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勉。”魏凌生回过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平静道,“你又怎么知道,那不是师姐自己所求呢?若她真的只是一心想为师叔报仇,那她第一个杀的,就该是周将军,可是她没有。”
阿勉气笑道:“你难道要说,当初师姐离开,也不是因为你?师姐会去断雁城,杀那个劳门子叶文茂,甚至她舍身犯险无名涯,不是因为你?!”
魏凌生搁下笔,五指在冬日里冻得通红。他曲了曲手指,坦诚道:“是我请她去的。叶文茂这些年盘踞一方,打的是为护国业的名号,可实际却是卖国求荣。既为胡人做事,又为侍中做事,暗中截杀过路的英雄,寇掠临近的商道。而今胡人式微,我又有向泽得力,终于能腾出手捉一捉身上的虱虫。我是想收归断雁城。”
阿勉深恶痛疾,看着面前人惨笑道:“魏凌生,我是真想杀了你啊!”
魏凌生偏过头,再次拿起笔,耳边阿勉可怜地道:“你告诉我,师姐究竟为什么离开?你同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忍心再不管我?”
魏凌生掀开眼皮,瞳孔中跳映着一盏如豆的火光,视线随着飘散的思维逐渐迷离。
该是为什么?
……为什么?
魏凌生记得那一年,他还在同宋回涯居无定所地漂泊,辗转数次,又回到已然落魄的不留山。他父亲的一名旧部悄悄过来接他。
他惊喜之余,又惶恐不安,此去京城,一路动荡,定不安生,于是他旁敲侧击地在宋回涯耳边重提旧事,告诉她谁是杀害师父的凶手,想让师姐帮自己护送一程。
宋回涯几次听闻都无动于衷,只是继续习武练剑。
魏凌生真以为她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慢慢断了这门心思。
直到有一日,宋回涯取了剑,如往常一般,同他说要出门一趟,只是那次没有带菜篮,让两人不用等她回来吃饭。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夜深之时,阿勉已经入睡,他坐在窗前念书。
桌上铺着昏黄的灯光,宋回涯翻身从窗户跳了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意。
魏凌生飞快起身,张口欲喊,被宋回涯按着嘴唇示意噤声。
她受了很重的伤口,面色苍白地坐在角落阴影处,气虚询问:“你方才在念什么?”
魏凌生翻过书,告诉她书名。宋回涯点点头,说:“你接着念。”
魏凌生拖着椅子想靠过去,被宋回涯阻止,只好坐在原地,小声诵读。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读的是什么了,只记得当时宋回涯素净的脸。
他语速越来越慢,角落里的人呼吸也越来越平缓。正在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宋回涯忽然睁开眼睛,笑着说了句:“师父以前总爱与我讲道理。可是无论她掰得多碎,讲得多细,我都听不懂,也不愿听。如今却好像都懂了。”
魏凌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将书册又翻了一页。
宋回涯说:“今后照顾好你师弟。他不听别人的话,姑且还能信你几句。”
魏凌生登时扭过头盯着她。
宋回涯笑道:“我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会一辈子跟着我。我答应过师伯,一定会照顾好你,后面的那群尾巴我已经替你杀了。你可以放心地走。”
魏凌生大惊失色,骤然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椅子。
“嘘……”宋回涯身体凑前了些,身上血腥味也飘了出来,杂糅进清冷的月色中,她手指往下勾了勾,说,“别吵醒你师弟,免得他嚷得我头疼。”
魏凌生顿时有些无措。
宋回涯说:“把窗关了。”
魏凌生僵硬起身,扶好椅子后,去将窗门合上。
满室沉寂。
宋回涯不说话,魏凌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着窗台上的缝隙出神地看,这才发现因久疏打理,青绿苔痕已经顺着墙角长上来了。
他用手指去擦。
“师弟。”静默中,宋回涯轻唤着道,“师姐为你开这次路。只是天长地阔,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魏凌生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觉视线相触,便有一阵火燎似的灼疼。一句话就到了嘴边,想求她不要走。可转念到头,又觉得自己太过虚伪。
宋回涯伤得虚弱,到后面开始像说梦话一样地絮叨:“今年是我入师门的第十年,师父是怎么死的,我还记着呢。我只是想给师父、师伯上最后一支香,再启程。”
魏凌生霎时愧疚到极致,只觉自己万分卑劣,两只手死死攥成拳,好不容易想出句话来,张嘴想说,又被宋回涯打断。
“不留山,不留人。多余的话不必再讲。”宋回涯精神了点,朝他伸出手,“你不是已经托人查过,杀害师父的凶手都有谁吗。给我吧。”
魏凌生心底有个声音,在痛骂自己的无耻,可还是不由自主的,从袖口抽出一张折好的纸。
宋回涯接过那张纸,指尖上未干的血渍沾了上去,她扫了一遍上面的名字,点头说:“好。”
又问:“师弟,我该先杀谁呢?”
那一瞬间,魏凌生觉得她其实什么都懂。
后来又觉得她若是真懂,岂会看不透自己的虚情假意,还一次次心甘情愿,为自己出生入死?
就如同无名涯上寄来的那一封信,简短几句,他读过上百回,却一直看不懂那结尾的一段:“不需你来救”。
魏凌生一下子从往事中醒了过来,手中的笔墨正落在纸上,晕开一片。
他掩饰了下情绪,提醒道:“阿勉,你该回去了。”
“我会回去的,但是我一定要见师姐一面。”阿勉说,“我也要去断雁城!”
第025章 万事且浮休
翌日晨星初升,天光未晓。
叶观达被人从床上架起,套了两件衣服,扶上马车。
马车颠簸前行中,他在浓烈的倦意中睁开眼睛,因高烧而麻痹的痛觉也逐渐归拢,右臂断口处开始出现一阵噬咬般的疼痛。
叶观达拎起桌上的一壶烈酒,灌了几口,冷汗涔涔地靠在马车壁上,微张着嘴视线昏花。
边上的老儒生理了理腿上宽袖,挪动着与他拉开距离,推开一条窗户缝,将脑袋凑到空隙处透气。
蓦地,他瞳孔一缩,大掌拍向自己昏昏欲睡的徒弟,将人按了下去,自己也灵活地往下一滑,避开迎面旋来的斗笠。
那斗笠上带着被刀锋削过的一个缺口,擦着叶观达的脸,深深嵌入后方的木板。
在少年的惊呼声中,马车急停下来,叶观达险些被甩到地上。他按着矮几,上前掀开车帘,就见宋回涯两手抱剑,正侧身立在街道中间。
天上的雾气散开了,静立在晨光中的楼阁、朝露、行人,都拖拽出一条浅淡的影子,闪耀出蓬勃的生机。
拂晓的光线洒在宋回涯的脸上,如云一般流淌。满地的落叶同她的衣袍一起,在烈风中鼓荡。
叶观达视线模糊,泪光蔼蔼,只仿佛看见了一个与日分辉的人。对方的瞳孔里反射着金色的浮光,浩气清英,灵秀拔俗。
老儒生已摘下斗笠,拍着腿破骂道:“好生卑鄙!连我这样的羸弱老人都打!”
叶观达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
宋回涯似笑非笑道:“我可没说过,你们能走。”
老儒生又骂:“好生无耻,关起门来打狗!”
叶观达脑子一片混沌,一时顾及不上他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宋回涯,对着车夫喝道:“撤!快!”
他放下沉重的帘幕,捞过桌上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气浇过喉咙,叫他朦胧的神智短暂地清醒过来,闻着马车内金炉中的浓香,又很快萎靡下去,喃喃自语道:“她为何非要杀我?非与我过不去?断雁城没有了我,大家都得死!”
老儒生宽慰道:“公子莫慌,我等还有张良计啊。”
叶观达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见宋回涯站在原地没有追来,这才稍稍安下心。
两辆相同的马车在街道上相遇,一辆转向驶入小路,一辆朝着另外一处城门疾驰。
叶观达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之际,马车再次剧烈晃荡,将他摔到了地上。
他捂住渗血的伤口,吃痛怒吼,马夫掀开车帘,哆嗦着嘴唇,给他指了个方向。
叶观达难以借力起身,单手支在地上,狼狈地半趴着,余光朝外瞥去,找了半天未找出缘由,正要暴怒发狂,宋回涯宛若阴魂不散地走入他的视野,单手握着长剑扛在肩上,熟络地朝他笑了笑。
“宋回涯!”
叶观达的神经已崩到了极致,酒意上头,断口处的每一次疼痛都让他对宋回涯的恨意达到新的顶峰。
癫狂地想冲出去与她同归于尽,被对面少年按了下来。
老儒生甩着长袖催促道:“走、走,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宋回涯的两条腿莫非能一直跑得过四条腿?就让她在后面追。”
马车再次调转方向。
叶观达情绪稍有平复,被少年托着坐稳身形。可被折磨得似乎出现了臆想,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宋回涯正站在他的身
后,激得他频频掀开窗帘去看。
恍惚之际,有数次甚至觉得对面的老者都有几分宋回涯的影子,叫他自己也觉得荒唐至极。
叶观达揉了揉眼,请老儒生再给他开些药。
“公子刚喝了酒,哪里能随意吃药?”老儒生的话好似有千百重的回音,吵得他脑子将要炸开,“还是姑且忍忍吧。”
“好!好!”叶观达立马叫停,吼他闭嘴。
车辆在数个城门间兜兜转转,始终未能离开城池。车夫不敢再惊扰叶观达,可每次再看见宋回涯的身影时,也觉得太过悚怖,不由惊呼出声。
叶观达听见那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强撑多时的心神彻底崩溃,探出头咆哮道:“宋回涯,我早晚要杀了你!你不得好死!”
他没看见宋回涯,倒是引得路边行人纷纷侧目。
叶观达越想越是憋闷,坐在马车里燥急地发着邪火:“想我断雁门,弟子兼亲属足有上万人。府衙之中也遍布耳目,如今却被她一人碾得抱头鼠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儒生作壁上观,不动声色,倒是期待他不堪受辱,跳下马车去与宋回涯搏命。可惜这小子嘴上豪纵不拘,实际却跟王八似地百忍成金,怂得很。
待又一次马车停靠时,许是信他不过,叶观达抛掉老儒生,独自离开马车。
一护卫上前接应,架着他从小巷穿行,曲折迂回,来到一处隐蔽的洞口。
叶观达看着那狭小出口外透进来的青绿山色,快步奔去,直到走出城墙,未在面前见到任何人影,脸上终于浮现出一股畅意的笑容。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自以为已经逃出生天,放肆大笑两声,抬手朝后招了招,等不到人主动来扶,亢奋的心才冷却下去。
回过头看,随行的护卫早已倒在地上,而宋回涯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倚在墙边,欣赏着他的窘迫。
宋回涯笑着问道:“生死被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如何?”
叶观达刹那间从狂喜落入极悲,抬手指着她,嘴唇翕动着想要唾骂,气血上涌,冲得他两眼发黑,径直栽倒下去。
宋回涯还以为自己又要担上一个活活将人吓死的恶名,用鞋尖踢了踢,确认他还活着,才讥笑一声。
第026章 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盘腿坐着,拧开水壶,喝了一小口,透过稀疏的树影,听下方姗姗来迟的一群人焦灼地道:
“怎会突然不见了?那宋回涯是开了天眼不曾?我等都追不上,她能追上?”
“少门主拐得太快,我等是半路被那老头儿给拦了。”
“我不敢跟得太近,怕少门主责罚,怪我坏他大事。追出来一看,只见到了季长老。”
“看来便是在这附近失了踪迹,宋贼定然已经逃脱,先回去禀报门主。”
这话得了众人赞同,群雄前簇后拥地离去。
不多时,老儒生也从破洞走出来,定定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与坐在树干上的宋回涯面面相觑。
宋回涯无辜耸了耸肩。
老儒生骂骂咧咧道:“这帮人行走江湖,都不带眼睛的啊?我呸!”
“不带眼睛便可以做个无损英猛的好汉,那不带也罢了。”宋回涯笑说,“他人的命可以慷慨,自己的就罢了,毕竟叶观达可不像是个会记恩的人。”
见没热闹可看,老儒生甩着宽袖悻悻走开。
北屠这才扛着刀走出来,眉头微皱,问:“你绑这晦气玩意儿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