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洗抱了下拳,拎起书生要走。
“等等。”阿勉将人喊住,扔去一个包袱,“劳烦转交给我师姐。”
梁洗捏了捏,又打开包袱瞅了眼,发现是几根金条,还有几瓶伤药,讶然道:“你真是她师弟啊?”
阿勉额头青筋开始狂跳。
梁洗又一板一眼地道:“那也没的商量。她只让我帮她扫尾,没说可以放人过去。顶多下回我帮你问问。”
书生站在她身后,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仗着她看不见,指着她脑子做了个敲木鱼的动作,再一摊手,表示这货的脑子就是木头做的,开不了窍,自然不知变通。
梁洗指着阿勉,特意强调道:“我要去吃饭了,你不要跟着我。吃完我还要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所以你跟着我也是没用的。”
阿勉背上剑利索地走了。
梁洗讨了个没趣,嘟囔道:“真不讨喜。”
她眼珠转了两圈,已分不清东南西北,问:“刚才那小姑娘呢?”
书生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忙着看戏呢。”
·
宋知怯在街上拼命地跑。
宋回涯的梦里也看见一个人在拼命地跑。
两侧的街景都成了模糊的虚影。
那小孩儿光着脚,身上的衣服破了几个洞,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宋回涯以为是自己徒弟,但瞧身形又觉得不大相像。
直到小孩儿回头,露出一张熟悉且稚嫩的脸,宋回涯才意识到,那或许是年幼的自己。
比起缥缈的梦境,诸多切转的画面更像是往日的重现。那些在记忆中深埋的故人旧事,忽然从黄土下被挖了出来。叫宋回涯无所适从。
小孩儿还在不停朝来路张望,一只手已悄然搭上她的肩膀。对方不过轻轻一捏,小孩儿便吃痛地弯下腰去。
所幸对方也不是为教训,逼着她转过身来,便迅速松开了手。
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她,指着身边人道:“小姑娘有点儿本事啊,可惜没什么眼色,居然来偷我小妹的东西。”
小孩儿揉了揉痛处,昂起头,不以为然地道:“我就是故意要偷她的东西。”
“哦?为什么?”男子张开双手,低头审视一遍,自觉极有高手风范,又拍拍腰间的剑,笑说,“你看不出我们是江湖人吗?”
小孩儿眸光扫向他身后的女子,笑容里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邪气:“这位女侠满嘴的仁义,又长着一张神仙似的脸,先前在客栈里,看到一个路过的老瘸子都忍不住流露出满眼的慈悲。我偷女侠的钱,女侠总不会生气打我的。”
她这番话说着像是夸奖,可配上她惺惺作态的语调跟神色,就实在是太讽刺了。
——浓勃的恨意、冷漠、凶戾,她将所有能被看出来的恶劣态度几乎都写在了脸上,那股桀骜不驯的性情远比当初的宋知怯要棘手许多。
男子托着下巴,细细端详着她,片刻之后,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至极的事情,兴奋拉着边上人道:“小妹,这孩子跟你真像啊!”
边上女人先不说是什么反应,小孩儿都忍不住翻着白眼朝他瞪去。
“她这脾气够犟,跟你一样,十头驴都拉不回来。尤其这根骨,好得有些吓人。”男人笑了两声,再次看向小孩儿,好奇问,“你才第一次见我小妹,为何就这样讨厌她?”
“我讨厌两面三刀的人。”小孩儿将手中的钱袋还给他,面上毫无惧色,直白与他对视,说,“我讨厌太像好人的人。”
男子推了回去,当是送她了,饶有兴趣地问:“因为你觉得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好人?”
小孩儿反问:“你说的好,是指皮囊披得好吗?”
男子还在笑,只是笑意变得冰冷:“‘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小小年纪,才见过多少世面,就觉得自己对人性看得透彻了?”
小孩儿歪着头,一脸“大不了你打死我”的无畏表情。
男子哭笑不得,被她的油盐不进气得头疼,手肘碰了碰边上女人,大声唆使道:“小妹,那你就收她为徒,非不如她所愿!叫她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慈悲为怀!”
小孩儿看他的眼神,已跟看傻子没什么分别了。
男子紧跟着问:“怎么样?你敢不敢拜师?”
小孩儿不假思索地道:“她若敢收我当然敢拜!我也想学本事。我若是学到了通天的本事,我便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杀了!你们敢收吗?”
男子拍掌大笑,俨然不信:“好大的志向啊!小妹,你就试试,看这活炮仗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女子的目光没什么波动地落在她身上,旁观至此才说了第一句话,不严厉,亦不算温和:“朽木不可雕也。”
小孩儿唇角的肌肉轻微抽了抽,若无其事地笑道:“自然是比不得二位尊贵,出生便是一块打磨精致的玉石。”
男子摩挲着下巴,一脸的享受:“这话我爱听。意思是说我长得英俊,又风流倜傥?你这孩子,夸人真是委婉。”
小孩儿也装傻,冲他甜甜地笑。
“小狼崽子,你够狠啊。”男子半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问,“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无所谓地回道:“我没有名字。名字是为了给别人叫的,但在这座城里,没有人谁敢叫我的名字。”
“天皇老子的名字都有人敢提,你算哪位?”男子匪夷所思道,“奇了怪了,你这狗脾气是怎么活到今天的?还是说,你独独看不惯我们两个?”
小孩儿定定看着他,未几,突然乐呵呵地一笑,吊儿郎当地道:“骗你的嘞。”
她将钱袋塞进怀里,有模有样地给他们鞠躬:“多谢二位大侠打赏。”
说罢抬眸瞅一眼女人,见对方神色依旧寡淡,也冷下脸转过身。
走了两步,无端改了主意,折返回来。
第030章 鱼目亦笑我
小孩儿指向一处,没心没肺地笑道:“那座城门的底下,埋着很多人。其中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就是当年这里的县老爷。他做官如何,我不说了,毕竟当年我还小,说了不算。胡人打过来的时候,他做了此生最错的一件事——领着城中百姓关门守城。”
小孩儿的脸上沾满灰尘,唯独一双眼睛澄澈明朗。
“胡人在外招降,朝廷援兵未到,百姓们便先怕了,决定临阵倒戈,于是几名守卫趁夜将县令的脑袋割下,双手奉到胡人面前。胡狗不费兵卒夺下城关,长驱直入,当场虐杀了数百虎夫庆贺,欢呼雀跃地入户寇掠,将城中财物洗劫一空,最后狂言羞辱一番拍马离去。”
她说到此处,恨不能抚掌叫好,语气仍是轻描淡写地道:“死了人,又没了粮食,城中百姓便责怪是县令没及时投降触怒了胡人,才使得众人遭此横祸。将他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示众泄愤。又害怕县令的小孩儿长大以后会报复,打算斩草除根。小孩儿的母亲为求活命,逼着女儿下跪向众人求饶,自己则一头撞死在了城门的门柱上。”
她甩甩手,笑容不变:“从此以后嘛,我只要在饿肚子的时候拿着碗上街乞讨,觍着脸骂一骂我那不知所谓的爹,他们便会抖抖自己那仅剩一星半点的良心,施舍我一口饭吃。我活得可好着呢。”
这一段过去被撕开,场景顿时扭曲得光怪陆离起来。纷纭变化的梦境里充斥着与女孩儿如出一辙的憎恨。
宋回涯想醒了,可一时又分不清梦与醒之间那微妙的错杂纠缠,只觉得屋檐上、寒窗前、云雾中、日色下,到处都飘着潇潇的细雨。绵密的雨脚打得她继续沉沦在这漫长的回忆里。
男人听完陷入静默,半晌一耷眼皮,认真给了个评价:“真是个好故事。”
“二位少侠看来真是神仙啊,所以还不了解什么是人。这样的故事人间多得是。”小孩儿倔强的面庞上写满了叛逆与偏执,一身难驯的反骨,根根都在表露着对这尘世的嫌恶。
“人本性如此。遇到残暴的,纵是对方要杀自己,也乖乖洗干净脖子站着等死。遇到心善的,便凶神恶煞,甚至恨不能自己也上去砍个一刀。”
她问:“若是世上恩怨都有个说法,那么请问二位光明磊落的如玉君子,我究竟哪里有错?”
小孩儿眸光转向女人,听着二人沉默,轻慢地冷笑一声。
她就是看不惯锦衣玉食的名门子弟,怀着一腔自以为高洁的情怀来悲悯苍生。
他们在高阁里念着书,背着剑听流离的失乡人聊两句血泪,醉酒后捏着杯盏叹一声人间真苦,差不多也就如此了。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解这倒悬的人世?
小孩儿扬长而去,坐在街边,四月的风里带着花草的清香,她吃着发霉的胡饼,手中抛玩着几粒扁平的石子,就听身后脚步声靠近,来者声音清越道:“回涯。”
小孩儿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的名字。”女人缓声说,“我姓宋,叫宋惜微,先前与你说话的那个人,叫宋誓成。往后,你就是不留山的弟子。多余的规矩,现下说了你也不会听,我会一条条地教你。等到了不留山,你再给我敬茶拜师。可有不懂?”
小孩儿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用袖口擦了擦脸,毫无破绽地换上一副新面孔,真诚欢快地叫道:“好嘞,师父。”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跟在宋惜微身后,与她上了同一匹马。
原来宋回涯是这样入的不留山。
虚实的交织带着种似真似假的迷离。宋回涯在这场了无痕迹的梦境中,走马观花地旁观着往事的发生。
白日练剑,夜里挑灯,山上岁月一晃而逝,只见春秋,不知长短。
宋回涯尽心全力地练着左手剑,数年间小有所成。许是担心她品行不端,会兴风作浪,师父鲜少允她下山。每日耳提面命,谆谆教诲。
多年来道理听了一箩筐,无奈能钻进脑子的半个字没有。
宋回涯满身未开化的野性,越是管教,越是任性,每每下山,非要惹出点无伤大体的祸事来,故意叫宋惜微头疼,好应了她的担忧。
到后来宋惜微见言传无用,只能动手责罚,以期让她认错。或是面壁,或是抽打,倒不算严苛。偏偏宋回涯这顽童宁愿吃一顿棍棒,也不吃教诲。直将人气得牙痒。
她性情孤僻,尤喜独来独往,不留山上本就人丁凋零,数年间自然没交到一个朋友。只有师伯会偶尔带她下山吃饭、去湖边垂钓,并在她蠢蠢欲动时训斥她不得偷鸡摸狗。宋回涯总不以为然。
这日她去山下采买回来,半路遇到个醉酒的壮汉,对方借着酒劲撒泼闹事,恰巧遇上了宋回涯这个硬茬。
她出手没有轻重,打掉了对方一颗牙。壮汉酒醒后竟还有胆找上门来,又被她不客气地打了一顿。不料被宋惜微当面撞见,呵斥两句。她实在懒得辩解,挨了两下鞭子,假意反省。走出大殿,便去湖边静坐。
那片湖泊坐落于不留山的山腰,湖面一平如镜,倒映着半片苍翠山头。
她摆好鱼竿,挂好鱼饵,坐在岸边闭目养神,师伯就来了。
宋誓成摸出两个成熟的野果递过去,慈爱地道:“如何?师伯疼你吧!路上遇到点吃的,都先惦念着你。”
宋回涯用手潦草擦了擦,直接塞进嘴里,慵懒说:“师伯,你若是真心疼我,师父打我的时候,你就该站出来,而不是溜得比狗都快。”
宋誓成叹息道:“可是你师父打得对嘛。”
宋回涯习以为常地扯扯嘴角,说:“什么叫我师父打得对?她要做她的大好人,讲她的大道理,当然不能偏帮我。”
她咬了口果子,如往常一般第无数次发出申请:“师伯,要不你做我师父吧。反正都是同门,我挂在谁名下不是一样?我不嫌弃你剑术差、悟性低。你也别嫌弃我不听话。”
宋誓成朗声大笑道:“你若是我徒弟,我已经打死你了!你是不懂,你师父其实比我心善得多。她愿意不厌其烦地同你讲一样的道理,我脾气上来,只管打。”
宋回涯坚定道:“你若是我师父,我定然好好听话,再不出去惹是生非了。”
宋誓成嗤之以鼻:“这鬼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吧?”
宋回涯兴致缺缺,扬手一抛,将吃剩的果核丢进水里,吓退了正在进食的鱼群。
宋誓成用手掩在唇边,歪着上身与她靠近,神神叨叨地说:“实不相瞒,其实你师父每次打你,都是我撺掇着打的。因为你实在可恶,不揍一顿,我心里发慌,过不去。”
宋回涯倏然扭头:“??”
师伯得意地笑:“嘿嘿。”
宋回涯想抄起手边的石头,冲他那张俊脸来那么一下,好叫他体验一下什么叫“见不得人”。
“算了,我知道,我师父本身就不喜欢我,不是真心想收我做徒弟。她认为我本性庸鄙,劣习难改,已经烂进了骨子里,不过是因你再三相劝,加之对我经历同情,才勉为其难收我入门。”宋回涯将斗笠往脸上一盖,悠闲躺下,“强扭的瓜本就不甜,与外人没有干系。何况她肯诚心教我练剑,我已是心满意足,不会奢求太多。”
“哦?你又知道了?”宋誓成被她这对势如水火的师徒气得没法儿,咋舌道,“宋回涯啊宋回涯,你看人也不怎么准嘛。”
宋回涯说:“她几时对我有过好脸色?”
“那她几时对我有过好脸色?”宋誓成哼哼道,“世人喜恶若只凭脸色判断,就你宋回涯顶着的这张臭脸,早够死千百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