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摸着虎口处的老茧,郁闷问:“他们这般恨我做什么?嫉妒啊?
宋誓成听笑了:“嫉妒自然也有,不过此番过错,根不在你。你算是替我二人遭罪了。”
“不留山到我这辈,山头冷清,近乎绝代。他们原以为不留山已是他们囊中之物,声誉、金钱,皆已攥在手中,岂料又多出个你来横插一脚,自然心中愤懑。你师父念及旧恩,不欲同室操戈,是以多年隐忍。如今看来,他们得寸进尺,真拿我二人当软柿子揉扁捏圆了。”
宋回涯薅了把路边的草叶,幽幽道:“软柿子,只能被捏成一团浆糊。”
宋誓成好声好气道:“你也别怪你师父不敢为你撕破脸。不留山下还住着数万百姓,多年来倚仗山门声望,才得以在风雨飘摇中保全,而今年月,能得一叶遮蔽已是可贵,你师父护不住不留山,多少也想争一争那朝夕安稳。”
他声调抬高,带了些怒其不争的情绪道:“实在也是你叫人难以依托,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将不留山交予你的。不然你奋发苦干一下,改过自新,证明给你师父瞧瞧,你也有撑门拄户的志气。”
宋回涯木着脸抬头看他,说:“师伯,你导人向善的手段,着实有些拙劣。”
宋誓成被哽得气结,捂着胸口怅然叹道:“师伯与你说真心话呢,你这糟小娃是真不懂事。简直比那群快入土的老东西还顽固不化。”
宋回涯不愿多听,快步冲下山。回到自己住所后,拿着木剑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勤勉练习。
一直到精疲力竭,浑身虚软,才洗过澡躺下休息。
是夜月色如水,明河在天,宋惜微小心推开木门,走入房间。
窗外透入的一抹光华冰凉柔和,她立在床边,借着光色垂眸看了片刻,弯腰给宋回涯掖平被角。
看见徒弟露在外面的左手,虎口处满是血迹斑斑的剑伤,知她回来之后没少练剑泄愤,又在床头坐下,从袖中取出伤药,小心为她包扎伤口。
最后将一枚玉佩放在她的枕边,静静坐着,与夜色融为一体。
“……师父。”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宋回涯浑浑噩噩,觉得自己也要在梦中睡着了。
她看着宋惜微恬淡温婉的脸,下意识想伸手去抓。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偏偏那些零碎浮现的记忆,似乎到此断绝了。她如何绞尽脑汁,都只剩一片空白。
天外又有人在喊:“师父?”
小孩儿忧伤哭道:“师父你别抛下我!我只有你一个人。你走了,我又是没爹没娘的小野种了。师父!”
宋回涯即将涣散的神智因这话又重新凝聚,好似神魂梦游到九霄外,被一缕细细的线牵了回来。
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一个苍凉的声音:我没有师父了。
——可是她的师父呢?
宋回涯终于想起她的书来。
她写在书册上,满满十多页都是宋惜微临别前与她的夜谈。
那些文字配上梦境中宋惜微的音容笑貌,叫逐渐灰暗掉的画面再次变得鲜明。
“回涯。回涯。”
有人摇晃着她的身体,宋回涯从四肢无法动弹的窒息中挣脱,掀开眼帘,又看着宋惜微坐在她的床前。
时间宛若又回到师父离别前的那一晚。
宋回涯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想将她的五官铭刻下来。
宋惜微两手举着一把黑色铁剑,郑重送到她手中,说:“宋回涯,这把剑赠你,往后,你便出师了。”
宋回涯靠在墙上,抽出长剑,手指贴着剑刃轻轻一滑,指腹瞬间被割出道血痕。她舔了舔手上伤口,兴奋问道:“这把剑叫什么?”
宋惜微说:“它是你的剑,你乐意叫它什么,它便是什么。”
宋惜微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缓声道:“当年逼死你父母的几名守军,如今已散入天南海北,这些年我追查他们踪迹,除却几人早已死于风波,余下的我已为你报仇。剩下一位贼首,由你自己处置。”
宋回涯愣住了,将剑放下,坐直了身,伸手去接信封。
宋惜微张开嘴,半晌没能出声,字字辗转推敲,才谨慎开口道:“你的事情,我都记得。我从不与你讲恩仇,是因为世上恩仇并不分明,更谈不上快意。人命之下,是万丈尘埃,剑尖之上,是骤雨疾风。唯有问心无愧,才能屹立山头。可惜这个道理,你不懂,我也教不会。”
宋回涯摩挲着信纸,又抬起头,看向师父。
宋惜微目光清邃,注视着她,好似一汪深泉将她浸没,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跟慈和。
“宋回涯,你总觉得人心阴秽不可信,但是你为何不想想,你父死母亡,缘何能在这萧条乱世活到今日?”
“你只记得你母亲撞死在门柱前,父亲的头颅高悬在城墙上,怎么不记得还有许多人,齐齐跪在地上为你求情,才留下你一命?”
“你说那些伤人又伤己的话,怎么不肯回头看看,那些饱经风霜的人,低着他们本就抬不起来的头,在你身后惭愧万分地抹眼泪?”
“你怎么不记得,一双双满目疮痍的手,食不果腹时,也舍得从自己碗里,给你施舍半碗粥。”
“你就是这么长大的呀。”
“你瞧不起那些随波逐流、微如飞蓬的平民,可他们不过是想活着,哪里是什么不可宽恕的罪过?”
“宋回涯,你不能因为见到一群恶人,眼中便只剩下恶人。”
宋惜微轻柔抚上她的脸,说:“宋回涯,‘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你来去栖惶,颠沛流转,何不停下,回头看看呢?”
宋回涯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师父,我明白的。我知道错了。
可是梦中的自己只呆愣地坐着,看着宋惜微转身出门,一张脸消失在缓缓阖紧的门扉之后。
一抹日光照在她的眼睛上,眼前的一切悉数化为茫茫的齑粉,她偏了下头,从那熠熠流光中醒了过来。
“师父?”
宋知怯在她耳边低声呼唤,抬起手一丝不苟地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
宋回涯嘴里满是苦味,舌尖还残留着草药的酸涩。
终于醒了。
第032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喝了两口水,积蓄了些体力,从床上坐起身。
手上那可怖的青黑已经退去,只是伤口依旧红肿,久未结痂,她让宋知怯端来一盆热水,割去腐肉,清洗伤口,换下脏衣物。
宋知怯蹲在门外烧火,抓了两把米扔进锅里,拿着根木棍在里头搅和,眼睛不时瞟向屋内。
听见宋回涯的咳嗽声,立马端过一旁的水壶,敲了敲门,迈进一条腿,朝里挤进半个身子。
不过是简单处理,宋回涯已累得满身虚汗,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宋知怯忙跑过去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见她闭着眼睛不动,在床边站了会儿,缓缓伸出一只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宋回涯哭笑不得道:“你怕什么?”
“师父,我今天看见老头儿了,他躺在棺材里。”宋知怯红着眼眶问,“师父,你也会死吗?”
宋回涯没有半点柔情,直白地说:“师父又不是什么妖怪,自然也是会死的。”
宋知怯将下巴搭在床沿上,伤怀凄黯地道:“可是我不想你死!”
宋回涯轻笑说:“师父还不想穷呢,也没见天上掉银子啊。”
宋知怯:“……”
她一腔快满溢出来的师徒情跟眼泪一块儿收了回去。一时半会儿硬憋也憋不出来两滴,只能眼神哀怨地看着宋回涯。
宋回涯握了握她的手,安抚地笑了一下,无力道:“我再睡会儿。”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天边浮着翻腾的云海,映得屋内也一片橙红。
宋知怯热好粥,端到她手上,直勾勾看着她喝。
见宋回涯有了精神,宋知怯紧绷了两天的心弦总算松开,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被子上,晃了晃脑袋,拿手抠上面的破洞。忽然听见窗台那边传来一女人的声音:“你醒了啊。”
宋知怯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从地上抄起一根破木棍对着了她。
窗台上的人遗憾道:“本以为能亲眼见你落魄一次,是以才马不停蹄地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宋回涯放下碗,面不改色地打量着背光处的人,听她语气说得熟稔,又实在翻不出多少印象,镇定自若地答了一句:“昨日夜深露重,你被冻昏头了?”
女人刚要说话,后来又伸来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道:“诶让让,容我先进去。”
梁洗跳进屋子,顺手将自己的刀斜靠在墙边。年轻书生跟着要进来,透过窗口发现对面原是有门的,爬了一半又退了回去。
不多时正门传来几下沉稳的叩门声,宋知怯握着木棍过去开门,容貌清隽的男子摇着折扇站在门口,握拳道了句“小生有礼”,这才慢吞吞地走进来。
宋知怯看他这装腔作势的扭捏姿态,正想骂他有病,男子手中提着串红绳系着的铜钱在她面前一晃,笑容和熙地道:“压惊钱。”
宋知怯两手接过,眉开眼笑地行礼道:“多谢公子!从没见过像公子这么俊俏的读书人哩!”
书生一摆手,谦虚笑道:“过誉过誉。你叫我严大哥便好。”
梁洗在屋中扫了一圈,注意到角落处立着的两把兵器,定睛细看,眸光烁亮道:“北屠的刀?”
宋知怯捧着钱,正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看梁洗的眼神便知她心中意动,飞快喊说:“师父,这把刀是要留给我的吧?”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把刀快跟你人一样高了,怎么给你?你举着挡雨吗?”
梁洗迅速走近一步,果然说:“那给我吧。”
宋回涯漫天开价:“一百万两,你买吧。”
梁洗当真权衡了一下,才别过脸说:“那你还是归还北屠陪葬吧。大不了我损损阴德,再给它盗出来。”
宋回涯按着额头无言以对,宋知怯替她说出心中所想:“师父,你以前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
梁洗见她当真不肯转手,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
书生独自忙活,在一旁的桌上铺了层锦布,打开不知从哪儿拎出来的包袱,在那儿摆弄着几根蜡烛。
几人都没顾得上他。
宋回涯问:“北屠呢?”
梁洗靠在墙边,唏嘘感慨:“在你睡着的时候,已经入土为安了。我跟去瞧了眼,顺道给他烧了两沓纸钱。主动为他送行的百姓有不少,街头巷尾还有人为他诵经。他那样厉害的人物,去了阴曹地府也不必担心会受欺负。只可惜,久闻其名,却无缘亲身讨教。”
宋回涯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应:“是吗?”
梁洗多看她几眼,玩味道:“鲜少见你有这表情,莫不是,这叫后悔吧?”
宋回涯没答,扭头见那书生点完蜡烛,又掏出个牌位来,郑重其事地举着香祭拜,问:“他跟北屠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他二人互不相识。”梁洗唇角上扬,露出个狡黠的笑容,“而且他不是在拜北屠。不过也是个你认识的人。”
宋回涯狐疑:“我认识的人?”
她觉得梁洗的表情不大对,分明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宋知怯跟着凑热闹,踮着脚朝木牌上探看。
她认识的字不多,凑巧那三个字熟得要刻进她骨子里了。很是震撼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用力指着书生。
宋回涯恍然。
书生长吁短叹一阵,将香插上铜炉,两手合十,又虔诚地拜了拜,叫宋回涯一时分辨不清他的本意,骂人的话哽在胸口,出也不是,吞也不是。
梁洗欣赏着她阴晴不定的表情,心中一片畅快,嘴角快要咧到耳后:“难得看他这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也觉得顺眼。”
书生听得愤慨,黑着脸与她斥责道:“梁洗,亏得宋回涯还与你交谊笃深,一路来,我只看出你本性凉薄!莫说哀痛,连炷香你都不愿给她上!难怪总说,人情繁复,衰似草木,薄比秋云。”
梁洗频频点头,不忘替自己澄清一句:“哦,我从未说过我与宋回涯有什么情真意切的交谊。”
宋回涯知道她是谁了,可书册上没提梁洗身后还跟着这么一个讨打的家伙,奇异问:“他是谁?”
“我徒弟。”梁洗言简意赅地说,“一个麻烦非常多的闲人。”
书生不满撇嘴,越过她,抖了抖宽袖,儒雅作揖,向宋回涯介绍道:“在下姓严,严鹤仪。”
他说完,面带笑意地等着宋回涯反应。
宋回涯沉默少顷,只问:“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
梁洗不假思索道:“他有钱啊。”
大抵觉得这唯一的一个优点单单四字体现不了,额外补充了句:“非常有钱。”
严鹤仪见又是个如此没见识的朋友,心中热情也退了三分,暗恨自己不幸落进了个匪窝里,遇到的一个两个皆是不学无术,只能叫他空负胸中万丈才,抑郁不得志道:“我也是不愿认她做师父的,可惜她夺了我严家的刀,又坐不稳家主的位子,只得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就是那个天子。”
宋回涯认真端量几番,摇头说:“瞧着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