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魏凌生胸口堵得难受,更有种锥心刺骨的疼。
他以为宋回涯是喜欢他的。可是如今却跟他说:算了吧。不必当真。
……是宋回涯忘了。
是她自欺欺人!
半掩的窗户被人拉开,朝思暮想的人忽然就那么眉开眼笑地出现在屋外。
她趴在窗台上,和柔轻笑道:“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一时有些分不清了,看着她,眼眶发热,切切澄清道:“师姐,不是我要你去无名涯的。是你自己决意要去,是你为了阿勉去的。”
宋回涯愣了下,试探又叫了声:“师弟?”
魏凌生如梦初醒,手腕酸疼,将笔放了回去,垂下头闷不做声。
宋回涯斟酌着开口:“盘平城……”
魏凌生转过头来看她。
宋回涯问:“盘平城的境况,你知道吗?”
魏凌生:“知道。”
宋回涯还没开口,魏凌生又说:“我管。只是盘平祸深至此,乱亡家国者,非士绅族老。不易根绝。”
“要多久?”宋回涯见他如此主动,厚颜无耻地道,“稳妥些,得叫百姓能有衣食过冬。开春后怎么样?”
魏凌生只看着她,心不在焉,过了会儿才思忖着道:“半个月。”
“那么快?”宋回涯笑着夸赞道,“我对师弟要刮目相看了!”
魏凌生听着这句只觉百感交集,酸涩居多,一时千言万语都齐涌上来。张嘴欲言时却忍了下去,也扯出一个笑容,说:“师姐等着吧。”
宋回涯的宽柔温情似乎都在一语间回来了,亲近对着他道:“好,师弟。既然如此,我就在盘平多留几日,与你叙叙旧。我那徒弟还在客栈,我先去接她过来。”
·
宋回涯沿着回廊走出大门,便看见梁洗正背着刀,站在套好的马车旁,板着脸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在等待谁。
严鹤仪不知是路上被冻出病了,还是被气的,两手揣进袖里,脊背不住在震颤。虽还是缓带轻裘,一丝不苟,可已没有初见时那等渊雅从容的气度。浑身肌肉紧绷,像随时能蹦起来咬人。
宋回涯当是他二人又起了什么争执,上前好心询问:“怎么了?”
梁洗两手环胸,目眺远方,惜字如金道:“我决定先走了。”
宋回涯一脸莫名地问:“去哪儿啊?”
梁洗收回视线,高冷地说:“我决定先去找谢仲初探探路。你记得早些过来。太晚不候。”
宋回涯转向严鹤仪,歪了歪头表示困惑。
严鹤仪不情不愿地摸着马背,阴阳怪气地道:“她白日做梦呢,想一步登天,留在盘平干看热闹,心里不够痛快,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宋回涯思忖稍许,无声做着口型问道:“她向来如此吗?”
严鹤仪饱受摧残,终于寻到个能倾诉的同道,使劲点头。
梁洗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畅想:“若是有一日,世上公义也能以我梁洗为名。有人仅为我一个声名,千山万水地赶来赴死,那我……”
她可疑地停顿下来,可见终归少了些做大侠的潜质,不擅吹嘘。深思熟虑过后,务实地说:“一定给他买副很贵的棺材,为他厚葬。”
宋回涯:“……”好大的志气。
但是人还没死呢,先别忙着埋啊。
严鹤仪高声道:“末了用的还是我的钱!”
梁洗理直气壮地承认:“因为我没钱啊。”
严鹤仪简直没了脾气,深吸一口气,自我宽慰道:“算了。我要看开些。年纪轻轻的,路还长着呢。”
他翻身上车,不管梁洗有没有跟上,抽了下马鞭,招呼道:“走了!”
第041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接了徒弟出来,便将客栈的房间退了。以免总遇上什么想交“朋友”的家伙,扰人清幽。
沿街逛了一圈,想找个合适的住所。不知不觉天便黑了下来。
二人越走越偏。正当宋知怯怀疑她们又要住进哪所无人的废宅过夜时,前方路上突然泼出一桶脏水,险些浇到二人。
宋知怯叫了一声。竹门刚要关上,又被推了开来,里头的人探出脑袋,忙不迭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街上没人!”
打上照面,宋回涯才认出来,正是初到盘平时,在街上偶然遇见,为她们讲解过的小姑娘。
“是你们呀!”小姑娘见到二人,还有些羞赧,将木盆靠到门上,在衣裙上擦了擦手,怯生生地道,“弄脏了吗?我给你们洗洗。”
宋回涯朝她身后望去。一片昏暗,没有灯火亦没有响动,可凭她的耳力,能觉察到门后还藏着两个人,便问:“家中只有你一个?”
小姑娘迟疑了下,见她二人不像坏人,先前还收过她的银钱,才细声说:“还有弟弟妹妹。”
宋回涯颔首,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比划着道:“城外的农田边上要盖一栋什么楼。我娘去帮着做饭,我爹要去采石,平日都住在外边儿,一月才回来一次呢。”
宋回涯见她院中晒满衣物,可见也在替人浆洗换些酬劳。
风霜正凛,宋知怯自小习惯了受冻都要穿四五件衣服才能打熬,这小姑娘身上仅一件芦花塞的旧衣,还要泡在冷水中劳作。
一家老小碌碌无休,也就五口人吃饭,竟落得如此贫寒困窘。
宋回涯不由问道:“你家中开销许多?”
小姑娘戒备地后退半步,小声道:“你们不会是县令的人吧?”
宋回涯笑说:“你们这盘平城里还有县令呢?府衙都叫人给烧了。”
“原来是没有,可如今不是快有了吗?”小姑娘说,“你们一来,官爷们也来了。”
宋回涯问:“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
小姑娘眼神无辜地望着她不说话。
宋回涯摸出一两碎银,往她眼前晃了一下,在手中抛玩。
“你若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多送你一份差事。”
小姑娘上道极快,当即往后一退,让出条路,将人往里头请。
门后的俩小孩儿听见有人进来,飞也似地逃进里屋。
宋回涯跨过门槛,那扇木门还在晃。
小姑娘从角落的箱子里翻出蜡烛,给她们点了一根。摆在桌子正中。又翻出两个碗,拿布仔细擦干净了,边忙活边道:“今日下午,有人给几位大掌柜家中都送了一封帖子,说是要去于老家中拜访,请各位族老都能过去一会。您是没看见城门口那排场,几十个人挎着刀、骑着马从外头进来呢。每个都有人两个高,好生威风!”
她端着水摆到二人面前,跟着坐下,唉声叹气道:“几位大掌柜都觉得这回来的县令不简单,想靠着阵仗与他们示威,弄些权柄到手。便立即喊来了几百青壮,一并带去。说什么,即便是虎落平阳,也得乖乖爪牙,否则没他好果子吃。唉,大家都怕得很。”
宋回涯问:“怕县令?”
“怕他们打起来啊!到时候还不得是大伙儿遭殃。”小姑娘愁眉苦脸道,“前一任县令就是个不要命的。刚来盘平时还记得藏什么光……”
宋回涯笑说:“韬光养晦。”
小姑娘点头,煞有其事道:“总归就是够听话,什么也不管。后来不知怎么想不通,因一件小事与他们叫起板来,于是几位大掌柜们便叫了帮打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县衙给围了,架起木柴点了把火。有人想跑出来,全被打手们踢了回去。烧到翌日火灭了,他们搬出一具具烧成焦炭的尸体逐个点了数,确认没错,才肯罢手。听闻临近街巷的住户听了半宿的惨叫,至今都觉得那块地在闹鬼,夜里根本不敢靠近。还有几个大病一场,险些跟着去了。”
宋知怯打着寒颤道:“一刀杀了还得个干脆,活活烧死是什么酷刑?换成是我,我也要回来闹鬼,吓死他们!”
小姑娘刚说完便觉着自己多嘴了,窥觑着宋回涯的脸色,忙又找补道:“我只是随口聊两句,出了这扇门,我可是不会认的!”
宋回涯饶有兴趣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小姑娘交握着双手,红了脸道:“我家从祖辈起便是盘平人。我叔伯、姑婶,都在几位大掌柜家里混饭吃。我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听人说话,洗完衣服过去找他们,随意听两耳朵,所以什么都知道一些。”
宋回涯给她抛去两枚大钱,商量说:“往后你就帮我打探消息。如何?”
小姑娘看着手中银钱,虽然不舍,还是还了一半给宋回涯。
宋回涯看着她心如刀绞的表情,好笑问:“怎么了?”
小姑娘一板一眼地说:“我不能什么都告诉您。那些大伙儿都能知道的事情,我同您说说,当个故事解闷,不算什么。可有些隐秘的要事,我不能说了害人。”
宋回涯满意笑道:“你家中还有多余的房间吗?”
小姑娘立马激动站了起来,说:“有的!我马上帮您收拾干净!我叫他们听话,保证不来吵您!”
宋知怯顿时有些急眼。
怎么还住下了?她师父是不是喜欢这个臭丫头?
小姑娘转向宋知怯问:“这是您丫鬟吗?”
宋知怯恼羞成怒道:“什么丫鬟,我是她徒弟!”
小姑娘还沉浸在自己挣了一大笔银子的喜悦之中,笑得见牙不见眼,热情拉着她道:“好嘞小妹,我带你去看看,你喜欢哪个屋子都成!”
“等等。”宋回涯将她叫住,“你说他们在哪个地方见面?”
“于老的府里。”小姑娘给她指了下路,又提醒道,“少说得有三四百人去围着,姐姐,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千万别去。”
宋回涯笑了笑,示意她二人先进去:“放心吧,打不起来。”
·
日暮时分,魏凌生缓步走出,门口已有一辆马车等候。
他坐进车内,等待不多时,身后马蹄声渐近,一中年男子叫唤着被人拎下马来。
那中年男子一袭儒衫,身材干瘦,发须微白。骑了半天马,停在路边又是干呕又是酸痛,还未缓过劲来,又被人揪着衣领强行推进车厢。
侍卫跟着进来,坐在男子身侧,手中长剑随意往边上一杵,直愣愣地戳到中年男子胸口。男子不敢叫屈,唯唯诺诺地又往里面挪去。
中年男人面色惨白,如坐针毡地扯动着蹭乱的衣襟,想保持几分读书人的体面,只是眼神闪避,偏生给人一种狡猾又怯懦的畏缩感。想是不大认识魏凌生,支支吾吾地叫了声:“御、御史大夫?”
魏凌生余光瞥了眼不说话。
侍卫一掌拍上他肩膀,吓得中年男子又是一个激灵。
他笑道:“这位岳县令在路上病了五月有余,本该于去年秋时赴任,可一提盘平便高烧不退,隐疾复发,只能缠绵病榻,怎么都不见好。”
中年男人颤颤巍巍地替自己辩解:“我今年……”
他比了个手势,想说自己年岁已高,四十有七,实在折腾不起舟车劳顿,路上耽搁也算情有可原。叫魏凌生冷眼一斜,自觉闭了嘴。
侍卫抬起长剑,抵着他上身,迫使他身形靠墙,贴住车厢,厉声警告道:“跟在我家主子身后,见了人不要胡说。问你什么,主子同意了,只管照答。懂了吗?”
中年男人连连点头:“懂!懂!”
魏凌生伸出手,中年男子下意识想握,被侍卫用手肘顶了一下,才意会过来,立马将官印与文书一并交予他。
街上走卒贩夫的叫卖声已然消失,不知马车拐进了何处。
中年男人两手垂放在膝盖上,不敢掀开车帘去看,心中有种灭顶的绝望,闭目忍耐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夜、夜已深,不知大夫要去往何处?”
侍卫被他这贼眉鼠眼的模样气笑,讽了一句:“既然夜深,自然是要带您回去休息了。”
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地道:“可是官衙听闻已被人烧毁,里头除了老鼠,什么都没有。”
侍卫说:“这个岳县令放心。我等带人进去看过,连只老鼠也没有。”
说话间,马车已停了下来。
侍卫掀开垂帘,率先请魏凌生出去。
中年男人提着衣摆紧随其后,一出车厢,便被刀光晃在了脸上。定睛去看,只见两侧各站有一排披坚执锐的勇猛将士,再后方则是群高举火把,凶神恶煞的民间好汉。人群挤挤攘攘站了满街,不知其数多少。根本分不出敌我。
岳县令两腿发软,身体麻木,维持着弯腰的动作,几不能动弹,心中不住哀嚎:他的命怎生得如此苦?这样的祸事又捉他来做什么?
侍卫回头瞪他一眼,就要上手来拽,岳县令摆摆手,顾不上狼狈,狗爬似地从车上下来。
护卫们按住刀柄,就要跟着魏凌生一同进去,后方一众护院随之压进两步。
密密麻麻的人群齐齐涌来,声势浩大,光焰晃颤,几乎令人透不过气。
中年男人死死挨在侍卫身侧,眼睛在地面四处飞转。
魏凌生抬手止住众人,平静道:“我只带两人与我进去。”
护卫们令行禁止,齐刷刷退回半步,发出两道肃整的踏步声。
一群护院打手彼此相视,片刻后也乱糟糟地退了回去。