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拍瓜似地拍了拍身边人,提起他往下一丢:“一时兴起,想看那帮道貌岸然的东西演两场。送你了。”
北屠嫌脏了自己的手,只伸出一只脚替叶观达垫了一下,想着这祸害迟早要死,无大所谓,连眼神都懒得施舍,见宋回涯背着剑要走,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宋回涯风轻云淡道:“自然是上山打狗。叶文茂若是知晓自己丢了儿子,不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来。我还真给他三日又三日,叫他能张机设阱来谋害我?何况,我是不敢相信断雁门诸人的狼心狗肺的。若是他们拿了城中百姓来胁迫我,届时我是逃好,还是杀好?怎么想都不痛快啊。”
北屠戏谑道:“前脚才夸你聪明,现下又要重蹈覆辙了?你不是要等他们来求你吗?”
宋回涯朗声笑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他们不来,我就当真不管啊?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吓吓他们。”
她笑过两声,见北屠沉默着不附和,才收起些身上的玩世不恭。偏头看着万顷山色,天光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解下身后的剑,握在手中,再次洒脱笑道:“我对他们是失望的,不过我不后悔,因为我要走的路,从来与旁人无关。”
宋回涯指了指他,旷达说:“前辈,其实我很想看看你说过的当年。四海天涯皆是同道之人,‘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即便真的相看‘白刃洒赤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北屠难得笑了。脸上皱纹舒展开,总是写满严厉的繁复线条,流露出一抹生涩的柔和。
他这种自慷慨悲歌中活下来的老腐朽,见过太多的血与火、生与死,而今只剩下一腔与世格格不入的空虚抱负。
可是那些已经死去的、恢诡谲怪的旧梦,如今好像都在宋回涯的身上复活了。
北屠诚笃道:“若你生在当年,也是举世鲜有的风流人物。”
宋回涯受宠若惊,灿然笑道:“您这样说,我就想争争这个第一了。等我回来,请您喝酒。”
宋回涯举步又停,想了想,嘱托道:“劳烦告诉我那便宜徒弟,若是过了明早,我没回去,叫她去找陆向泽过富贵日子吧。”
北屠当场变脸,没好气地道:“我将她送到废旧宅去了,这话你自己同她说吧。”
他单手提起地上的人,扛到肩上,说:“老夫回去取刀,然后与你一道。”
日已当空,却无多少暖意,北风夹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露水,冷比霜雪。
北屠进了城门,直接将叶观达杀了,把尸首挂在城墙上,无视周遭百姓的惊惧尖叫,迅速回到风筝巷。
刚过拐口,迎面便看见二娘正一步一跪地举着白布沿路前行。她身边还跟着十多人,俱是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佝着背缩着脖子,被风压得直不起身。
二娘身体每况愈下,已是日薄西山,需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才能堪堪走动。
十几人俱不识字,写不了断雁门的罪状,亦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控诉,只能两手高举着一块白布,在上面用血按了手印。
见北屠出现,二娘登时泪如雨下,再支撑不住,软倒下去,低着头惭愧道:“大侠……我太无用……”
北屠五味杂陈,上前将她扶起,朝她点了点头,说:“够了。”
说罢顾自进屋,将手中那把破刀丢了,从床底拖出一个木匣,打开后,取出把三尺九寸长的环首刀。
他一手托着刀身,顺着铁刃拭了一遍。数年不曾出鞘,刀刃上也未蒙尘。
北屠对着银刃上反出的自己的脸,扯着嘴角生硬笑了笑,又觉得实在丑得碍眼,撇撇嘴,正欲起身,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动静,脚步错杂,浩浩荡荡。
北屠以为是断雁门的弟子赶来寻仇,杀气腾腾地踹开大门,箭步出去,想干脆拿他们的尸骨开刃。
那年久失修的木门轰然倒下,外间的景象却截然不同他所想。
一群青年手中高举着纸张朝他门前奔来,铿锵有力地喊道:“断雁门的罪状——我等来写!”
一群年轻书生领头,后面跟着帮赤脚或着草鞋的市井小民,放眼望去,三教九流皆有。
他们站在二娘身后,一人一句,振聋发聩,激烈痛诉。
“府衙里的官差,有不少是断雁门的弟子。贤能之人不为世用,幕吏擅权,备位充数,残害忠良。遭衙门蒙冤打死的百姓不胜其数,这里有二十六户人的姓名,皆愿以命担保字字属实!”
“城中的私塾、医馆,也大多是断雁门的生意。想要念书识字,每月需交二两束脩。寻常百姓一年勒紧裤腰带,都吃不了二两银子!百姓得病不敢问医,哪怕倾家荡产前去,最后也不过被敷衍了事。这与草菅人命何异?”
“外来的商旅途径断雁山,需请山门弟子代为押送。城中百姓凡有田宅纠纷,亦需拿出家财请山上弟子决断施行。说句雁过拔毛,也不过如此!”
“家中养猫养狗,尚要给口饭吃。他断雁门见人饿死于路,何曾大发善心,施舍过一粥半饭?”
“待杀人性命了,又来说自己仁慈,真当我等是生来下贱吗?我等上愧苍天下愧父母,唯独不会愧对断雁门的这群国贼!”
“这般下作的手段与胡人有什么分别?胡人是非我族类,断雁门是惨无人道!”
“我宁愿去边地与胡人厮杀,死个快活,起码去见列祖列宗时能抬得起头,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死于断雁门的一个巴掌!”
年轻的书生不论膝下黄金,朝北屠跪了下来。
为首之人高声恳求:
“我等求恩公,杀叶文茂!”
“我等求天下英雄好汉,灭断雁门!”
众人齐声应和:“灭断雁门!杀叶文茂!”
北屠看着面前诸人,面容一片平静,可平静深处,激荡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暗流。冲开他心底厚重的死灰,如他手中这把环首刀,再现二十年前的光辉。
他瞳孔轻颤,想将宋回涯叫回来看看——
“坏崖破岩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葱青。”
这烂透了的世道,或许真要到头了。
北屠缓步上前,接过几人手中的诉纸,一并塞进怀中。未发一言,背影决绝地提刀离去。
第027章 万事且浮休
亭亭松柏立于山岭两侧,风烟俱净,寒山苍翠。
青石长阶上,独行上山的宋回涯,遇到了蜂拥而下的江湖人。
弟子们手中举着刀剑,乱糟糟地喊着口号向下冲刺,被宋回涯一人阻断道路,高涨的气势骤然凝滞,好似刚出笼的老虎又被塞回了木柙。
为首长老见她静立不动,怒极反笑道:“好,你还送上门来了!”
拥挤人潮自发向两边山林散去,在光影浓淡中矫健穿行,呈四面合围之势。宋回涯抽剑出鞘,剑光在泠泠寒芒的包围下显得黯然失色,唯独一身气势浑然不输,对着高处背光的众人,坚毅而平和道:“今日拦我者,皆死!”
众人是见识过她的剑术的,即便先前未亲眼目睹,在山上多少也有所耳闻,于是队形转着转着,人悄然少去大半。
十丈开外的山道上,一群年轻弟子背着刀夺路而逃。
——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算不得什么英豪,更无所谓声望,谁要做宋回涯剑上的一抹血,添作她凶名下的又一魂?宁愿抛掉一身富贵,活命去了。
余下的一群人也渐渐动摇,进退不定,左右相视。
僵持之际,清脆的破空声自丛林深处响起,憧憧树影间蓦地出现十多道黑点,飞箭如雨,朝宋回涯急骤射去。
宋回涯拔剑荡开眼前的箭矢,兔起鹘落,向下急退,中年男子觑机大吼:“上!”
箭阵刚撤,便有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劈头砍来。宋回涯尚未站稳,又有几支暗箭从侧面侵袭。暗处林荫,不知还藏有多少前来支援的弟子。
只觉四面八方,放眼扫去,皆是敌手。宋回涯不过是自投罗网的板上鱼肉。
宋回涯瞳孔转动,匆匆掠过半圈,腾空的身形随之落地。不待平稳,左手以剑鞘挡住几枚暗器后朝后抛出,劲猛的力道带得上身失重也朝后倾倒。
瞬息之间,右手手腕紧拧,剑尖背向刺去,轻一点地,柔韧腰身便如弯折的细竹再次挺起,卷着悍然剑意,快若奔雷,朝前削去,直接划破面前二人的脖颈。
她招式快得人眼花缭乱,众人尚不知她是如何破局,身边人已是血流如注。
宋回涯缓过劲来,顺势按住面前一人的胸膛,掌力推去,将其撞上同伴的刀锋,趁着对方慌乱之际,杀入敌群,逆流而上。
众人追着她转向,人群后方又传来几声惨叫。中年男子回头,恰见一弟子残肢横飞,从空中落地。
北屠扛着那把与身材不大相称的环首刀,生生用蛮力打通条道,仰头望向已冲至人群尽处的宋回涯,半阖着眼皮,挥了挥手道:“去,此处我来断后。”
“不自量力!”中年男子怒目横眉,厉声道,“来两个就杀一双!”
北屠抡刀便劈,弟子手中的兵器相撞间被蛮横震碎,刀锋所过之处,无人可匹。几招间已杀得血肉横飞。
每出刀一次,便感觉他身形暴涨一分。周身弥漫着一股白雾般的热气,如神兵临世,万夫难挡。
等他停手,挺起弯曲的腰背,众人这才知那竟不是错觉,也终于认出他来,大惊失色地喊出声:“北屠刀?!”
北屠骨骼抽长,拔高一尺,原本松垮的皮肤也被扯平,面庞也变得年轻,显出原本的威严样貌。眸中寒光凌厉,一如淌血的刀锋。
中年男人面如土色,阴沉道:“北屠刀,你退隐江湖已经多年,何必再出山?找个地方安享晚年,清清静静地等死不好吗?你……当年的那些传闻竟然是真的?”
尸体横躺在血泊中,北屠抬脚迈了过去,对面众人跟着后退。一些浅见寡闻的年轻弟子忙着打听,问来者是谁。
北屠拄着刀,竟有闲情逸致,回他一句:“有人花钱请我出来。”
中年男人飞快接道:“谁?他给多少银钱?我断雁门可以出十倍!”
北屠稍一动作,身上骨节便如爆竹声声作响,他适应着这久违的强劲体魄,控制住涌向心脏的紊乱内息,顿了顿,淡声道:“你们出不了。”
中年男人指着他鼻头,气得语无伦次:“北屠!你练那邪功,缩骨多年,练就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能强撑几时?你当我断雁山是什么风水宝地,非要死在这里吗?我等与你有什么仇?!”
他看着北屠脖颈上爬出一丝丝蛛网般的血痕,惊惧交加,暴跳如雷:“你疯了?你跟宋回涯都被哪里的野狗咬了?一起发的什么疯?!你拼着五脏六腑俱损,多少年的功力,你——”
话音未落,北屠猝然上前,手中刀刃如万里云霄间的刺透而出一缕光,转瞬既逝,中年男子大睁着眼,在窥见那极致的刀术过后,带着未出喉的话语,头颅从脖颈上滚落。
鲜血喷洒而出,溅入北屠眼眶,他眼前顿时只剩一片红。
北屠闭上眼,鼻间吸入一口带着血腥的冷气,仿佛又闻见了多年前从窗口飘进来的那阵风。
大抵已有三五年了。自投身江湖,他早算不清走过千里万里,记不得活过百日千日。
只是那一阵,忽然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觉得潦倒世途总该到头。于是阔别多年后,第一次回了故土断雁城。想一作了结。
大雪满山,山间仅有一行足迹,通往他的茅庐,路上落着滴滴哒哒的血渍。
足迹的主人一身萧索青衣,推门而入,站在门口,挡住屋外的西斜落日,开口说:“老先生,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北屠未有搭理,坐在地上继续磨刀。
宋回涯松开紧握的手指,二两沾血的银子随之滚到桌面上。
北屠手上动作一顿,这才正视她,冷声道:“我早说过,我不理你们江湖人的私怨。你想报仇,就自己去。”
窗外松枝积雪,窗内灯烛荧煌。
宋回涯在桌边坐了下来,按着腰间佩剑,苍白笑道:“我师伯从前玩笑说,想请您出山,二两银子足矣,可是天底下没有人能出得起。我一直不解,区区二两,怎么会出不起?又怎么能买得了天下最顶尖刀客的一条命?直到今年我来了一趟断雁城。”
北屠看着她。
与当年那个只会哭求他出山的少年比起来,如今的宋回涯如一池幽邃的深潭,已经叫人望不出深浅了。
她的眼神过于平静,倒是窗外的风喧嚣起来,吹得树上积雪簌簌洒落。
宋回涯低声说:“前辈,师伯临行前,托我看顾不留山。我没做到。我不留山的仇,与前辈的仇,其实是一样的。前辈想杀的,不会仅仅只是一个断雁门的门主。我想守的,也不仅仅只是一座无人的山头。”
“我师父死后每一日,我都在想,她明明有生还之机,为何要意气赴死?我也不明白,明明我师父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师伯为何仍要执迷不悟?我实在是不明白啊,天底下什么路那么难走,还非走不可?”
北屠听着她自嘲地笑。
窗外雪落完一层,被压弯的枝叶挺立起来,于风中晃颤,发出窸窣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