不见脚下的千疮百孔。
上官怠废,下官贪奢,百姓长饥至死,一生清贫,多年积弊丛生,食禄之人无一提策,自此黄图消歇,也不足为奇了。
阿勉不由苦涩地想,大梁百年颓败之际,朝堂上是否也如今日这般,上演过蹩脚而蠢钝的戏曲。
安伯益在众人极力的担保与誓言中放下心来,再次翻阅桌上战报,被臣子说服,以为宁国伤亡不过少数,领兵之将定谋有后手。
他合上公文,下令全城搜捕凶犯,定要将匪首及其同党,尽数捉拿,以定民心。
·
朝会过后,城中卫兵开始严加巡查,连同衙门的差役、各部闲散的小吏,全被派遣出去,逐门逐户地查找凶犯。
唐掌柜借着严家堡的门路,提前得到风声,将贵重首饰搬去别处,店铺叫人给砸了个稀烂。
他交握着两手站在门前,抬首望天,任由那帮差役在铺中哄抢,忧郁长叹。
他在北宁深耕多年,手中有银钱开道,顶多不过破财消灾,尚无牢狱之祸。当年被掳至宁国的大梁人,无他这种好运。
不过半天时间,唐掌柜已看见街上被打死两人、抓走四人,理由大同小异,不过是言语反抗。这些可怜虫都会成为大梁打入宁国的细作或是匪贼。
唐掌柜心情沉重,几次想上楼抄起兵器,与这帮畜生同归于尽。可是还得守在门口,等官吏一波波地来,点头哈欠地向他们奉上孝敬。
傍晚时分,将士们仍未撤走,只是不如白天那般蛮横。
百姓闭门不出,街头荒无人烟,仅有几名饥肠辘辘的乞丐经过。
唐掌柜平日心善,常会接济贫民,今日街上讨不到吃食,不少叫花子到他店里讨要。
唐掌柜轰赶不去,便命人煮了锅稀粥,摆在空铺子前,有吃不饱的,自己过来打粥。
一将士晃荡到这附近,随口对着蹲在门槛上的乞丐喊了一声。
那乞丐听到问话,该是平日受过不少毒打,第一反应竟是拔腿而逃。
附近守着不少卫兵,不等那将士呼喊,见有人敢在街上狂奔,不由分说地将人拦下。
乞丐扑跪在地,连连告饶,将手伸进衣襟,摸出个东西,爬向卫兵。
那卫兵见他双手肮脏,还在不停靠近,手中不知藏着什么东西,担心是暗器,一刀将其胸口捅了个对穿。
乞丐发出痛苦哀嚎,将手中物品扔了过去,以为自己尚有生还之机,苦苦求道:“救……”
卫兵霎时抽出刀身,将那东西重重拍飞出去。
听得一道清脆的响声,东西四分五裂,散落开来。
卫兵找到一块碎片,用脚踢了一下,没多看地上人一眼,奇怪说:“这是什么!”
“一块玉?”边上同伴跟着用脚在地上碾了碾,说,“捡的吧?瞧你方才吓成那样,我还以为是什么洪水猛兽。”
“呸!”卫兵过去朝乞丐脸上“啐”了一口,恼羞成怒道,“跑什么?当老子会要你这破玩意儿?”
乞丐胸口破开一道狭长的刀口,他试图用手堵住,然无济于事,歪过脑袋,与高楼上的唐掌柜对上视线,泪水奔涌,无声哀求,睁着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唐掌柜将窗门合上。
纵不是血亲同胞,见人死得如此轻易,也是一阵心痛如绞。
“畜生啊……”唐掌柜眼中盈着泪水,语尽词穷,来来去去只有一句,“真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