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凌生一眼观出她是乡野出身,追问:“懂事?”
宋回涯失笑说:“不懂事。毛病多。”
宋知怯抬起头,立表忠心:“我只想跟着师父!她如果是个恶人,那我就陪着她做大恶人。可她是个好人哩,所以我决定也做一个大好人!我现在是听话,以后就懂事了!”
魏凌生思绪凌乱,难以收拾,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们。
少年在车马的颠簸中醒了。
严鹤仪举着灯在他面前晃了晃。光线照亮少年的瞳孔,又被某种沉沦的死寂所吞没。见他安分躺着不动,便也不再管。
马车行至河边,梁洗停了下来,卷起裤腿,下河抓了几条鱼,在岸边生火烘烤。
犯不上为这种小事饿一顿肚子。
无人看管,少年独自从马车里爬了出来。他伤势过重,两脚站立不稳,几乎是翻滚在地,半爬半走地往来路走。
梁洗转着手中烤鱼,摇了摇头,说:“你看他像不像是,一条急着要咬饵的鱼?”
她淡定坐着,用手剥开烤焦的鱼皮,等了会儿,看向对面人古怪地道:“你还不追?”
严鹤仪气愤道:“你拿我当什么人?!随意支使我!梁洗,你带我出城时可是答应我爹要精心照顾我的!”
话虽这样说,严鹤仪还是追了过去。一把按住少年的后背,将他压倒在地。
实不用他出力,少年自己也撑不住了,趴在湿软的泥地上粗重喘息,瘫软虚脱。
梁洗举着鱼缓步过来,拍拍严鹤仪的肩,示意他松手。
“你想回去啊?”梁洗将鱼放到少年嘴边,“我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尤其是对一心求死的人。吃完饭,我带你回去。”
第038章 鱼目亦笑我
少年该是听进去了,目光定定落在鱼身上,又转向梁洗。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些许神采,手肘试图支撑了下,然而没能起来,起到一半又跌了回去,闭着眼睛在那儿养神。
梁洗单手拽住他后衣领往上一提,少年顺势调整姿势盘坐在地,接过烤鱼,乖顺吃了起来。
他该是多日没有进食,身上肌肉快要麻痹,不敢吃得太快,小口地挑出鱼刺。
所幸马车上什么都有,严鹤仪翻出些伤药,管不得能不能对症,配上热水一并给他送去。
梁洗回到火堆旁,继续烤自己的鱼。
过了片刻,不知是药物起了效,还是吃过东西终于有了力气,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是要逃,而是去了岸边,脱下上衣,捧着冷水清洗伤口。
他不停打着寒颤,瘦得仿似一尊披着单薄人皮的白骨,稍稍一动,便能看见嶙峋骨架上每一处关节的牵动。
梁洗缓步走过去,瞥见他后背肩颈处有一块刺字,被锋刃剐过几刀,留下纵横的疮疤,和难以辩明的几道笔画。
梁洗没有分毫会讨人嫌的自知之明,在他边上蹲下,好奇心旺盛地问:“你背上的字是什么?”
少年满头虚汗,牙关打颤,正饱受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严鹤仪扯了扯她衣袖,想将这碍眼的家伙领走。
梁洗岿然不动,又凑近了些问:“你是哑巴吗?”
严鹤仪无奈说:“你可真会问话,你叫他怎么答你?”
梁洗不服气道:“宋回涯也一贯是这么说话的。直截了当,简明扼要。只有小人才擅长打花腔。”
严鹤仪脱口而出:“所以她人人喊打啊!”
梁洗回过头,威胁的表情中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记住了。晚些时候替你转告。”
严鹤仪见这人的脑子实是神仙难救,经不起半点拐弯,只好干巴巴地点出真相:“有些士族豪阀,会在家奴的身上留下刺字,就是他这样。”
“家奴?”梁洗顿时惺惺相惜起来,小幅挪动着又靠近了半步,掏出底细与他攀关系,眼神清澈且真诚地道,“我以前也是家奴。不过我的家主是个人。你家主瞧着……不一定。”
严鹤仪叫苦连天:“我的活祖宗,你去别处做家奴吧!你这家奴做得我严家堡都要改名换姓了!”
风从河对岸吹来,天光云影都碎在粼粼白浪中。
平整的河面上飘着几片黄叶,被水流推着过来,将要靠近他们,又随水势流远,在远处若隐若现。
少年游离地看着,嘴唇嚅嗫着小声说出一句:“不是。”
梁洗正忙着与她的孽徒对骂,没有听清。
“不是?”梁洗说,“什么不是?你不是哑巴?”
少年张开嘴,艰难地发出几个略带古怪的音调,嘶哑难闻,像是多年来第一次说话。
梁洗听出了一丝怒气,他在郑重地纠正:“不是家奴。”
严鹤仪切实涨了见识。梁洗这张嘴,功力再精进一步,该就能逼着死人开口了。
梁洗此时才发现,少年的眼睛其实很大,只是被额前的乱发虚掩,叫人初见时只注意到他的病气,看不出他眸中的悍戾。
梁洗熟悉这样的眼神。杀机深重,便是行将就木,也随时准备着要与人玉石俱焚。
她就是这样的人。
梁洗扯出一个笑脸:“你小子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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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凌生前脚方离开客栈,伙计忙麻溜地过来给桌上换了壶新酒,正在与宋回涯介绍着城中好玩的街市,昨夜那名前来寻衅的青年又出现了。
这次是一人前来,怀中抱着个精致木匣。进门后抬眼一扫,径直朝她们走来。
伙计招呼都不及打一声,收拾好东西,两腿打结地逃开。
青年将姿态放得很低,站在桌边,微微弯着腰道:“女侠。能否借一步说话?”
宋回涯心不在焉,正为魏凌生的事止不住地烦躁,对他更懒得应付,不冷不淡地瞥了眼。
青年避开视线,将木匣摆在桌上,伸手打开卡扣,抬起一条缝,叫她们能看见里面的东西。
他说:“家主想与阁下交个朋友。”
黄金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底下垫着深红的绸布。
那金黄与殷红交织的鲜艳色彩,一瞬便让宋知怯看得两眼发直。她全身崩成一线,足尖点地,两手按着桌面,就要站起来。
拿着这么一盒东西,莫说要跟她做朋友,做她爹都行啊!
她急切望向师父,却听宋回涯不为所动地道:“我这人,不怎么喜欢交朋友。”
宋知怯与青年高高悬起的心,一同被击沉下去。
宋知怯是如丧考妣。
青年是如履薄冰。
青年极尽谨慎地措词道:“前辈切莫误会,家主并非是要折辱前辈。家主深知,如前辈这等高洁恬淡之辈金钱只是不入流的俗物。只是此番仓促,不及款待,只能用这箱黄金聊表心意。”
宋知怯吞咽了口唾沫,挪不开眼,恨不能大逆不道,点点头替宋回涯答应下来。
宋回涯一手按着木匣上,在边角处轻轻摩挲,耐人寻味地笑道:“天下百姓都在喊着世道动荡,民力凋敝,你家家主倒是富贵得很啊。对我一个散漫闲人都如此慷慨。纵是守着座金山,也不敢如此挥霍吧?还只是区区心意,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不过是江湖里的小鱼小虾,受不起啊。”
“前辈谦虚了。”青年汗不敢出,将打好的腹稿一字不漏搬了出来,“还是为昨日那名逃奴而来。不知他与前辈说过什么,怕前辈受小人蒙蔽,特来与您解释清楚。”
“前辈遇见的那个孽畜,委实是个祸害!”
青年观察着她的表情,不见怒色,便加重了语气,续道:“那小杂种倒是命途多舛,自幼父母双亡,险些饿死路边。幸被府中门客收养,才得片瓦遮身。那门客本也是位游侠,豪爽仁义,待他视如亲子,不曾叫他短过衣食。可那小杂种却因一己贪欲,背恩卖主,亲手杀害养父,又窃走府中财物,狼狈遁逃。”
“哦?”宋回涯故作惊诧,“然后呢?”
青年惋惜叹道:“家主本打算作罢,只是怜悯那兄弟一腔善心白白错付,还无辜赔上了性命。却不料那小杂碎在外藏匿几年,不知怎么近日又潜回城内。城来有人认出,赶来通报,家主这才遣派我等搜查追截,想替往日的兄弟报个血仇。那小杂碎肆无忌惮,盘平城外天高海阔他不去闯,非要回到我等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无论换做是谁,都难咽这口恶气,前辈您说,是也不是?”
宋回涯托着长音,笑道:“有道理。”
宋知怯跟了她那么些时日,也听出些习惯,当即嘴快道:“我师父说有道理的时候,就是觉得你在放屁。”
宋回涯眼尾横去。
宋知怯拍了下嘴,又笑呵呵地改口:“她的意思是她懒得搭理你。”
宋回涯说:“我还不至于年老昏聩,叫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卖两句惨,就信以为真。倘若确如你所言,你家家主大可安枕无忧。不定我一时兴起,还会替你们捉拿逆贼。”
青年试探着说:“昨日我有一群兄弟,无端没了踪迹……”
宋回涯闲适饮着酒道:“莫赖到我身上啊,我是真不知道。我救下那小子后就走了。你的兄弟们横行无忌,不定又招惹了谁,与我无关。”
青年犹不放心:“那小子留着终是个祸根,还请前辈告知去向……”
宋回涯重重放下酒杯,杯盏与桌面的撞击声令那青年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言多必失?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街上随意拦个人下来,都能就着自己的酸苦与你嚎上半宿。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不是每个我都有心情听。可你越是讲他可恨,我就越想见识见识,你嘴里的那个小杂碎,品行究竟有多不端。”
青年抿着唇角,惴惴不安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宋回涯逐客:“还不走?”
青年抱拳,仍是礼数周全地道:“叨扰了。”
他刚走了两步,宋回涯用手背叩了叩木匣。
青年见她心意决绝,返身回来,抱起黄金,再次一躬身,好声告辞。
直到人影消失在街头,宋知怯含情脉脉的眼神才不舍收回。感觉心口缺了一大块,灵魂都没了着落。
“唉。”她将杯口盖到脑子上,强迫自己做个不能动弹的雕塑,闭着眼睛,老气横秋地感慨,“大侠真不好当啊。”
还得视金钱如粪土。
那她不如去做个挑大粪的。
宋回涯气概豪迈地道:“学海无涯,师父没教你的还有很多。别看为师偶有潦倒,曾也是个挥金如土的性情中人。往后带你见见那些大场面,你就不觉得寥寥一小箱金子,能算得上一回事了。”
宋知怯听她说得胆寒起来,屁股快坐不住。觉得师叔送的那点黄金恐不能长久,不定过两日就被宋回涯挥出去了,到时候师徒俩又得过望不了下顿的穷酸日子。
“唉……”
宋知怯两手按着额角,吊着眼睛。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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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鸡同鸭讲。”梁洗脑壳嗡嗡作响,头疼地道,“我听不懂。”
少年说话本就含糊不清,还带着浓重的乡音。梁洗琢磨半天,才能弄个一知半解。
严鹤仪赶着马车,得意洋洋道:“我姑且能听懂。”
梁洗问:“你识字吗?”
少年裹紧身上外衣,摇头。
梁洗摆手,安心道:“无碍,我也不识几个大字。”
少年说:“我认识几个。”
他靠在车厢上,感受着车轮碾过路边的石子,上下颠簸着震荡。眼皮似有千斤重,阖下,再费力地睁开。
短暂的黑暗中是他同样简短的人生。
他的父母都是寻常的百姓,在城中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药铺。
铺子前方伸出的椽子上,挂着一个药壶。他常喜欢踩着凳子,趁父母不备抬手拍打。
他与父母相处其实也不过数月,幼时住在乡下,祖父母接连病逝后才被接入城中。
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看顾,给他买了笔墨纸砚,提早送他入学堂发蒙念书。
他入学第一天,先生在堂上讲着晦涩的经文,左右的孩童都摇头晃脑跟着背诵。他如闻天书,握着笔,专注地在纸上抄写自己的名字。
他本名叫季平宣。
听了一整天课,他只记住了一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有许多相似的困惑。他的灾难,似乎从他第一次不务正业起,便有了征兆。自此一辈子都在迷途中打转。
季平宣说:“我刚学会几个字,他们都死了。”
日暮黄昏。
他甩着袋子飞奔回家,想好了晚上吃鱼,到了门口却未见到人。
药铺被关了,门上贴着封条。他四处转了一圈,无人敢与他搭话,只好一个人孤寂地石阶上坐着。
夕阳像一把熊熊烈火,点燃了半边天,很快烧到尽头,火光湮灭,世界剩下一片彻黑。
秋风清冷,他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半夜寒意难捱,走到侧面的墙头,准备从窗台翻进屋内。
刚爬到一半,便被人发现。
对方拽着他的裤腿将他拉了下来。
季平宣摔倒在地,疼得想嚎啕大哭,在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脸色,直觉有些畏惧,抽了抽鼻子,忍痛含泪,不敢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